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jié)
坤安殿上一片寂靜。 帝后二人端坐于殿上。 惠文帝生得極好,形容與霍錚有七分相似,一笑頰邊就起酒窩,他如今年屆不惑,看上去卻只有三十不到的模樣,而皇后崔元梅便不如他這般俊俏了,太子霍汶隨了她,五官端莊大氣,不怎么笑,眉宇之間聚著威儀。 這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方案,彼此都不曾望過對方。 俞眉遠(yuǎn)恭敬跪于大殿正中,她低垂著頭,雙手安靜地交疊置于膝上裙間,接受著殿上帝后二人的打量。 挑不出禮法錯處,也找不到妝容異樣,她端莊嫻靜,不像京中所傳聞得那般嬌蠻出格,被人喚作“四霸王”,也不像是個(gè)敢于危急時(shí)分挽弓取敵首級的巾幗英雄。 她像這京城里許多的十五歲少女一樣,嬌柔明媚,像春日陽光,三月桃花。 “俞眉遠(yuǎn)?‘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yuǎn)山’,果然不是尋常顏色?!被菸牡郾P玩著手里的伽南香十八子手串,似有所感地說著,終于望向崔元梅,“梓童,你說可是如此?” “皇上,雖說眉如遠(yuǎn)山,是女兒姣色,可臣妾卻覺得,俞家四娘這名字,有些鏘鏗男兒意,不輸我大安朝好兒郎!”崔元梅微一頜首,發(fā)間九尾金鳳垂下的流蘇晃過鬢邊,她仍不看他。 “眉遠(yuǎn)眉遠(yuǎn)……果然如梓童所言,是個(gè)好名!”惠文帝又嚼了嚼她的名字,眉開眼笑,“俞眉遠(yuǎn),你的箭當(dāng)時(shí)離朕的臉只有半寸距離。” “民女箭法不精,驚擾了皇上,求皇上降罪?!庇崦歼h(yuǎn)忙道。 惠文帝笑出聲來,道:“莫慌,朕不是怪你。你救了朕的命,朕謝你都來不及,怎會怪你。俞眉遠(yuǎn),你想要何賞賜?朕賜你郡主之名可好?” “稟皇上,我救皇上,不為賞賜,不為名聲,為的是這大安朝的江山?;噬夏耸且粐瑖豢蔁o賢君,救了皇上,便是救了大安朝的江山萬民,這是身為大安子民應(yīng)盡之責(zé),民女不敢居功,也無意得此厚賞,還請皇上收回。”俞眉遠(yuǎn)說著 “說得好。身為大安子民應(yīng)盡之責(zé)。哈哈,你這丫頭,倒有意思?!被菸牡鄞笮Γθ菘崴苹翦P。 半晌,他方笑歇,想了想又道:“那你心中可有所求?” 聞得此語,殿旁立著的男人眉心一凝,望向仍舊跪得四平八穩(wěn)的俞眉遠(yuǎn)。 上一輩子,就是在這里,她向天家求賜姻緣。 這一世,不知她會求何物? 可還如上輩子那樣,心心念念著,嫁他為妻。 魏眠曦想著,目光只隨著她。 “民女俞眉遠(yuǎn),不求金銀萬兩,亦無心富貴長安,此生僅有一夙愿,便是……世間萬好,唯求一心?!鼻邈鲢龅穆曇?,如珠玉擲地。 俞眉遠(yuǎn)說著,將身體俯到地上,雙手前伸,貼平地面,朝著帝后行了大禮。 魏眠曦的心,忽然間擂動如鼓,一下一下,又似地動,驚了魂擾了魄。 她依舊說了上輩子那句話。 世間萬好,唯求一心! 那一生,他就是她心中唯一人。 一字未改。她果然還是那個(gè)愛著他的姑娘。 暑天熱極,地上的少女穿著青羅衣,領(lǐng)口袖口繡了一圈團(tuán)花,花色嬌艷,不再是上輩子總顯蕭瑟清冷的裝束。團(tuán)花簇錦的羅衫下面,配的是朱槿色的馬面裙,本是嫵媚嬌艷的打扮,裙角卻斜出一枝遒勁的白梅,在這女兒家的嬌嫩里添了鮮亮精神,一如她的人。 和上輩子一樣,卻又和上輩子不一樣。 魏眠曦再難分清這一世的她是否出了異動, 兩世為人,歷經(jīng)生死,他頭一次失了把握,亂了方寸。 “世間萬好,唯求一心……”崔元梅喃喃著重復(fù)了一遍,端方的笑里不知不覺浮出些許澀意。 