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節(jié)
“天又熱了,皇上怕熱,殿里的冰塊太少,明日叫人再送點(diǎn)過來……” …… “我也知道,你嫁進(jìn)天家,如今又是一國之母,崔家之事再與你無關(guān)。你替他育有兩子一女,其中一個又是當(dāng)今太子,你夾在崔家與他之間必左右為難,故我想替將軍報仇也從未求過你。但是元梅,如今朝臣步步緊逼,張家權(quán)勢漸大,五皇子隱有取代之勢,霍錚太子之位不保。難道你什么都不想做嗎?” 尖細(xì)的聲音在偌大的坤安殿中響,顯得尤為冰冷。 崔元梅站在窗前深默地看這個兒時伙伴。窗外的月色清冽,屋里燭火暖黃,把蔡志遠(yuǎn)的臉照得時冷時熱,像陰陽交界的混沌。他是她父親收養(yǎng)的孤兒,年紀(jì)還比她小兩歲,自小與她青梅竹馬般長大。她待他如幼弟,后來卻聽說在她出嫁那晚,他一個人喝光了十壇烈酒,酩酊大醉,從此他不再叫她名姓,只喚她“梅姐”。 崔家覆滅,舊部四散,只有他鐵了心要報仇,隱姓埋名進(jìn)了宮,心甘情愿做了太監(jiān)。 轉(zhuǎn)眼……已是十多年,他們都老了。 昔日眉目堅毅的少年,成了宮里的小蔡公公。 “仇,我可以一個人報,但你真的不在乎霍汶的太子之位嗎?他若失了太子之位會是怎樣下場,你應(yīng)該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三日之內(nèi)要對朝臣和天下作出交代,你可知他手中握著曹家搜集回來的證據(jù),若真與太子有關(guān),便百口莫辯?;实邸墒沁B廢太子的詔書都已擬好……” “夠了!”崔元梅一聲厲喝,打斷了蔡志遠(yuǎn)的話。 “難道到了今時今日,你還相信他這個人?昔日他為帝位置崔家死地,如今為了江山大業(yè)、帝王圣名,你以為他會顧念夫妻情分,父子情深?你別天真了?!辈讨具h(yuǎn)冷笑道。 “夜深了,你回去吧?!贝拊窋[手,倦容沉甸。 她不再理他,轉(zhuǎn)身進(jìn)了內(nèi)殿。 離三日之期,只剩最后一天。 …… 天又更熱了一些,惠文帝遣退了眾人,只留一個廣勝在屋外隨侍,四周寂靜,只除了殿外蟬鳴叫得人心煩。殿里的冰塊化了些,冒出絲絲涼意,卻仍澆不熄他心里煩躁。 曹如林滅門之案壓不住,通敵叛國的罪證直指霍汶,派去西北調(diào)查的探子還沒回來,幾樁煩事壓來,山似的沉在胸口。三日之期已達(dá),他必需先給朝臣一個態(tài)度,然而召太子回京徹查此事的旨意雖已擬好,可若是宣了,無異于告訴眾人,霍汶確與此事有關(guān)…… 正煩著,廣勝聲音傳來:“皇上,皇后娘娘求見?!?/br> 惠文帝兩天沒見她,既想見,又怕見。 沉默片刻,他方開口令她進(jìn)屋。 “皇上,我給你送柚茶來了。阿遠(yuǎn)教我做的,清肺解渴,前些日子皇上在我那里喝過夸了好。” 崔元梅說著走上前,將柚茶取出擱在桌上。柚茶被冰湃著,杯壁結(jié)了層水珠,看著便涼快,惠文帝二話沒說便從她手里取走茶仰頭飲下,酸甜冰爽的滋味由口入心。 “痛快?!彼麑⒖杖サ拇赏肓袒刈烂?,靠到了椅背上。 “皇上看起來很疲倦?”崔元梅走到他身后。 “嗯,頭有些疼。”