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晴忍不住笑，嗔他一眼，多大了還玩這種把戲，拼著自己挨罵也得讓沐恩伯擔(dān)個老畜生的名頭。

    周成瑾對上她的目光，擠眉弄眼地回之一笑。

    兩人的這番眉目落在眾人眼里，大長公主只覺得好笑，沐恩伯卻氣得不行，想一想?yún)s壓下來，恭敬地給大長公主行禮，“母親安好?！?/br>
    大長公主隨意指指下首的幾把椅子，“什么事兒？”

    沐恩伯瞧兩眼周成瑾夫婦意欲讓他們避開，周成瑾只顧著跟楚晴眉目傳情裝作沒看到，大長公主毫不在意地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說不得的？”

    沐恩伯無可奈何，只好硬著頭皮開口，“關(guān)于立世子的事情，阿瑜年歲已然不小，近段時日在學(xué)問上頗有長進(jìn)，正打算秋闈下場試試，如果能再得世子之位，那就是雙喜臨門……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大長公主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讓阿瑜好好準(zhǔn)備科考不用為其它瑣事分心，我已經(jīng)上了折子，爵位到你為止，再不后傳?！?/br>
    沐恩伯沒聽明白，晃了會神才反應(yīng)過來，急赤白臉地問：“為什么？”隨即察覺到語氣不善，立刻和緩下來，恭聲問道，“母親這是為何？好端端的爵位怎么就傳不下去？”

    大長公主冷哼一聲，忽地拎起拐杖一揮，沐恩伯躲閃不及眼看就要被打個正著，大長公主手腕一抖，拐杖變換方向，擦著沐恩伯的臉頰過去，重重地杵在地上。

    沐恩伯驚出一頭冷汗，忙不迭展袖擦了擦。

    大長公主道：“你連我這一拐杖都躲不開，憑什么得這個爵位？”

    “這個……”沐恩伯支吾道，“我不曾習(xí)武，沒有防備?！?/br>
    大長公主“嗯”一聲，“你沒習(xí)武，軍功就不提了，那你可有興國之才？”

    沐恩伯思量片刻沒作聲。

    大長公主嘲諷道：“你武不能安邦定國，文不能興業(yè)利民，朝廷養(yǎng)你何用，難不成是國庫的糧米多得沒地方放了，供奉幾個吃閑飯的伯爵？”

    沐恩伯面皮頓時漲得紫紅，怒火生了又滅，滅了再生，最終仍是忍氣道：“母親可忘記了，您是享雙親王俸祿的公主，依著您的功績，兒子也能……”

    “可我不愿意。”大長公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不想要這個爵位?！?/br>
    沐恩伯終于隱忍不住，忽地站起來，質(zhì)問道：“為什么，母親做決定時心里可想過我這個兒子？母親可將我當(dāng)兒子看待？”

    大長公主“咚”杵一下拐杖，也站起來，逼視著他的目光，“那你眼里可有我這個母親？你看看你這樣子，即便給你爵位，你有本事支撐起這個家嗎？再看看你身邊，你千挑萬選的女人，一肚子蛇蝎心腸，能做好當(dāng)家主母嗎？都說娶妻娶賢，你娶了這個蠢貨，教養(yǎng)出來的孩子哪個能頂天立地支撐門戶，都是擺不上臺面的孬種？”