惠文帝望向發(fā)妻,心下了然,想起昔年元梅,亦是如此嬌憨又大膽,他愧疚心起,望著俞眉遠(yuǎn)的眼神不禁又溫和幾分。 “聽你之言,你心里可是有意中人了?”他說著望向魏眠曦。 魏眠曦呼吸隨之一滯。是了……上一世也是這般,她向惠文帝求了姻緣,大大方方說自己的意中人,就是距她不過五步之遙的他。 那時(shí)他覺得,這世上怎會有這樣厚顏的女子,可天家賜婚,他偏又非娶不可? 可這一世,他真想再聽她說那一句——“阿遠(yuǎn)所求,赤膽之心?!?/br> 魏家是大安的功勛世家,赤膽忠魂是民間給魏家的敬仰,魏眠曦是魏家少年成名的赤袍將軍,上陣殺敵早已累下戰(zhàn)功無數(shù),是魏家赤膽之心,忠魂之后。 她求的“赤膽之心”,便是他魏眠曦。 若是她說了,他便能再娶她一世。那么這輩子,她仍是他的阿遠(yuǎn)……阿遠(yuǎn)…… 他們大抵也會有不同的結(jié)局。他會寵她疼她,待她如珠如寶;她再也不會毒發(fā),含恨而終。 那一世的最后一眼,她倒在凜冽白雪之間,身上只有單薄素棉大袖衫,殷紅的血染透薄衣,滴落雪間,宛如紅梅盛放,開在他心間,永生不敗。 終此一生,他念她思她,卻死生不復(fù)再見。 袖中的手握緊成拳,魏眠曦緊緊盯著她,在等著記憶里那句動聽的告白。 俞眉遠(yuǎn)微微直起身,露出雪白長頸與半張因羞澀而暈紅的臉龐。 一如前世。 “回皇上,民女心中無人。” 含羞帶怯的嬌音,從她口中吐出。 魏眠曦心頭劇震。 怎會……與上輩子不同了? “哦?那你何出此言?”惠文帝本當(dāng)她想求賜姻緣,此時(shí)聞得她并無意中人,有些意外,便將身體朝外探去,驚奇道。 “皇上,這世間兒女姻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啞嫁不在少數(shù)。雖說家中祖母慈愛,父親睿智,母親賢良,定會為民女仔細(xì)相看,但姻緣之事難料,民女亦不想委身無緣之人,因而民女求的是……姻緣之事,由己不由人!” 俞眉遠(yuǎn)說著,再度俯下。 這番話,比起上輩子小女兒心態(tài)的表白,大膽了不知多少倍。 自古女子姻緣,都遵父母媒妁,如何有她這般枉視禮法,不顧禮義廉恥,自求姻緣的做法? 當(dāng)下,惠文帝一愣,便沉默起來。 俞眉遠(yuǎn)趴跪得端正,背脊挺得筆直,裙擺那枝白梅像要長出一般。 魏眠曦聽得胸口鈍痛,眼眸緊緊瞇起,狹長的眸中有絲猩紅閃現(xiàn)。 她不愿嫁他,竟求了皇帝這樣的恩典,為的只是日后徹底與他劃清界限,就算他不擇手段,也再逼不到她! 許是感覺到了他的眼神,她眼角一挑,以余光對上他痛怒的眼。 淺淺的,涼薄的笑意,從她眼中傾泄。 這一輩子,她絕不再嫁魏眠曦! 這一輩子,只要能活得隨性,哪怕只有一天,也強(qiáng)過那一世苦苦掙扎的二十八年。 ☆、第119章 解藥 坤安殿上一片寂靜。 俞眉遠(yuǎn)低著頭,即使是跪著,背也顯得筆直。 帝后二人均不開口,旁人便不敢說話。魏眠曦先前已經(jīng)第二次向惠文帝求賜婚,惠文帝旨意雖未出,卻有心成全,結(jié)果被俞眉遠(yuǎn)一個(gè)請求不動聲色地給攔住了,他臉上有些不好看。 思忖片刻,他剛要開口,崔元梅卻先他一步。 “皇上,姻緣自主這要求委實(shí)大膽,然也無可厚非。女人不似男人,可以在外爭功業(yè),博名利,一輩子無非就耗在后宅之中,臣妾倒可以理解俞家四姑娘的想法,嫁得有心之人,這下半輩子才過得舒心,其實(shí)這也是天下女子的想法?!贝拊方K于望向惠文帝,目光懇切,溫柔大方,是一個(gè)皇后應(yīng)有的眼神。 卻不再是他的妻子。 “那依梓童之見,她這請求,朕是準(zhǔn)還是不準(zhǔn)?”