他把頭往后一仰,閉上眼,揉起眉心來。 一雙手忽然按到他兩側(cè)太陽xue上,輕緩轉(zhuǎn)按著,酸澀的感覺浮起,暢快十分。 “元梅……”惠文帝有些受寵若驚。 “皇上這些日子辛苦了,我服侍皇上松快松快?!彼f著,指尖又沿著他的眉梢劃過。 “元梅,謝謝?!被菸牡鄄灰捎兴挥X得腦袋松泛不少,倦意浮起,眼皮漸沉。 不多時,他便睡去。 …… 玄天閣的光線亮堂,將一切都照得明晰,桌椅格架,書畫奏折……崔元梅躡手躡腳地在屋里翻了半天,卻始終沒能找到她想要的東西。 屋里是冰塊帶來的涼意,可崔元梅卻已出了一頭細(xì)密的汗。 她找不到密匣與圣旨。 驀地,她想起舊年他在皇子府的習(xí)慣來。 拭去頰上潮汗,崔元梅沉下心走到書案旁邊,惠文帝還歪在椅子上睡得熟,唇鼻間發(fā)出細(xì)長的呼吸聲,她站在他椅邊蹲下,探手到了書案底下。 摸了兩下,她果然摸到一處極細(xì)微的機(jī)關(guān),輕輕一扳,書案底下開了道口,露出暗格。她伸手進(jìn)去,摸到了沉手的木匣子與圣旨。 崔元梅面上一喜,將匣子取出。她捧著匣子站起,匣子上的鎖已被開啟,并未再鎖上,她迫不及待地打開,從其中取出一疊書信。 一張一張展開仔細(xì)閱過,崔元梅的臉越看越白。 果然,匣中所裝之物全是霍汶與薩烏二皇子往來的書信。為了怕書信被人調(diào)包,每封信的背后都蓋了曹家的印信。 “怎么會……”崔元梅心中大亂,又急急展開圣旨。 圣旨并不是廢太子的內(nèi)容,是召告群臣要除了太子軍職,將他押回京中交由大理寺審理的內(nèi)容。 若有人執(zhí)意陷害霍汶,他回京進(jìn)了大理寺,哪里還有活路? 崔元梅拿著圣旨的手開始顫抖。 “元梅……你想做什么?”一直沉沉睡著的惠文帝忽然睜眼。 崔元梅一驚,手中圣旨落地,她也不撿,只駭然望向惠文帝?;菸牡勖鏌o表情地望著她,眼里的陌生是她一生從未見過的冰冷。 “怎么會?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不是在我的茶中下了藥?”他目光掠過桌上柚茶,里邊埋了絲無法察覺的痛。 “你怎知我下了藥?”崔元梅往后退了一步,靠到墻邊的西洋落地座鐘旁。 惠文帝冷冷看她:“香爐熏的是清心明鏡香,有解毒之效。元梅,在我面前,你藏不住心思?!?/br> 她竟真的向他下藥!還是處心積慮的下藥。這么多天她天天過來,為的就是等這一刻時機(jī)。 崔元梅輕輕一嗅,空氣中浮動著淡淡香氣,惠文帝每次見她,每次和她一起……身邊都是這樣的香氣。 “你從來沒相信過我?”她醒悟。 “你也沒信過我。”惠文帝緩緩站起。 “你既然這么怕我殺你,為何還要吃我給你的東西?為何這些年還來尋我?為何不從一開始就別立我為后?”崔元梅攥緊了拳頭,壓抑著憤怒問道。 “不知道?!被菸牡蹞u搖頭,他沒有答案,只是防了這么多年,她還是下手了。 “不,知,道……”崔元梅重復(fù)著他的話,眼底一燙,似有淚水涌出,她心中卻是一醒,目光落在他書案散落的信件上。 腦中又亂又傷,她滿心只剩一件事,便是這所謂證據(jù)絕對不讓他交出去,否則她這輩子困守在這樊牢中所有的期待都成了空。 “元梅,你想做什么?想殺我?還是想拿著霍汶謀逆的證據(jù)一走了之?”