    沐恩伯下意識地隨著大長公主手指的方向看，看到癱坐著的高氏，已嚇得失了顏色，瑟瑟地抖著。

    看到沐恩伯的目光，高氏怯弱地扯出個微笑，那笑容比哭都難看，像是纏在主人腳旁腰圍乞憐的小狗。

    沐恩伯突然想起他給周成瑜引見有名望的文人或者帶著他拜訪大儒時，周成瑜也是這樣卑微的，討好的笑。

    那會兒他覺得兒子溫和大度恭敬有禮，此刻想起來分明是低三下四的乞求，求別人指點(diǎn)一二，或者透露點(diǎn)出題人的喜好。

    沐恩伯深吸口氣，無意中瞥見旁邊站著的周成瑾，又是一愣。

    周成瑾身材高大肩寬腰細(xì)，穿件普通的鴉青色道袍，就那么隨隨便便地站著，卻給人一種猶如山岳般穩(wěn)重的感覺。

    仿佛天塌下來，他也能頂住一般。

    明明他只是個整天就知道走狗斗雞尋花問柳的紈绔，幾時長成了這般魁梧壯實的漢子？

    再看楚晴，嬌嬌弱弱的仿佛靜水照月，可眉間眼底從容大方，不見半點(diǎn)局促，唇角還掛著絲絲淺笑，站在高大的周成瑾身邊猶如珠玉在側(cè)相得益彰。

    沐恩伯有點(diǎn)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要開口，只聽大長公主的話語再次響起，“我以前說給你的話，但凡你能聽進(jìn)一言半語也不至于落到這個地步……”

    ☆、第152章

    “奶娘目光短淺，一肚子小算盤，我不愿你過多被她影響，你卻偏偏把她當(dāng)了寶，不惜因她而忤逆你親生的父母。以前念著你年紀(jì)小，我不與你一般見識，可你成親時，又被豬油糊了心，尋死覓活地要娶這個蠢貨。堂堂啟齒男兒拿絕食、抹脖子來威脅我，要與我斷絕母子情分。好，我忍，我成全你?，F(xiàn)在你也為人父母了，知道為兒子打算了，回頭想想你過去做的一切，可曾有過悔意？”

    悔嗎？

    沐恩伯腦中一片空茫，隱隱約約想起了奶娘。奶娘很白，說話聲兒細(xì)細(xì)軟軟的，從小就抱著他哄著他，夜里陪著他睡覺。

    可是母親回來后，不再讓奶娘摟著他睡覺，讓他獨(dú)自睡，還給他請了個拳腳師傅，把先前啟蒙的夫子也換了，換了個非常嚴(yán)厲的夫子，據(jù)說還是兩榜進(jìn)士出身。

    師傅要他每天卯時起身蹲馬步，外面又黑又冷，他不想起，奶娘溫柔地說：“咱不去，別凍著大少爺。”今兒吩咐丫鬟說他夜里著了涼，明兒說他餓得沒力氣，后天說他嗓子咳嗽不能受風(fēng)，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

    夫子說他字寫得不好，吩咐他每天練五百個大字，他不想練賴在奶娘懷里撒嬌，奶娘柔聲道：“夫子沒見識，大少爺寫得已經(jīng)非常好了，每天練五十就成。”他寫五十，丫鬟們模仿著他的筆跡代寫四百五。

    沒幾次夫子就瞧出端倪來，回稟了母親。母親冷著臉斥責(zé)他，罰他跪祠堂。從祠堂回去，奶娘摟著他就哭了，“當(dāng)娘的心怎么這么狠啊，這是自己身上掉下的rou，哪能不給吃飯還跪這么久？”

    他也哭，“要是奶娘是我親娘就好了。”

    奶娘疼愛他，他體恤奶娘，感覺他們才是一對親母子，可母親非得分開他們，強(qiáng)行把奶娘送走。

    奶娘走的那天，他躲在沒人的地方抽泣了許久，也因此消沉了好幾天。

    可萬萬沒想到，不過半個月，在從書院回來的路上竟然又見到了奶娘，他歡喜萬分，威嚇住小廝不許亂講，跟著奶娘去了她的家。

    地方窄□□仄，墻壁處處是斑駁的灰痕，但奶娘仍是跟往常一樣和藹溫柔，給他端來愛吃的點(diǎn)心，滿懷歉意地說：“奶娘這里太局促了，大少爺將就點(diǎn)?！?/br>
    他豪言壯語地說：“奶娘放心，我明兒就給你送銀子。”

