晨曦的光嶄新而透亮，籠罩著滄桑陳舊的桑城，黃土灰木的屋舍接著天盡頭的綿延沙礫與湛藍(lán)的天，像一幅緩緩展開的古老卷軸。

    “沙，沙，沙……”

    鐵鏈刮過桑陵城的地面，磨著地上的砂礫，發(fā)出喑啞的響動。行走在巷間的人迎著陽光，在身后拉下長長的細(xì)影。

    “你要帶我去哪里？”俞眉婷聲音嘶啞開口。

    她雙手被長鐵鏈縛著，鐵鏈的另一端被前頭的人緊緊拽在手里。她疲乏困倦，身上已經(jīng)使不上勁，只能踉蹌走著。被俞眉遠(yuǎn)打落戰(zhàn)場后，兩人便被迫分開，她在廝殺中勉強(qiáng)活下，逃了一劫，卻被人抓住。

    抓她的人，是她父親俞宗翰。

    如今魏眠曦已死，滿盤皆亂，她心中不甘，卻已無計可施。

    俞宗翰背對著她，沒有回答。

    俞眉婷認(rèn)得這條路。

    這是通往石林的路?；柿瓯I洞的入口，就在石林間。

    “你要帶我去皇陵？”俞眉婷站住腳步。

    俞宗翰仍舊朝前走，他用力拽拽鐵鏈，俞眉婷被拽得朝前踉蹌一步，不得不繼續(xù)跟他走著。

    鐵鏈在地上劃下淺淺的痕跡，兩人都走出一身汗，才到了皇陵的盜洞入口。沿著盜洞爬進(jìn)陵墓，幽暗的墓xue像建在地獄的城市。俞眉婷早已來過，本無畏懼，今日卻不知為何心里一陣發(fā)涼。這次進(jìn)陵的只有俞宗翰和她，偌大的墓xue便顯得格外寂靜。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俞眉婷喘著粗氣問他，她已經(jīng)很久沒喝過水，喉嚨似要冒煙，身體也疲憊難當(dāng)。

    “皇陵……還缺個守陵人，你留在這里吧。”俞宗翰拭拭額上的汗。他老了，很多事力不從心。

    守陵人？！

    “不要，我不要做守陵人！我不想留在這里！”俞眉婷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眼中漸漸露出惶恐。若要她永遠(yuǎn)留在這里，她情愿被他們一刀殺了。

    “你既不想留在俞家安穩(wěn)嫁人，離了俞家又為禍四野，不如就留在這里吧。皇陵的陰城中有一座通天塔，塔頂接著圣山的泉眼，你就留在塔里，替桑陵守著這座陰陽兩界城吧。”俞宗翰拉著她慢慢踱進(jìn)皇城。

    通天塔的秘密，除他之外，無人可知。

    “父親，不要。我求求你，求你！”俞眉婷拼死拉著鐵鏈，不肯再往前半步。

    “我不是你父親！”俞宗翰終于轉(zhuǎn)頭，露了個古怪的笑，“我是他的老朋友?！?/br>
    “……”俞眉婷一愣，不知此話何意。

    俞宗翰便走到她面前：“你母親騙了我，你也騙了我，我最討厭人家利用言娘騙我！好好在這里呆著，每個月會有人往泉眼里扔食物，你不會死，你會活下去的，活得……像這座古老的皇陵一樣?！?/br>
    他心里的惡魔從未消失，早已與他共生。

    鐵鏈從地面劃過，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墓xue里格外冰冷。

    “三天之后，我們會用泥漿將皇陵外圍全部灌滿，以后……就沒人能進(jìn)來了?！庇嶙诤惨贿呑撸贿呎f，也不管身后俞眉婷凄厲的尖叫。

    通天塔的秘密，主墓室的秘密，都會被淹沒。這世上再也沒有陰陽兩界城，她會是這里唯一的守陵人。

    永遠(yuǎn)，存于黑暗。

    ……

    魏眠曦首級被人提著沖進(jìn)戰(zhàn)場上示眾，魏家軍失了將領(lǐng)，士氣大跌，再加上群龍無首，才入夜桑陵城外的攻勢就已經(jīng)弱了下去，到了半夜攻城大軍就已退回駐地，又在城外呆了兩日，竟舉兵急行回赤潼關(guān)，放棄攻打桑陵。

    壓在桑陵城頭上的巨大陰霾被掃清，城中眾人都松了口氣，第四日，被擋在城外的商隊進(jìn)了城，再加上昌陽的軍資送達(dá)，桑陵百姓歡喜異常，在城中辦了篝火宴，通宵達(dá)旦的慶祝。

