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正走著，迎面走來兩個大內(nèi)侍衛(wèi)。趕緊畢恭畢敬得朝皇后行禮。伶俜想得出神，沒太在意，揮揮手免禮便走了。

    她走了一段，方才兩個躬身的侍衛(wèi)才站起來，其中一個見旁邊的同伴還歪著脖子，瞅著皇后的背影一動不動，扇了他后腦勺一耳光，壓低聲音道：“你不要命了！連皇后都敢這樣看？”

    那人轉(zhuǎn)過頭，滿臉驚恐，支支吾吾道：“她……她真的是皇后？”

    “這還有假！這宮里咱們除了皇上，就這么一個主子，皇后可是皇上的眼珠子，你剛剛從金吾衛(wèi)調(diào)進來皇宮當值，可千萬別犯傻，不然小命是如何丟的都不知道！”

    那人趕緊誠惶誠恐點頭：“陳哥指點得是?！?/br>
    這日天色將晚，宋銘處理完政務，回到錦繡宮同伶俜一道用完膳。他已經(jīng)聽說白日里伶俜去直殿監(jiān)的事，倒也沒放在心上，只笑著隨口問：“聽說你打算把后宮重新裝點一番？”

    伶俜點頭，撫摸著日漸圓潤的肚子笑著回他：“我見宮里的色調(diào)有些沉沉的，想著孩子馬上就要出生，希望等小寶貝睜眼的時候，入眼之處都是鮮艷生動的色調(diào)。”

    宋銘勾唇輕笑了笑，走上前，半跪在她跟前，將臉貼在她肚皮上：“真希望她馬上出來?！?/br>
    伶俜嗤了一聲：“你這么急作何？還有三個多月呢！”

    宋銘撅了撅嘴，抱著她豐腴的腰身，撒嬌般道：“我都等不及了！”

    他一雙桃花眼波光瀲滟，半是邪魅半是無邪，換作往常，伶俜自是為之心神蕩漾。但此時看著這張昳麗的臉，腦子里卻想起了另一張同樣清俊的容貌。

    覺察她的失神，宋銘握著她的手抬頭問：“梓童，你怎么了？”

    伶俜忙不迭搖搖頭，笑道：“我在想后宮裝點成什么顏色，肚子里的這個小東西以后會喜歡?！?/br>
    宋銘笑：“我相信你的眼光?！?/br>
    伶俜但笑不語，腦子里卻又飄到了遠處。

    這日傍晚，蘇冥從外頭會宅邸，剛走近胡同里，便見一個穿著青布短褐的男子，在自家門口徘徊，待他走近，那人眼睛一亮，趕緊上前道：“世子！”

    蘇冥皺了皺眉：“大牛？”

    大牛忙不迭點頭，抓住他的手，語無倫次道：“我看見十一了！”他好幾年前便從五軍營調(diào)入金吾衛(wèi)，這些日子，又選入了皇宮當值。蘇冥就是沈鳴的事，京城無人不知，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去年兩人在莊子上成婚，他也喝了喜酒，與蘇冥見過面。只是不久之后伶俜隨蘇冥出征出了事，他還為此傷心了好久。哪知，前幾日在宮里卻忽然見到了伶俜，可不僅不認識他，還成了皇后。他嚇得幾天都沒睡著，待到休沐，趕緊托人打聽到了蘇冥的住處，馬上來找人了。

    蘇冥趕緊拉著他進屋：“你在哪里見到的？”

    大牛道：“我如今在宮里當差，看到王皇后跟十一長得一模一樣，但她不認識我！”

    蘇冥深呼吸了口氣：“她就是十一?！?/br>
    “什么？”大牛神色大駭，“這……這到底怎么回事？十一不是墜下雪山人沒了么？”

    蘇冥道：“這是皇上的計謀，為的就是把十一從我身邊搶走?！?/br>
    大牛義憤填膺道：“你和皇上不是好兄弟么？兄弟妻不可欺，他身為一國之君，怎會做出如此下流無恥之事？”

    蘇冥微微舒了口氣：“大牛，這些事情我給你解釋不清楚，實際上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何為變成這樣子。十一是被皇上藏了起來，還給她下了巫蠱之術(shù)，以前的人和事都不記得了?，F(xiàn)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把她安全地救出來?；蕦m里的人已經(jīng)被他大換血，錦衣衛(wèi)都入不得后宮?！?/br>
    他還沒說完，大牛已經(jīng)拍拍胸口：“世子，你有什么吩咐盡管我，只要能把十一救出來，我萬死不辭?！?/br>
    蘇冥好笑地搖搖頭：“要是為了救人就要死人，那也是沒必要的。不過你如今在宮里當值，確實是個好契機。皇上不認識你，你在宮里行走起來方便，試探著接近十一，你多注意點她的動靜，等到我需要你幫忙作何的時候，再通知你。以后你別來我這里，怕被皇上的番子發(fā)現(xiàn)。”