    “大少爺，你怎么不趕緊長大？”奶娘驀地就哭了，摟著他，把他的手往懷里塞。

    他驚慌不知所措，竟然伸手抓住了。

    入手綿軟溫暖，像御賜下來上好的狐皮。

    比狐皮還順滑，比狐皮還柔膩。

    他愛不釋手，舍不得松開，奶娘便解開衣襟，將他的頭壓在胸前，“大少爺，吃吧，吃個夠?！?/br>
    那夜，他的夢里全是奶娘馨香的身體。

    他把以前積攢的銀錢和得到的賞賜盡數(shù)給了奶娘，每天都巴望著上書院，然后自書院回來去那處小院。

    可惜事情很快就敗露了。

    跟隨他的小廝在他眼前被活生生地打到斷氣，他嚇得尿了褲子，為奶娘求情的話怎么也說不出來。

    奶娘被發(fā)賣到處置牢犯的苦寒之地，永世不得踏入京都一步。

    他對奶娘越是思念，對母親越是恨，只要她說好的事情，他必定會反對，一直到成親。他不顧母親反對，死纏爛打硬是娶到了眉眼有七分像奶娘的高氏。

    高氏的父親在兵部做個不入流的小官吏，家中姐妹七個，她行四，除去眉眼合他心意外，再就是高氏性情溫柔擅長察言觀色，也從不爭風(fēng)吃醋。

    就比如，他看中了管茶水的苗翠，高氏便自告奮勇地把她弄到他的床上。他厭惡恨憎了苗翠，高氏就想法子在送給苗翠的湯水里動了手腳。

    沐恩伯恍恍惚惚地回憶著往事，奶娘固然無知短視，而且對他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可對他應(yīng)是極好的吧？從來不舍得讓他挨餓受凍，也從來不忍心讓他累著。

    高氏也一樣，對他惟命是從，從不違逆……除了她，還有誰會這么聽話？

    沐恩伯下意識地看了眼上首的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手扶拐杖昂首立著，神色肅然，眼鋒凌厲，帶著睥睨天下的氣勢。

    沐恩伯目光閃爍不敢與她對視，已是心虛了大半。

    大長公主苦笑，周鎮(zhèn)聰明有擔(dān)當(dāng)，自己不說聰明但也算是英武，怎么就生出來這么個四六不分的孬種來？

    失望之余，懶得再理他，淡淡地說：“以后你們就別來了，我看著心煩，阿瑾跟他媳婦過來伺候就行?！?/br>
    見她不再追究適才的問題，沐恩伯松口氣，想起來意，卻又追問：“母親，兒子雖不成器，可阿瑜還是個好的，他是您的親孫子，您不能不管他?！?/br>
    大長公主譏刺道：“你這個當(dāng)?shù)亩疾还茏约旱膬鹤樱矣趾伪囟嗍?？”拐杖咚一聲杵在地上，“你們回吧，折子早就呈上去，再無回寰的可能。”

    楚晴聽懂了，大長公主所說的“兒子”是指周成瑾，沐恩伯對周成瑾從沒放在眼里，大長公主便也不想管周成瑜。

    待沐恩伯與高氏離開，大長公主頹然一聲長嘆，慢慢坐了下來，臉上已不復(fù)適才的強(qiáng)硬，而是添了許多的悲涼。

    楚晴見淺碧端了茶壺過來，上前接過親自給大長公主續(xù)了茶，柔聲安慰道：“母親一片苦心，想來父親以后會明白?！?/br>
    如今時局未定，雖然表面上二皇子占盡優(yōu)勢，但五皇子手里攥著安國公通敵的信件，那封信就像一枚埋藏的炸藥，隨時有可能掀起軒然大波。

