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遠雖在領(lǐng)悟《歸海經(jīng)》之奧妙，對旁邊發(fā)生的所有事卻并非全然不知，剛才那番對話，她都聽在耳中。

    “既是天祭，又為太陽祭舞，李司樂自然要讓我們在這里領(lǐng)略驕陽破空，天人合一的心境?！?/br>
    俞眉遠的答案中規(guī)中矩。

    李司樂仍只點點頭，不予置評，她走了幾步又問了幾個人，大意都沒超出這兩個范圍。

    日出的過程很快，而城墻上的姑娘們各自挺腰拔背，像晨曦間探出墻去的櫻花，一簇簇綻放。不多時，整個皇城灑滿淺金的光暉。

    到最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站到了城墻上。

    “下來吧?！崩钏緲烽_口。

    城墻上的姑娘們?nèi)绔@大赦般小心翼翼從城上下來，俞眉遠卻有些不舍，這樣的領(lǐng)悟難得，并非天天可得。

    迎著朝陽，她心緒忽如潮生。

    羿射九日，何等英武！

    那才是太陽祭舞的精髓。

    一念閃過，她瞇起眼，伸手做了個挽弓射日的動作，震弦發(fā)箭，想像中的長箭掠空而去，直向驕陽。

    李司樂恰在此時回頭，見了她的姿勢，不由疑惑地皺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方收回。

    俞眉遠過了癮，心里舒坦，轉(zhuǎn)身利索地跳下城墻朝前行去，從俞眉安身前路過。俞眉安正從墻上笨拙地往地上爬，倒讓俞眉遠有些驚訝，她以為俞眉安一定不敢爬上去的，結(jié)果竟不怕死地上去了。

    只看了俞眉安一眼，她便仍舊走自己的路。

    下了城樓，李司樂吩咐大家回毓秀宮用早膳，眾人折騰了半天早就餓壞，聞言便都欣喜一片。

    俞眉遠跟在眾人之間，低頭走著路，心里正想著剛剛城墻之上的領(lǐng)悟。

    她的瓶頸似乎有了松動的跡象，一身真氣不再停滯不前，原有的阻滯也仿佛被撬開一道縫隙。

    《歸海經(jīng)》乃是遵從自然萬物生長之法的功法，與別的內(nèi)功不大一樣，心境之上的領(lǐng)悟和對自然氣息的感悟要更為重要，而所謂“悟”之一字，講的是緣法，而非時間長短便能獲得，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歷來修行《歸海經(jīng)》的人都需要借助往音燭來獲取領(lǐng)悟的緣故了。因為往音燭能大幅提升人的專注力與敏銳度，使之融入天地，以此來獲取感悟。

    而《歸海經(jīng)》的功法又能令人神智清明，恰是蠱王魂引的克星，故而前人才說，《歸海經(jīng)》與往音燭相輔相成。

    現(xiàn)如今，她已獲領(lǐng)悟，瓶頸松泛，隱約已到可尋機沖破《歸海經(jīng)》第二重的境界。

    霍錚曾與她說過，不管習(xí)武還是行事，若走歪道，便要付成倍的代價。

    俞眉遠對此深有同感。往音燭乃是陰邪之物，她并不想靠此物之力得到提升。

    此時她領(lǐng)悟在心，若能趁此機緣沖向《歸海經(jīng)》第三重，或許不需要借助往音燭之力。

    她想試一試。

    正想著，前頭忽然傳來清脆叫喚。

    “阿遠?！?/br>
    俞眉遠抬頭，還沒看出是何人叫她，便見眼前一花，一道人影撲到她身邊，氣喘吁吁地挽了她的手。

    李司樂已經(jīng)躬身行禮。

    “見過長寧公主?！?/br>
    四周眾人便都跟著行禮。

    長寧卻誰都不理，只親熱拉著俞眉遠，道：“走走走，我?guī)阃嫒?。?/br>
    俞眉遠見她穿了身輕便的衣裳，長發(fā)高挽，臉頰上尤掛著汗珠，便知她剛才也在這附近習(xí)舞。太陰主祭舞是從公主之中選出，長寧公主亦須練習(xí)，只不過她心不在這上頭，這練習(xí)是能逃則逃。