    大牛小心翼翼道：“皇上是不是要對你不利？”

    蘇冥默了片刻：“我還不知道，不過暫時看不出來他要殺我?！?/br>
    大牛點點頭：“那你當心些，以前皇上只是個紈绔王爺不足為懼，但如今是大權(quán)在握的皇上，要是他對你起了殺機，只怕……”

    蘇冥笑了笑：“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尚有自保的能力?！?/br>
    ……

    侍衛(wèi)不同于內(nèi)侍，巡邏的線路有嚴格規(guī)定，絲毫不得逾矩。大牛好不容易才打探到伶俜的動向。如今正是天熱的時候，她每日晌午會去荷花池的水榭歇涼。

    這日大牛特意同人換了班，在荷花池處值守，見著伶俜來了，趕緊跪地行禮。伶俜見著他似乎有些眼熟，隨口問：“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跪在地上的大牛低聲道：“娘娘不認得小的么？小的爹娘曾在娘娘家的莊子做工的?！?/br>
    伶俜愣了下，又冒出一位故人，因著已經(jīng)覺察出蹊蹺，她揮手讓內(nèi)侍和宮婢下去，然后才對大牛問道：“那你說說我的乳名叫什么？”

    “十一，你叫十一?！?/br>
    伶俜舒了口氣，那位假扮內(nèi)侍的人已經(jīng)許久沒出現(xiàn)，種種疑團像是纏繞不輕的線團子困擾著她，如今見到認識她的故人，而且還是娘家下人的兒子，想來對她以前的事情知道不少。她就像是忽然抓住了根救命稻草。

    她讓大牛起身，壓低聲音急急道：“我有事情問你，你認不認得一個叫做柿子的男子”

    大牛不知她這是想起了什么，他是認識世子，但那不是名字??！他咬咬牙回道：“小的是認識這么一位?！?/br>
    伶俜又急忙追問：“他是我的什么人？”

    大牛謹記著蘇冥交代的話，因為伶俜失去了記憶，以為自己就是王皇后，讓他不要直接告訴她真相，一來是怕她承受不住，二來是怕打草驚蛇，讓皇上發(fā)現(xiàn)。

    他想了想，又不愿過分說謊，語焉不詳?shù)溃骸澳闳雽m前在娘家時，和他……”

    后面的話語焉不詳，不言而喻。

    伶俜怔了一怔，這么說那個男人是她入宮前的意中人，難怪她一見到他心中就莫名悸動?？擅髅魉茉缇驼J識了皇上的，難不成她曾經(jīng)還是個一腳踏兩船，或者見異思遷的薄幸人？而那個男子因為一直沒忘記她，所以悄悄進宮，就是為了見她一面。偏偏她將人給忘了！

    大牛偷偷瞥了眼面前的人，見她表情變化多彩，猜到她估摸著在胡思亂想，一時又有點后悔，支支吾吾道：“其實……那個我也是猜的。”

    伶俜訕訕一笑：“我知道了！”

    大牛又趕緊傻傻笑道：“娘娘可千萬別對人說認得小的，在宮里當差不容易，小的剛剛進宮，怕會被人以為攀龍附鳳?！?/br>
    伶俜見他人憨直，笑道：“這個你放心，我不會同人說與你是舊識的。反正我也不記得從前的事兒了。不過你好好干，會有前途的?！?/br>
    大牛嘿嘿笑了笑，有低聲道：“那以后我尋了機會再來同娘娘敘。”

    伶俜點頭，雖然她沒了記憶，但能在這深宮中遇到故人，也委實讓人心情不錯。就是忽然知道那次在御花園見的假太監(jiān)，竟然是自己從前的意中人，讓她頗有些不是滋味。

    她雖然心系著皇上，但難不保早前和那人是郎情妾意的，不然也不會見了他，心里就有異樣，然而最后，她還是因為遇到皇上，而見異思遷了。這可真不是一個讓人開心得起來的故事。

