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青嬈忙上前扶她。 “姑娘,你的事兒這幾天都傳遍京城了,皇后娘娘也往家里下了懿旨,如今你在家……不,在整個京城,都沒人比得過你了?!鼻鄫茰惖剿呅÷曅Φ?。 從前在家里,她輕易不敢出暖意閣,生怕給自家姑娘惹禍,出了門說話也要小心翼翼,待人更是隱忍客氣。 如今就不同了,旁人見了她都要客客氣氣喚她一聲“青嬈jiejie”,不管走到哪都有人行禮招呼,甚至于向她獻(xiàn)殷勤。 在俞府這些年,她們總算揚(yáng)眉吐氣。 俞眉遠(yuǎn)戳了下她的額頭,與她進(jìn)了府。 一路上,全是人在畢恭畢敬地向她行禮問安,俞眉遠(yuǎn)也頭疼。 煩得很。 …… 家里人之所以對她如此客氣,除了因為宮里的事之外,想來進(jìn)宮前慶安堂那場變故占了更多原因。雖說俞宗翰已經(jīng)下令封口,當(dāng)時在慶安堂中的所有人最后都沒能再出現(xiàn)在園子里,然而仍有人循到些蛛絲馬跡,再加上外院的男人論及俞眉遠(yuǎn)時的態(tài)度,恭敬程度可比俞宗翰,是以俞府的人精個個都不敢再小看她。 俞眉遠(yuǎn)并沒回暖意閣,她先去了慶安堂。慶安堂如今一片死寂,幾個出入口處都守著人。杜老太太被俞宗翰以養(yǎng)病為由軟禁在慶安堂,身邊只剩桑南照看。 守門的人中,竟還有個俞宗翰的親信。 “四姑娘?!彼卸Y之后恭敬問道,“四姑娘可要進(jìn)去?老爺吩咐過,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除了姑娘?!?/br> 他說著將一串鑰匙掏出。 “不必了?!庇崦歼h(yuǎn)擺手,“好生看住吧?!?/br> 她不想見。 …… 離開慶安堂,她又去了孫嘉蕙的浣花院。 浣花院比慶安堂好些,無人嚴(yán)守,只是院里的所有丫頭婆子全部換成了俞宗翰的人。俞眉遠(yuǎn)并未進(jìn)院,只在浣花院的門口看了看,便撞見了正送大夫出來的俞章敏。 俞章敏身體已無礙,只是臉色仍顯憔悴。 見到俞眉遠(yuǎn),他一怔。交代了身后的小廝送大夫出門并跟去抓藥后,他方走到俞眉遠(yuǎn)身前三步之遙處。 俞眉遠(yuǎn)朝他點點頭,并不開口,俞章敏也只是望著她。不論從前有多少的情誼,慶安堂的事情過去,這些情誼便只能散了。 慶安堂的變故出自俞眉遠(yuǎn)之手,孫嘉蕙在杜老太太那里受的苦,很大程度也因她而起?,F(xiàn)如今孫嘉蕙雙目半瞎,終日呆在自己房中,寢食難安,而俞宗翰對她不聞不問,仿佛她只是陣空氣。 孫嘉蕙過得艱難。 俞章敏對俞眉遠(yuǎn)的感情復(fù)雜了許多。說恨倒談不上,但要一點怨都沒有,那也不可能。 “俞三回來了?”俞眉遠(yuǎn)找了個話題。 “俞三?那是你jiejie。”俞章敏聽她對俞眉安的稱呼,蹙眉駁了句,沒什么怒意,卻有嘲諷,“她回來了,如今正在母親跟前伺候著?!?/br> 想起俞眉安,俞章敏倒有些安慰。俞眉安從宮里回來后,竟像換了個人似的,把從前的任性浮躁都收了起來,安份地照顧起自己母親,偶有下人提及俞眉遠(yuǎn)與祭舞之事,她竟毫無怨言,倒叫人驚訝。不過慶安堂里的事與孫嘉蕙的過去,俞章敏都沒與俞眉安細(xì)說,只囫圇帶來,俞眉安僅僅知道杜老太太和丁氏聯(lián)手害了孫嘉蕙。 “嗯,辛苦你們了?!庇崦歼h(yuǎn)輕輕頜首告辭。 余話再無。 …… 在園里走了一圈,俞眉遠(yuǎn)總算回了暖意閣。才到暖意閣,她就見自己院子里好幾人進(jìn)進(jìn)出出。何氏正一手插腰,一手拿著帕子拭著汗站在園中指揮。 “快點快點,四姑娘要回來了,你們動作可都快些?!?/br> 她那嗓門大得俞眉遠(yuǎn)老遠(yuǎn)就聽到了。 “從昨天聽說姑娘要回來開始,二姨娘就領(lǐng)人過來,一會說咱們屋里的家什擺設(shè)老了,一會說窗紗縵帳舊了,都要給咱們換新的。這會她又叫廚房備了席面,給送咱們屋里來了,也不知要干嘛?!鼻鄫凭镒煸谟崦歼h(yuǎn)耳邊叨叨。 俞眉遠(yuǎn)心里有數(shù),緩緩上前。 “四姑娘回來啦?!