    而沐恩伯老早就跟二皇子與謝家示好，儼然要站在他們陣營里。

    二皇子自然是來者不拒，招徠了沐恩伯就意味著有可能得到大長公主的支持。

    這種情況下，沐恩伯上躥下跳地想立世子，她不但不支持反而主動上折子放棄爵位，就說明她并不是跟沐恩伯持相同意見。

    那些打沐恩伯主意的人也會因之卻步。

    眼下，能保持旁觀與中立就是最聰明的做法。

    而且周成瑜才智平庸，又沒有得到很好的教導(dǎo)，與其在勛貴圈里混，倒不如攥著點(diǎn)家財安安分分地過日子。

    大長公主雖對沐恩伯失望，終究還是念著情分不會真的不管他們。這點(diǎn)沐恩伯或許體會不到，楚晴卻是明白。

    為人爹娘的，幾時能真的舍棄兒女？

    大長公主聽楚晴這樣講，臉色緩了緩，輕拍一下她的手，“你倒是個明白人，等我百年之后，周家就指望你們光復(fù)門楣了，眼下還是盡快給我生個重孫子?！?/br>
    楚晴赧然地低下頭，周成瑾卻沒皮沒臉地說：“祖母放心，少不了重孫給您抱，到時候兩邊胳膊一邊一個，腿上坐一個，后背趴一個，都交給您來帶?！?/br>
    這……這是耍猴戲嗎？

    楚晴狠狠地瞪周成瑾一眼。

    大長公主樂得哈哈笑，“那敢情好，多少我都能帶好了?！?/br>
    樂安居其樂融融一片和煦，正房院卻是寒風(fēng)凄雨。

    高氏在樂安居受了一肚子氣，回到正房院就發(fā)作開來，將方桌上一整套茶盅茶杯都摔在地上，地上到處都是碎瓷片兒，丫鬟婆子嚇得個個瑟縮著身子，大氣都不敢喘。

    好半天等她火氣發(fā)夠了，杜嬤嬤才小心翼翼地吩咐丫鬟將地上的碎瓷掃了，然后把眾人都打發(fā)出去，重新沏上熱茶，遞到高氏手邊，“夫人喝口茶消消氣兒?！?/br>
    高氏喝了一口就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阿瑜怎么這么命苦啊，親生的祖母一點(diǎn)情面都不留，這要是傳出去還怎么說親？”

    杜嬤嬤不敢胡亂議論大長公主，只拿言語溫聲勸著，“二少爺是個有福之人，日后肯定有大造化。俗話說千里姻緣一線牽，沒準(zhǔn)兒正有門上好的親事等著呢？”

    “再好的福氣也架不住有個煞星相沖，那個小雜種就是專門克我的……上好的親事哪那么容易找，京都差不多門第的都打聽遍了，再好就得到京外找，可京外的姑娘在禮數(shù)上就差了一大截。”

    杜嬤嬤眼前突然一亮，“夫人，二少爺沒有了爵位，但是可以尚主啊，一樣能夠享著榮華富貴?！?/br>
    高氏聽著也是一振。

    宮里年紀(jì)相當(dāng)?shù)木椭汇y安與銀平，兩人都未曾定親，銀平跟先太子一母同胞得避諱點(diǎn)，銀安倒是可以。

    只不過銀安性情驕傲了些，不如銀平溫和寬厚。

    可身為公主哪能沒點(diǎn)脾氣呢？

    等銀安過了門，周成瑜就是駙馬，在身份上就壓了周成瑾一頭。就算有大長公主撐腰，那兩口子還不得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的？

    高氏細(xì)細(xì)思量片刻覺得可行，一揮先前的郁氣，低聲跟杜嬤嬤商量，“這事不能漏出去，要是被老虔婆知道了說不定又要從中作梗，阿瑜那邊也先瞞著，等秋闈之后他高中了，再跟他說。眼下重要的是怎么想法往皇上面前透個話兒，有了皇上圣旨，誰也攔不住?！?/br>
    杜嬤嬤笑道：“這個我也不懂，夫人還是跟伯爺說說，伯爺肯定有法子?！?/br>
    高氏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