    “還帶我玩？昨天我被你害得還不夠慘？”俞眉遠被她拉得越走越遠，忍不住佯怒道。

    “??？我二皇兄把你怎么了？”長寧緊張兮兮地望向她，“莫非他罰你了？”

    “是啊，罰得可狠了。”俞眉遠暗笑著垮了臉，“我這鍋背得大了?！?/br>
    “他怎么罰你的？難道也罰你抄經(jīng)書？”長寧說著狐疑起來，“不可能啊，他哪會罰你？”

    疼都來不及還罰？

    這未來二皇嫂莫不是也要和江婧一樣，要合著皇兄來欺負(fù)她這meimei吧？

    “倒沒有抄經(jīng)，他就是讓我頂著硯臺站在池子邊上，一動不許動?！庇崦歼h哀聲道，可憐巴巴地看長寧。

    長寧被她看得滿心愧疚，想了想開口：“那……我們不去他宮里玩了，我?guī)闳ノ业罾??！?/br>
    二皇兄真是不懂憐香惜玉，居然讓人頂硯臺，還不如抄經(jīng)呢！

    俞眉遠見長寧信以為真，暗忖霍錚真會兇人嗎？她怎么想像不來他板起臉訓(xùn)人的模樣。

    “騙你的，他沒罰我。你帶我去找他吧?！庇崦歼h笑了。

    ……

    長寧的嘴巴撅了一路，從城墻撅到了昭煜宮里，俞眉遠怎么哄她，她都不理人。

    只是不高興歸不高興，她還是乖乖把人帶到了昭煜宮。

    俞眉遠沒轍。

    小太監(jiān)七順正在打掃殿前石階，見了她們也不傳報便替她開了殿門。清晨的昭煜宮格外空曠，俞眉遠站在殿門便已聽空氣中傳來凌厲的劍嘯。

    殿前的空庭上，霍錚在練劍。

    劍勢如虹，直掛九霄，一招一式毫無多余?；翦P的劍，和他的人一樣。

    聽到殿門前的聲響時，他正飛身騰到半空，眼角余光瞄到了俞眉遠，他心里一喜，收劍直接掠到她身前。

    “阿遠，你怎么來了？”他很驚喜。昨天那事之后，他以為她不愿再來了。

    俞眉遠摸摸鼻頭，盯著他直看。

    霍錚今日穿了身深檀色的勁裝，長發(fā)高束，手中長劍劍身锃亮，劍刃寒銳，一副行走江湖的模樣，臉上掛了汗，鬢角的發(fā)微粘著頰，倒比昨日添了抹少年精神。

    那抹奇怪的熟稔感又浮上她心頭。

    “二皇兄，我也來了，你怎么不問問我？”長寧撅著唇不樂意開口。

    “你？昨天的賬我還沒同你清。你都淘氣到我頭上了？”霍錚板下臉，“看來從前罰你抄經(jīng)罰得太輕了，沒長你的記性?！?/br>
    長寧一下便皺了臉，她想到了剛才俞眉遠說的罰站。

    “我想起來了，母后剛才遣人叫我去她那里，我先走一步，過會再來找你們。”長寧想了想，還是腳底抹油為妙。

    話才說完，她便一溜煙跑了，霍錚抓都抓不住她。

    “我很兇嗎？”霍錚摸摸自己的臉，問俞眉遠。他也就嚇嚇長寧罷了。

    “你在她心里很兇?！庇崦歼h笑了。

    “進來吧?！被翦P聽得也笑了，讓她進來，“早飯用過沒有？如果沒有就在我這里用吧。你要不想回毓秀宮便告訴我，我給你想辦法。我這閑散皇子沒什么大能耐，不過保你一段清閑日子倒還辦得到。”