焙问弦姷剿劬σ涣?,扭著腰撲過來,依稀又有些當(dāng)年掌家的風(fēng)采,只是在俞眉遠(yuǎn)面前再也不敢造次,“幾天不見,四姑娘越發(fā)標(biāo)致了,我就說我們四姑娘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如今果然替咱們俞府掙了天大的臉面,滿京城沒有一個姑娘能比得上?!?/br> “姨娘這是要做什么?”俞眉遠(yuǎn)笑笑,邁步往屋里行去。 何氏忙跟上,諂媚道:“見姑娘屋里東西都舊了,想換些新的,再有姑娘在宮里住了幾天,宮里雖好,但未必比家里周全,所以備了些姑娘素日喜歡的吃食,給你接風(fēng)洗塵。還有一事,我瞅著這暖意閣也小了,大姑娘與你同住未免擠了,所以想給姑娘挑個大點的院落?!?/br> “姨娘這是又掌家了?”俞眉遠(yuǎn)目視正前,隨口問她。 “托姑娘福,老爺給了臉面,命我?guī)鸵r著大姑娘料理家事?!焙问仙焓痔嫠蚱鸷熥?。 “也好,不然大姐一個人也要累壞了。你可別打量她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好糊弄,就暗地里又給她下絆子,我可不依的。”俞眉遠(yuǎn)半戲半真地開口。 “瞧四姑娘說的,我哪兒敢呢?!焙问瞎缘煤埽瑥那鄫剖掷飺屵^了茶,親自端到俞眉遠(yuǎn)面前,“四姑娘喝口茶。” 俞眉遠(yuǎn)似笑非笑盯了她一眼,方接下茶。 才抿了一小口,俞眉遠(yuǎn)剛要說話,便聽到屋外有人傳話。 俞宗翰要見她。 …… 沐善居里靜謐,沒什么人,俞眉遠(yuǎn)卻察覺得到,周圍伏著幾個暗衛(wèi)。 她在俞宗翰的書房里見到他。 和這輩子第一次見面一樣,俞宗翰正提筆寫字。書案的右上角,放著盞陳舊的銅燈。 往音燭。 聽到房里的響動,他并不抬頭,只是淡道:“來了?” “來了?!庇崦歼h(yuǎn)回他。他今日穿得整齊,暗色的長袍,頭發(fā)挽得一絲不茍,發(fā)髻間簪了支墨玉簪,清俊儒雅。她分不出這是哪個俞宗翰,看上去倒像她“父親”多一點。 “去看過老太太和嘉蕙了?”俞宗翰廢話不多,一邊題字,一邊開口。 聽這口吻,好像真是她“父親”。俞眉遠(yuǎn)思忖著道:“看過了?!?/br> “你想如何處置他們?” “我?”俞眉遠(yuǎn)把玩著手里的扳指,坐到了書案下首的椅上,反問他。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庇嶙诤驳溃皇歉赣H對女兒的口吻,而是平輩相詢的態(tài)度。 “前段時間二房與燕王往來甚密,京城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出了謀逆一事,皇上必會追責(zé),有心人也必會以此大作文章,二房是保不住了,不如綁了交給皇上定奪,倒占個大義滅親的理?!庇崦歼h(yuǎn)慢條斯理說起,“杜淑婷的丑事不能聲張,還得好好供著,不能有閃失?!?/br> 最后這句話她沒說理由,只看著他。 杜淑婷的丑事若是聲張開來,就意味著俞宗翰不是俞家長房嫡子,于他名聲有污,再來若是杜淑婷出了事,俞宗翰三年丁憂,于仕途有礙,俞家下邊的幾個后輩也要守孝,一來二去白耽誤了許多時間。 俞宗翰聞言不置可否,只將最后一字寫完,才抬了頭。 “還有呢?”他面無表情問她。 借著旁邊窗子的光線,俞眉遠(yuǎn)瞧見他臉頰凹進(jìn)不少,精神倒挺好,眼神精亮。 “孫嘉蕙……也好好供著吧,她是章敏的母親,俞府名義上的主母,若出了事,俞府會亂。”俞眉遠(yuǎn)不帶感情地分析著,“家里的事,有大姐管著,二姨娘幫著,父親你也上些心,等日后章敏娶親,再將后宅的事交給大嫂便是?!?/br> 既然說了,她就說個徹底吧。 “那你呢?你替家里打算了一遍,唯獨漏了你自己?!庇嶙诤沧揭紊?,想起第一次召她進(jìn)書房時,她還需踮腳才能看到他桌上的書。 那天,他寫了言娘的小字——聽聽。 轉(zhuǎn)眼,已過九年。 “我沒什么可打算的?!彼涯艽_定,眼前人是她的“父親”。 “你想離府?”俞宗翰手叩著椅背,發(fā)出陣有節(jié)奏的叩響。 俞眉遠(yuǎn)不想回答他。 “你把名下的兩個莊子都賣了折成現(xiàn)銀,想離京?”他又問。 “是。”