    飲酒作樂的歡聲傳遍全城，喧囂不眠之夜仿佛永遠(yuǎn)止境，接連三日。

    衛(wèi)所的議事廳里多了張軟榻，榻上半倚著一個人，長發(fā)松挽，穿一身松花色的家常襖裙，安安靜靜睡著。軟榻就擱在窗邊，細(xì)碎的陽光會灑在她松花色的素面裙上，像一朵朵黃梅花。大軍雖已退去，但不知往后是否還有禍?zhǔn)拢噤P(guān)戰(zhàn)起，大安朝仍舊處于憂患之中，霍錚并不得空，每日都要來議事廳和洪濤、連煜等人商議事情。

    他每天都把俞眉遠(yuǎn)抱過來。起初眾人很是驚訝，后來只剩同情。

    俞眉遠(yuǎn)七日未醒。

    楊如心診不出問題，俞眉遠(yuǎn)一切如常，身體毫無異狀，卻長睡不醒。

    他不想再拋下她一個人，不論去到哪里，他都要帶著她，長守不離。

    “把他的尸首裝殮了，回京時一并帶回去吧。畢竟也是我大安朝的將軍，昔年在西疆與狄蠻苦戰(zhàn)八年，這些年又鎮(zhèn)守赤潼，是非功過已難數(shù)清，人既已死，便留他一具全尸。”

    霍錚坐在議事廳正中面無表情地吩咐著，眼中沒有悲喜，亦無痛苦，平靜得像是毫無波瀾的井水，所有的事他都一樁樁一件件地處理著，有條不紊，冷靜異常，反倒讓人擔(dān)心。

    但再擔(dān)心，旁人也無從勸起。

    俞眉遠(yuǎn)一日不醒，所的勸慰于他而言都是累贅。

    處理完魏眠曦尸首之事，這一天的事務(wù)差不多了結(jié)。天色已暗，廳中眾人散去，霍錚便走到她身邊，俯身將她抱起，回了居所。

    俞眉遠(yuǎn)縮在他懷里，眉目恬淡。

    這輩子，她可從來沒有如此乖巧安靜過，可他卻深深懷念她從前折騰人的那股勁兒。

    到了居所，青嬈已將飯菜備好。她與老七一起從昌陽護(hù)送糧草過來，三天前才得以進(jìn)城，一進(jìn)城她瞧見俞眉遠(yuǎn)的模樣就哭得兩眼腫似核桃，待要接手照顧，霍錚卻沒讓。

    俞眉遠(yuǎn)倚在桌前的大藤椅里，不仔細(xì)看就和以前懶散縮在大椅里撒嬌似的，沒有坐相。

    “我來吧?！睆那鄫剖掷锝幼叽赏?，他坐到俞眉遠(yuǎn)對面，親自喂她。

    碗里是熬得稀爛的粥，一勺喂進(jìn)去，有小半勺都沿著她唇瓣流下，他便拿起濕帕拭去。半晌才喂好一碗粥，他又起身倒了清水，拿干凈的帕子醮水替她擦臉。

    帕子溫柔撫過她的眉眼，他一邊擦一邊說：“阿遠(yuǎn)，魏眠曦的尸首已經(jīng)安排人裝殮了，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給他留一具全尸?！?/br>
    俞眉遠(yuǎn)沒反應(yīng)，仍只閉著眼。

    “商隊進(jìn)城了，有時令的香瓜，又脆又甜，京城里吃不到這么新鮮的瓜，不想嘗嘗嗎？”他想了想，又繼續(xù)道，“還有酒，這里盛產(chǎn)葡萄，故釀制的葡萄酒天下聞名，可惜我們沒把皇兄送的夜光杯帶出，‘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是絕配。回京的時候我們帶些回去？”

    他溫柔說著，像在與她敘家常。

    沒人回應(yīng)他，屋里只有他的聲音。

    ……

    俞眉遠(yuǎn)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只是在戰(zhàn)場上漫無目的地尋找著。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

    戰(zhàn)場的塵煙已散，尸骨被收走，血跡和散落的盔甲刀劍已被新沙覆蓋，很快便再也看不出曾經(jīng)戰(zhàn)過的痕跡，只有破損的城墻依稀留著斑駁的記憶。

