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俞眉遠裹得厚實,鼻尖沁出幾許汗意,嬌憨可愛。 “你在這做什么?”俞眉遠四下望了望,忽狐疑道。 “汲水灑掃?!彼滤恍?,又將手里的桶晃了晃,水又灑了一波出來。 俞眉遠只得松開手往后一跳,待要責怪他不小心,卻看到他怯然的眼,像做錯事的孩子,她到底只動了動唇,什么也沒說便快步離去。 霍錚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眉頭擰成緊結。 小丫頭的背影單薄,身上卻像有使不完的勁。從過去到現在,她一直都讓他驚訝。 只是這一次…… 上回他就發(fā)現她體內失控的內力了,這次情況似乎更加嚴重。一個養(yǎng)在深閨的姑娘,如何能修得內力?而且那內力還頗為渾厚,一看就是練了有些年頭的。 她的身上,藏著很大的秘密。 但霍錚現在不想深究她的秘密,因為他心情很不好。 看她的情況,似乎是在無人指點的情況下自行修練了某種高深玄妙的功法。 這種做法,簡直就是找死! …… 在院子里轉了一圈,俞眉遠也沒發(fā)現什么異樣。 仔細想想,那人的功力高出她許多,想必身手了得,又怎會留下痕跡讓她追查。她原以為自己箭術已有境界,又身懷玄妙內力,哪怕在俞府真的呆不下去要立刻離開,她也有能力自保。但此時她才忽然意識到,何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這天底下的能人異士豈是她這困于后宅的籠中之鳥輕易揣測相較的? 單論這俞府之中,就已經藏了兩個人,更遑論外頭。 天地之大,她原雄心萬丈,卻忽然間有些自疑起來。 要踏出這一步,談何容易。 心里有了煩惱,她情緒就有些浮躁,在靶場上連射了幾箭,都只擦過牛皮靶子。 今天又是每月能進俞府演武場的日子。她雖躲在后宅日日勤練,但后宅的小地方到底比不上靶場的氣勢,弓是強弓,箭是真箭,上手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 只是連著幾箭都射得不好,俞眉遠更浮躁了,恨恨地把手放下,盯著遠處靶子。 “阿遠,你今日怎么了?心神不寧的樣子。”俞眉初見狀放下弓走了過來。 今天恰逢她興致盎然,知道俞眉遠每月必不錯過這兩天的習藝機會,就約了一起過來。 秋陽溫煦,靶場的沙子被照得金燦燦。俞眉初穿了身撒金石榴紅的胡服,腳上是雙棕色小靴,腰間的革帶綴著金色小鈴,襯得她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她慣常穿雅致淺和的衣裳,少有如此爽利的打扮,此時一改裝束便顯出幾分與眾不同來。與俞眉遠帶著嬌媚的颯爽英姿不同,她的爽利里還裹著溫柔,笑起來暖暖的,讓人無端想要親近。 俞眉遠見了那笑便覺得舒服。上輩子家里幾個姐妹,也只有俞眉初愿意親近她,她們同住暖意閣,又都沒有了母親,比起于兮薇,其實她們更加相似。若是沒有魏眠曦,俞眉初大概會是她那輩子最親的jiejie。 “想必是弓不稱手吧,要不今日這‘神箭手’怎么一箭都射不中?”調侃的聲音遠遠傳來,俞章華背著雙手信步走來。 他正值變聲時期,聲音有些沙啞,惹得俞眉遠“噗呲”笑出聲。 “你笑我?我好心來給你送東西,既然這樣就算了?!庇嵴氯A羞惱不已,把藏在身后的東西在她眼前晃了晃,又高高舉起,不讓她碰到。 