    “我過來，確有一事相求?！庇崦歼h與他走到空庭正中停了步伐。

    “哦？”霍錚收了笑正色道。她極少求人幫忙，莫非遇到難事？

    “我想借你的昭煜宮。”俞眉遠厚著臉開口。若要沖《歸海經(jīng)》第三重，沒有穩(wěn)妥安靜的地方是不行的，她思來想去，只想到昭煜宮。

    霍錚的寢宮，比俞府還安全。

    “發(fā)生什么事？”霍錚心里一緊，問道。

    “沒什么事，只是我的內(nèi)功境界面臨突破，我想找個地方修練。”俞眉遠說了實話。霍錚早就知道她身懷武功的事實，她無需隱瞞。

    “你要閉關(guān)？”霍錚見過她差點走火入魔，也對《歸海經(jīng)》有所了解，知道她所修功法有風(fēng)險，此時聞言不由眉頭大皺。先前見她，她離第三重還有些距離，怎么這么快就能突破了？

    “嗯?？赡苄枰欢螘r日，所以想找個清靜人少又安全的地方，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庇崦歼h見他皺眉，便覺得自己的要求強人所難。閉關(guān)并非一兩個時辰的事，而是幾天的事，他和她再熟，也不能把寢宮這么借她吧？

    “霍錚，我是不是為難你了？算了，你……別勉強自己，我就是有些心急，過幾天回家再練其實也一樣?！?/br>
    霍錚眉頭皺得更緊了。

    回俞府閉關(guān)，比在他宮里閉關(guān)要危險上百倍。一來他宮里比俞府安全，二來她呆在他眼皮下，萬一出了差子，他還能救得到她。

    如此想著，他更不能讓她離開。

    衣袖朝后一甩，勁風(fēng)涌出，昭煜宮的宮門緩緩闔上。

    “七順，從今天起，我誰都不見，不要讓任何人進來，父皇母后與長寧都不例外，你知道該怎么做的?！崩滟穆曇繇戇^，霍錚眼睛看著她，卻朝外頭吩咐道。

    “是，殿下?！逼唔槕?yīng)聲，并無意外。

    “霍錚……這太為難你了?！庇崦歼h聽他如此鄭重其事，心里越發(fā)過意不去。

    “無妨，我給你護法，你在我宮里安心閉關(guān)，誰都吵不到你?！被翦P手一揚，將長劍擲出，歸劍入鞘，“你不用擔(dān)心別的，毓秀宮那邊，我會讓長寧幫忙，只說你住到她宮里去，沒人會知道你在我這里的?！?/br>
    轉(zhuǎn)眼之間，他已替她事事都想得周全，俞眉遠沒了彷徨猶豫。

    “既如此，多謝了。欠你一份大恩情，他日有機會我定當(dāng)報答。”

    “言重了，舉手之勞而已。”霍錚可不愛聽她對自己說這些客套話，“你想何時開始？”

    “事不宜遲，我想現(xiàn)在就開始?！?/br>
    打鐵趁熱，那份領(lǐng)悟如今還盤桓于心，當(dāng)然是越快越好。

    ☆、第103章 么么

    俞眉遠在昭煜宮里一呆就是三日。她盤膝坐在殿后的白蘭樹下，如同老僧入定。

    這三日來，她身上的氣息一日別于一日，仿佛山海氣象，變幻莫測。

    霍錚就坐在她身后的玉蘭樹枝桿上，隔著并不遠的距離，在這三日里日夜未眠守著。她的臉龐泛出奇異的紅芒，呼吸卻愈發(fā)沉斂，人像睡去似的。他習(xí)武多年，自然看得出她如今已到了最緊要的關(guān)頭，他不敢離開，只寸步不離地看著。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雨來，不大，雨絲綿密，被風(fēng)送入樹下，在她發(fā)間落滿銀亮細小的雨珠子。霍錚只能隨她淋雨，閉關(guān)的最后關(guān)頭，最忌諱被打斷，這點風(fēng)雨她必須受著。

    驀地——俞眉遠和緩的呼吸陡然轉(zhuǎn)急。

    玉色容顏平靜頓改，她現(xiàn)出這幾天來最為痛苦的表情。

    ……

    殷紅血色化作長河渺渺，河中浮浮沉沉飄著無數(shù)過往，宛如記憶殘片。

    她看到自己的過去，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

    耳畔傳來兩個聲音，一個屬于過去的她，一個屬于陰暗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