    日月交替，晝夜更迭，時間卻仿佛靜止。

    午夜子時將至，這一天又該徹底結(jié)束。

    “你在這里找什么？”忽然有個聲音于她身后響起。

    俞眉遠(yuǎn)猛地停步，遲緩轉(zhuǎn)身。

    她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鮮血淋漓的人，然而身后的人干干凈凈。

    他穿著赤鎧，長發(fā)高束，像多年前她躲在閨閣里偷偷畫過的一幅畫。

    “你在找我？”魏眠曦離她三步之遙，靜道。

    “那天，你有話想和我說？”她問他。他死的時候，似乎有話想說，可惜來不及說出便已結(jié)束。

    “不記得了?！彼麚u搖頭。很快的，他大概連她是誰都會忘記。

    她便不開口。

    魏眠曦又笑起：“戰(zhàn)場之上不容許心慈手軟，我對你心軟，有這樣的下場沒什么可怨的，你不必耿耿于懷。成王敗寇，非生即死，從我決定走上這條路的那日起，就已經(jīng)做了準(zhǔn)備。無謂對錯，無謂生死?！?/br>
    一將功成萬骨枯，贏了，便是青史留名，帝王將相；敗了，就是遺臭萬年，尸骨無還。

    任何事都有代價，大小之別罷了。

    所有的選擇，他從無后悔，除了一個她。

    “你看得倒透?！庇崦歼h(yuǎn)道，目光與他眼眸相交。

    她心知，這是兩人最后一次見面了。

    “有件事我騙了你。上輩子我不是戰(zhàn)死沙場，在你走后第十年，我被人毒殺在酒宴上，所以這輩子能死在戰(zhàn)場上，也算是求仁得仁?！蔽好哧乜纯刺炜?，星斗移轉(zhuǎn)，時間快到盡頭，又道，“難得你愿意與我說話，我再和你說件事吧。上一世你毒發(fā)亡故之后，我曾遠(yuǎn)征南疆，遇見南疆蒼羌國師。蒼羌巫蠱盛行，傳聞有起死回生之術(shù)，國師尤為強(qiáng)大。我曾與蒼羌國師聊起，要如何才能令你我重逢，他說世上并無藥可rou白骨，我想見你，唯有逆轉(zhuǎn)命盤，異魂而歸。他教我逆天之術(shù)，要我焚拜秘佛，每日以血澆之，將你我魂魄相聯(lián)，同生而回，他日也只能同亡而散。所以你會出現(xiàn)在這里，必要和我一起離去?！?/br>
    “你說什么？”俞眉遠(yuǎn)聞言一驚，神色頓凝。

    魏眠曦看了看她，忽縱聲長笑：“鬼神之說，不足為信。你居然當(dāng)真？我騙你的！”

    “很好笑嗎？”俞眉遠(yuǎn)聞言心一松，譏誚道，“騙來騙去，你不累么？”

    “累。”他說了實話，“阿遠(yuǎn)，我想起來我要和你說什么了?！?/br>
    “你想說什么？”她問他。

    “那天你飛身弓/弩陣前，是料到我必定會來救你，對嗎？”

    俞眉遠(yuǎn)沉默了。這個辦法贏得委實不光彩，她嘗過被人利用感情之苦，也深憎利用感情之事，可最后，她卻不得不用這個辦法殺了他。

    “對?！彼姓J(rèn)了。

    “那么……你終于相信，我是愛你的？”他收了笑，凝重問道。

    她思忖片刻，認(rèn)真回答：“是，我相信?！?/br>
    最后的最后，她終于信了他一次。

    “多謝你的答案?！彼c(diǎn)點(diǎn)頭，伸手指向桑陵，“你該回去了，我也要走了?！?/br>
    子時已至，他要離開。

    “多謝你來送我這一程，走吧，別回頭?！蔽好哧叵刃修D(zhuǎn)身。

    俞眉遠(yuǎn)望向桑陵，桑陵城中燈火已黯，只剩城頭不滅的火光，有個人還在那里等她，她是要回去了。

    轉(zhuǎn)身，她與他背道而行，永無交集。

    行出幾步，魏眠曦回頭。

    此生已無路可進(jìn)輪回。

    戴在左手的佛珠忽一顆一顆斷落，化成金色佛頭，轉(zhuǎn)眼散成碎光，像淚水一般。每減少一顆佛珠，他的身體就淡上半分，直至最后一顆佛珠消失。

    煙消云散。

    ……

    第八日，天晴無風(fēng)。

    桑陵城的事已基本了結(jié)，前來協(xié)助的各路豪杰相繼離開，然赤潼關(guān)的大戰(zhàn)才剛開始，大安朝的皇位之爭正式拉開，霍錚的事未了。大軍收拾行囊，整裝待發(fā)，出發(fā)時間定在了第二日晨。

    留在桑陵城的最后一日，霍錚偷了閑，將雜事交給了其他人處理，他自去照顧俞眉遠(yuǎn)。

    “殿下，水放好了，我來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