她不再瞞他,站起身,將手上玉扳指放回他桌上,“我要做的事已經(jīng)做完,此物還你。” 俞宗翰目光掃過那枚扳指,沉默了片刻問她:“你想去哪里?” “還沒想好。”俞眉遠(yuǎn)據(jù)實以答,天大地大,總有她可去之處。 俞宗翰探身到桌前,取過了往音燭,放在手里細(xì)細(xì)摩娑著。 “‘他’答應(yīng)你,若你替他找出陰鬼,就將這燈給你?” “是。”俞眉遠(yuǎn)點了下頭,那時候她以為往音燭是練《歸海經(jīng)》必需之物,因而非要得到不可。 “你可知這燈的來歷?” “不知?!?/br> 他便緩道:“這燈與《歸海經(jīng)》及皇陵地圖一樣,都是蕭家的東西?!?/br> “萬宗歸海的蕭家?他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俞眉遠(yuǎn)已經(jīng)有好幾次聽到“蕭”這姓了。 “蕭家,是你外祖母的娘家。萬海歸宗是江湖上的朋友給蕭家的名號。”俞宗翰把燈舉到眼前,仔細(xì)窺查其中動靜,“你曾外祖父曾是關(guān)外馭蟲高手,以此蟲修得奇功,進(jìn)入中原揚(yáng)名立萬,成立萬海宗,百年前也是中原武林的一代奇人,而萬海宗也是當(dāng)時武林的太歲北斗,隱隱有一統(tǒng)江湖的趨勢。后因種種權(quán)勢利益之爭,加之前朝覆滅,江湖上掀起腥風(fēng)血雨。為了搶奪你曾外祖父手里的皇陵地圖與《歸海經(jīng)》,幾大幫派互相勾結(jié)偷偷攻上萬海宗,以致萬海宗一夕覆滅,只有你外祖母一人帶著《歸海經(jīng)》、往音燭與皇陵地圖逃出,后隱姓埋名嫁給了你外祖父徐樺。” “所以……我外祖一家當(dāng)初被人陷害,是因燕王與朱廣才想奪他們手里的東西?”俞眉遠(yuǎn)思忖著問道。 “嗯。可惜那幾件東西并不在徐家,早就被你外祖交給言娘保管,我猜……他也防著有一天徐家被人惦記上?!庇嶙诤颤c點頭。 當(dāng)初徐樺將往音燭交到他手上時,本意是想借他之力去尋前朝皇陵,畢竟這普天之下,能開啟往音燭的人并不多。往音燭中的蠱王魂引只對某一類血有所反應(yīng),蕭家的血是其中之一,俞家的血恰好也可以。徐樺不愿自家人承擔(dān)反噬之險,便找了他。 不過利用而已。 只是徐言娘并不知道這些,而俞宗翰少年心大,一意孤行,拿走了往音燭竟替皇帝賣命,以換取權(quán)勢利益,不再聽?wèi){徐樺控制。 “昔日種種,難分對錯。我與言娘,終究是有愛而無信。我怨她數(shù)年,她疑我至死,以至我和她終成陌路。”俞宗翰淡淡說著,“我知道你我父女情薄,你在俞家九年,都沒叫過我一聲‘爹’,心里到底是怨著我的。你怨我也對,若當(dāng)初我不貪戀權(quán)勢富貴,也許現(xiàn)在都還好好的。錯行一步,便錯了整個人生?!?/br> 俞眉遠(yuǎn)垂頭不語。錯行一步,便錯了整個人生,上輩子的她不就是如此。 “阿遠(yuǎn),你可知這往音燭意味著什么?我麾下這些人,是皇帝交給我訓(xùn)練出的陰兵,只聽掌燈之人命令。拿走這往音燭,便意味著你是新的掌燈人,你就要擔(dān)起掌燈之責(zé)。宮中早有預(yù)言,異魂而歸之人,方能打開皇陵之門。阿遠(yuǎn),你既是異魂而歸,又有蕭俞兩家的血,還練了《歸海經(jīng)》,本是掌燈人的最佳人選,而往音燭是徐家的東西,也確實要交還給你,但收了這燈,從今往后,就算你不想做這掌燈人,也終究避不過去,自然會有人找上你。” 俞宗翰頓了頓,從案下暗格中取了兩樣?xùn)|西,和往音燭一起推到了俞眉遠(yuǎn)面前。 俞眉遠(yuǎn)湊上前,看到一張路引與牙牌。 路引上的名字,是“俞四娘”,而非“俞眉遠(yuǎn)”。 “此牙牌是掌燈者的身份象征,官至五品,直接聽命于皇上,平日見不得光?!庇嶙诤惨贿吔忉屩?,一邊打量她的神情。 俞眉遠(yuǎn)低頭看得仔細(xì),認(rèn)真的模樣,像個男子。 “阿遠(yuǎn),若你是個男子,該有多好,可你……是個女兒家!我告訴你這些,是想你慎重選擇。一旦你走了這條路,便無法再回頭。”俞宗翰嘆了一聲。 俞眉遠(yuǎn)只伸手拿走了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