惠文帝伸手越過幾案,覆上了她擱在案上的素荑,她手微微一縮,似乎有些抗拒,最終仍是妥協(xié)。 “臣妾大膽,替皇上拿個(gè)主意。”崔元梅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看他,“俞四姑娘,雖說姑娘有大功在身,然而女兒家的姻緣,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此為綱常不可亂,若是皇上準(zhǔn)了,傳出去倒給人日后詬病你的理由。不如這樣,姑娘的姻緣,就由本宮親自為你掌眼,若是姑娘不喜,本宮便不允婚事,如何?” “民女拜謝皇上與娘娘恩典?!庇崦歼h(yuǎn)不多強(qiáng)求,俯身叩謝。 她要的也只是一點(diǎn)時(shí)間罷了,待此間事了,她便天高海闊,遠(yuǎn)遠(yuǎn)離了兆京。 “皇上,便傳臣妾懿旨,四姑娘聰慧端敏,甚得我二人喜愛,日后她的姻緣便交由天家安排,一應(yīng)嫁妝儀仗皆按郡主份例,如此可好?”崔元梅又向惠文帝道。 “此法甚好,就依梓童之言,只是日后你又要多cao一份心了?!被菸牡勰缶o她的手,溫柔道。 “皇上言重了?!贝拊窂乃浦谐榛厥郑酒?,踱到了俞眉遠(yuǎn)身邊,親自將她扶起,拉在身邊細(xì)細(xì)地看。 俞眉遠(yuǎn)先前都很鎮(zhèn)定,此刻卻被她看得不自在了。崔元梅雖威儀天生,然而望來的目光卻極為柔和,像極了霍錚。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氣,繞著俞眉遠(yuǎn)的鼻子打轉(zhuǎn),手心溫暖,不輕不重地捏著俞眉遠(yuǎn)的手…… “阿遠(yuǎn),你信我嗎?”崔元梅笑問她。 那語氣,與霍錚如出一轍。 “信?!庇崦歼h(yuǎn)犯了傻,直接開口。 “乖。我會好好替你挑門親事的。”崔元梅抬手將她頰邊垂落的發(fā)絲理好,方松開手去。 俞眉遠(yuǎn)不知怎地,臉就紅透了。 …… 問完了話,眼見俞眉遠(yuǎn)與魏眠曦退出殿去,偌大的宮殿上只剩下帝后二人并兩個(gè)隨侍的宮女,崔元梅臉上的笑便冷下去,殿上靜得異常。 “梓童,這次魏眠曦護(hù)駕有功,只向我求了俞四。這已是他第二次向求賜婚了,我本已應(yīng)允,如今……”惠文帝打破了殿上沉默。適才將這兩人一起叫來,他本也是存了此意,索性一并賞了,誰料俞眉遠(yuǎn)竟唱了這一出戲,倒叫他賜不了婚,最后只問了魏眠曦幾件無關(guān)痛癢的事,便叫他們離開。 “皇上,那孩子不喜歡魏將軍,你看不出來嗎?她之所以做出這樣的請求,防的就是賜婚,倒有些膽量和機(jī)智?!贝拊纷呋胤桨盖?,端了茶盞,輕啜口茶。 茶水已涼。 “防賜婚?她以為這樣真能防得了?”惠文帝聞言臉色一沉,不悅道。 “那孩子是錚兒心上人,昨天錚兒來求我親自過問她的婚事?!贝拊仿龡l斯理說著,抬手命宮女添水。 “哦?錚兒可從來沒求過你我任何事!”惠文帝來了興致,“他既然中意俞四,朕下旨成全他們就是?!?/br> 天祭那日,這二人的舉動早已落入眾人眼中,只是因謀逆大罪而被忽略了,惠文帝如今想來,這兩人間倒似乎真有情意。 “不用成全,錚兒不肯娶?!?/br> “為何?”惠文帝不解。 “皇上難道不明白?他不是不想,是不敢娶!不忍娶!所以只好放手,求她幸福!”崔元梅轉(zhuǎn)頭,冷顏望著惠文帝。 惠文帝被她這不加掩飾的冷然目光看得一滯。 “元梅!”他低喝一聲,拍案而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這么多年過去,我已竭盡所能地彌補(bǔ)你們,你還想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