竟是一張弓和幾支箭。 俞眉遠眼一亮。章華手里那張弓形如稍弓,但較之普通稍弓還是小了些,弓身滑亮,不是用木頭所制,而是用獸角,弓筋圓而潤澤,纏繞緊密,是柄難得的良弓,且一看就是為女子所造,故而弓體改小。再看那箭,箭桿筆直,以山楊木所制,是射程較遠、重量較輕的飛箭。箭尖已被細心地用布條全部裹上,防止她不小心弄傷自己。 “快給我。”她輕輕一躍,從俞章華手里搶下那弓。 一入手,她便感覺到弓身上傳來的溫涼觸感,這弓握在掌中十分稱手,她迫不及待的抽了箭,引弓放矢,一箭直中靶心。 好暢快的滋味。 “喜歡吧?!庇嵴氯A挑了眉,甚是得意,“我特地弄來送你的,算是上回你幫我的謝禮?!?/br> 他與俞眉遠只差半歲,素來不愛叫她jiejie,身上有些紈绔子弟的臭脾氣,卻也不難相處。 俞眉遠知道他說的是水瀲的事,便笑而不語,只拿指細細摩娑著手里這張弓,一寸寸感受著這弓身線條與弦筋力道。 “你這禮倒是送得投心,她素日最愛這弓?!庇崦汲跷媪俗旄Φ?。 “那是……”俞章華閉了眼,翹了尾巴,可一句話還沒說完,忽有一物被擲進了他懷中,他忙接住,睜眼一看,卻是剛剛還在俞眉遠手里的弓與箭。 俞眉遠的笑已涼。 “這弓我不要,你拿回去吧?!?/br> “為什么?”俞章華大納悶。 “你說這是你尋來的弓?你說說,這弓你怎么得來的?”俞眉遠瞪他一眼,心情比剛才還要糟糕了。 這張弓的弓身之上刻有細小印記,是個復雜的青色圖騰,俞眉遠認得,并記憶深刻。 魏姓圖騰。 左為任姒,右為雙身龍鬼,中間為禾。 這是魏家的標志。 俞章華心一虛,嗓門卻大了起來:“我好心送你東西,你不要就罷了,竟還懷疑起我來?真是不識好歹!” “哼。你若真心送我東西,就是一個破樹枝,我也稀罕。但這東西不是你的,誰知道是外頭哪個人摸過碰過的?來歷不明的東西,我不要。”俞眉遠冷哼道,說著就要拉俞眉初離去。 俞章華卻不干了,這弓他拍胸打了包票要送到她手里,她不識好歹就算,卻讓他言而無信,失了臉面,這如何成? “別走。好jiejie,你管這弓是哪來的,最重要的是你喜歡。你就收了吧?!彼徊娇绯觯瑪r到她身前。 “笑話,我一個閨閣女兒,收個來歷不明的東西放在身邊算怎么回事?萬一將來查出淵源,外頭人污我一個私相授受,你讓我如何自處?”俞眉遠話說得又快又重,說完轉身就離。 俞章華幾乎沒有回嘴的余地。 “四姑娘。”一直躲在不遠處山石后的人終于拐了出來。 “魏小將軍?”俞眉初驚訝不已。 “魏兄!”俞章華像見了救星般喊了聲。 俞眉遠停了步伐,心情冷到冰點。 魏眠曦從暗處走出,臉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緒,眼眸卻只盯著她。 “四姑娘,你別怪令弟了,這弓是我托他贈予姑娘的。前些日子舍妹送來的禮物不合姑娘心意,惹得姑娘不快,十分抱歉。我聽說姑娘喜弓,因而又挑了這張弓,怕姑娘覺得你們私贈于禮不合,故而才轉交令弟,借他之手交到姑娘手上。”魏眠曦抱了拳解釋起來。 弓是她一生最愛,他沒料到她會拒絕。 適才他躲在后頭,見她得了弓的歡喜模樣,如心間飲蜜,怎奈變化陡生。 曾幾何時,他連送她一件禮物都要小心翼翼。十八年前,她不肯再收他的禮物,十八年后,她還是不要。 她的歡喜遇了他,像夏天盛開的花朵忽然到了冰天雪地里,瞬間凍結。 “魏小將軍,你有心了。我并沒不快,只是一時同姐妹說笑罷了。