惠文帝看穿她的想法,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伸向桌上那撂信紙。 “砰——”崔元梅忽將身邊座鐘朝他推倒。 惠文帝迫不得已后退躲避,座鐘轟然倒地,置在鐘面上的透明琉璃罩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片落了滿地。 “皇上!”廣勝聽到異響就要進(jìn)來。 “別進(jìn)來。朕沒事?!被菸牡圩柚沽藦V勝。 廣勝不知里邊出了何事,又不敢擅闖,只好忐忑地守在外邊。 崔元梅已趁惠文帝退后的空隙迅速奪走了那疊紙。 “就算你拿走了信又能如何?我要治他的罪,又何需這些東西!”惠文帝看著滿地狼藉,心頭怒火大熾。 崔元梅顫抖地捧著信。是啊,她拿了這疊信又有何用? 惠文帝朝她走近,臉色沉冷無情。 “你別過來!”她忽然害怕。他的表情,與二十年前從她身邊抱走霍錚時一模一樣。 腳步退去,踩到一樣?xùn)|西,她猛地俯身拾起那物,緊緊握著,將尖銳之處對準(zhǔn)了惠文帝。那是琉璃罩的碎片。西洋的透時琉璃打磨得極薄,碎裂后的邊緣或鋒銳如刃,或尖如匕首。 “把這東西放下!”惠文帝怒喝一聲,死死盯著她手指縫間落下的血。 碎片可傷人傷己,她還未傷到別人,先傷了自己。 崔元梅搖著頭,她已不知要如何收場,只是不想他靠近自己。這么多年,她終于發(fā)現(xiàn),除了恨,她還害怕他。 “你真想弒君?你考慮過后果沒有?”惠文帝無懼她手中利物,一步一步逼近她。 心被憤怒與疼痛塞滿,似要炸開。他疼她手中之血,傷于她下毒之心,怒她弒君之意……她真的想殺他?! “你走開!走開!”崔元梅退到墻根。 “元梅,把東西給我,我不會傷害你,你不要做傻事?!碧垡馑坪醭搅伺?,他看著她手不斷涌出的鮮血與驚兔似的表情,不禁放緩了語氣。 “不會……傷害我?”崔元梅卻似乎聽到天大的笑話,不可扼制地笑起。 惠文帝已離她很近,他緩慢的腳步與動作驟然快起,伸手要奪她手中利器。她雖笑著,卻早防著他出手,人往旁邊一閃,腳步不太穩(wěn),撞向了身后的多寶格。 “元梅,閃開!” 寶格之上的青瓷瓶被撞得搖晃不已,眼見從多寶格上滾下。 崔元梅就站在那青瓷瓶下。 他伸手想拉她,她卻誤以為他來奪她手中之物,還要往后退。 惠文帝心里大急,沖上前去不由分說拽了她的袖擺就往自己懷里扯來。因怕她又不管不顧地后退,他的力氣很大,崔元梅被扯得身體不穩(wěn),重重?fù)溥M(jìn)他懷中。 他抱著她,朝后倒下。 “砰——” 又是一聲瓷碎之響。 廣勝這次再也忍不住,破門而入:“皇上!” 惠文帝躺在地上,崔元梅趴在他胸膛上。 聽到廣勝的聲音,她掙扎著爬起,而且,眼眸驟睜。 血一滴一滴落下,分不清屬于誰。 她只看見他胸口的血色染紅明黃綢衣,冷銳的碎片……扎在他心口中。 她竟真的殺了他? 他睜大了眼,看她。 “元……梅……”他喚了她一句。 “不……不會……”崔元梅看看他胸口的血,又看看自己的手,唇顫抖著,語不成句。 “皇上——”廣勝尖叫起來,才要呼人。 “廣勝!閉嘴!”惠文帝用盡全力喝止了他。 力氣越來越少,連說話都覺得累,這一次……他真的無法再護(hù)她了……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