無功不受祿,這禮物太重,阿遠不能收?!庇崦歼h輕輕一禮,不冷不熱說著。 “這弓只是尋常之物,因打造得小巧才拿來送給你的,不值什么?!蔽好哧氐?。 “尋常?良弓冬剖弓干,春治角,夏治筋,秋合弓,冬定型,嚴寒修表,沒有個一年半載難以打成,而你這弓又以犀角磨治,纏以柘葉蠶絲所制的弓筋,若無三年,這弓斷不能得。這樣的弓,就是在軍中都屬罕物,你卻說是尋常之物?”俞眉遠不避他的目光,坦然望之。 魏眠曦忽然笑了,只道:“看來瞞不過姑娘。這弓專為女子所制,最適合姑娘,恰巧姑娘也喜歡,寶劍贈英雄,良弓自然也要送給愛它之人?!?/br> 這弓,的確是他三年前就讓軍中匠人磨治打造,專為她量身定制的,本就預備著回京之后送她為禮。 “我不要?!庇崦歼h拒絕得有些煩,就懶得再與他文縐縐地說話。 “為何?我剛才瞧你得了它很是歡喜。你明明喜歡這弓,若是為了旁人的言論而錯失,豈非可惜?!蔽好哧夭⒉辉诤跛木芙^,這弓,他就想送她。 “我喜歡?我喜歡的東西可多了去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海里的寶石珍貝,難道每件東西都能要么?人生在世,總有愛而不可得之物,有什么好奇怪的?!庇崦歼h語氣不耐煩起來。 人生在世,總有愛而不可得之物…… 魏眠曦心似被針扎一下,刺疼酸澀。 他沉默起來,俞眉遠也不再多言,她只想快點離了這人。 “大姐,我們去騎馬吧?!彼炝擞崦汲醯氖直?。 俞眉初點點頭,正要與她離去,忽然又聽到魏眠曦開口。 “四姑娘,你心中所愛所求,魏某愿意傾盡余生替你尋來,不論何物。” 俞眉遠一下子愣住。 別說她,就是俞眉初和俞章華也聽呆了。 這樣的言語,當著人前說出,火般的灼燙,那情意再明顯不過。 毫無遮掩,如秋野燎原大火,燒得人無所遁形。 俞眉初便忽然覺得挽著自己的手發(fā)緊,似乎還有些暗自壓制的顫抖,她轉頭,看到俞眉遠微垂的臉,神色不明。 “魏小將軍,你言重了。我家阿遠年紀尚幼,不懂事,還受不起你這么重的話。今日之事,我與章華權當沒聽過也沒見到,還望將軍慎言?!庇崦汲醢矒崴频呐呐乃氖?,靜靜開口,“章華,把弓還給將軍吧。我們這樣的人家,斷沒如此收人禮物的道理,知道的人,贊一聲我們與靖國候府交情深;不知道的人,在背后還不知會嚼些什么諢話。你如今也大了,該懂得替家里姐妹著想些?!?/br> 溫柔的話不緊不慢地說著,態(tài)度平和,卻讓人無法反駁。 這弓,今日是斷然送不出去了。 “走吧,大姐。”俞眉遠不再抬頭,只悄悄拉了俞眉初的衣服,輕聲道。 俞眉初當她羞澀,便捂唇一笑,沖魏眠曦行了禮,帶著俞眉初離去。 魏眠曦沒有再攔她們,他今日心急,說話……逾矩了。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那樣的話,就算爽利如她,恐怕也該被嚇到。 真是該死。 那廂,俞眉初挽著俞眉遠緩步離了靶場。 “阿遠長大了,明年你及笄,只怕我們家的門坎要給媒人踏破。”俞眉初見她難得安靜,忍不住開口逗她。 “姐——”俞眉遠怒而抬頭。 她不是在害羞,她在憤怒。 不抬頭,是怕在他面前泄露了真實情緒。 他的話,刺入心肺。 傾盡余生替她尋她所愛之物? 當真可笑。 她的余生,早已在他手里毀過一次。 這輩子,他又在打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