    本來之前還打算和皇上說一說這件事，如今看來是完全不用提了。

    ☆、129.一二九

    苗王接到義女蘇詞的急信，立馬忙派苗疆的大巫師前往京城。巫師年紀不大，還不到三十，但精通巫蠱之術(shù)，在苗疆很有威望，一路快馬加鞭，在兩個月之后抵達。

    他聽了蘇冥的描述之后，拿了兩塊小小的烏金符片交給他，讓他沾上伶俜和宋銘的血回來，才能確定那巫蠱之術(shù)到底是那種。

    這兩只符片，蘇冥一只自己拿著，另一只交給了大牛。

    宋銘召見他的次數(shù)如今越來越少，他手中的權(quán)力早被架空，每次見他，也只是問九州堪輿圖的進展。

    等到苗王進京的第二日，他讓人捎了話進宮，說有了九州堪輿圖的下落。果不其然，宋銘立時就召了他進宮，召見的地方是他的寢宮。

    跟著內(nèi)侍太監(jiān)進了殿內(nèi)后，宋銘笑著迎上來，看起來與從前并無不同，還是一張略帶無邪的臉，連眼神里都看不出半點異常。

    若不是因為知道了他對自己做了何事，蘇冥恐怕還是會繼續(xù)被他蒙騙。也許他不是戴著面具，而是那面具與他本身早合二為一。

    蘇冥閉了閉眼睛，躬身掩飾掉自己的情緒，恭恭敬敬行禮。

    宋銘虛虛扶他的手臂免禮，領著他入座，又喚宮婢上茶。此時已經(jīng)入了伏天，但這別具一格的殿內(nèi)，仍舊透著些怡然的清涼。

    茶是今年新上的夏茶，不及春茶的甘冽，微微帶著點苦澀。宋銘端起青瓷茶盞呷了一口，勾著唇角淡淡道：“我們好久沒有這般坐下來喝過茶了?！?/br>
    蘇冥淺淺笑著點頭：“陛下如今日理萬機，恐怕也很少有這樣的閑情逸致。”

    宋銘嘆了口氣：“是??！還不如當初咱們在西北的時候，饒是風沙滿城，你我二人也能坐在屋子里興致滿滿地對飲，再聽葉羅兒唱上一曲，真是再好不過?！闭f著，又輕笑一聲，“提起這個葉羅兒，真是叫我哭笑不得，我讓他幫我看著雅風園，他倒好，直接讓個女子給拐走了。”

    蘇冥輕笑：“人各有姻緣，擋也擋不住的。他命運多舛，本是良家公子，不幸被拐子賣了，身子殘了還要遭人狎玩，差點連命都丟掉。他心里清楚，誰是真心誰是假意，不然也不會跟謝九走的?！?/br>
    宋銘微微勾唇笑著，默了片刻，轉(zhuǎn)而道：‘你說九州堪輿圖有了下落，可是當真？’

    蘇冥回道：“我追查了這么久，這回的消息定然是千真萬確。若是不出意外，至多兩三個月便能拿到?！?/br>
    宋銘重重松了口氣，臉上露出欣然的笑意：“那就有勞愉生了。你想要甚么獎賞，盡管開口，我定當滿足?！?/br>
    蘇冥拱手笑：“多謝陛下！我甚么都不求，此事若了，我便再無牽掛。我已經(jīng)打算好回寺廟里修撰經(jīng)書度過余生?！?/br>
    宋銘微微一怔，臉上的表情斂起，有些茫然地看著他：“這就要走了么？”

    蘇冥點頭：“十一不在了，陛下也完全能夠獨當一面，不需要我再作何。我無牽無掛，只想遠離塵世的紛擾，平平靜靜過完余生。”

    宋銘低頭沉默，過了片刻，再抬起頭時，眼眶已經(jīng)有些微微泛紅：“雖然你很早就說過要離開的，但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你是真的要走了?！彼D了頓，“愉生，我是真的舍不得你走?！?/br>
    蘇冥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淡淡得看向他，笑了笑道：“謹言，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識于總角之年，共同經(jīng)歷過風雨，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心甘情愿助你成就大業(yè)。雖然往后的路，我們要各自前行，但我會一直將這份情誼銘記在心?！?/br>
    宋銘抹了抹眼睛，又笑開：“你說得是。”

    蘇冥目光落在不遠處紅色廊柱上掛的兩把寶劍，似是隨口道：“這么多年，好像我們從來沒有切磋過武藝，今日難得一敘，不如切磋一番?！?/br>
    宋銘笑道：“從前我不跟你比試，是因為知道與你的差距。如今你武功已經(jīng)廢了八成，你當真要和我切磋？”

    蘇冥笑著點頭：“自從做了文官，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動手。不如今日陛下就給我這個機會，咱們點到為止?！?/br>
    宋銘挑挑眉，笑著起身，將兩把劍取下來，遙遙丟給他一把，又將殿內(nèi)的人喚下去。蘇冥拔劍出鞘，劍刃上閃著凜冽的寒光，有那么一瞬間，身體的血液要像因之沸騰。

    蘇冥損毀的是內(nèi)力，就劍術(shù)本身而言，仍舊精湛，而宋銘功力雖則比他高出幾分，但在他莫測的招式之下，一時也難以占到上風。

    一個著白衣，一個著紅衣，俱是玉樹臨風卓爾不凡的男子，動作行云流水。兩人本是隨意切磋，但很快就有了刀光劍影的殺氣。站在殿外的內(nèi)侍和宮婢，聽著里頭的打斗聲，各個噤若寒蟬，嚇得身子直發(fā)抖。

    兩人最后幾乎是同時抵在對方的脖頸上，宋銘刺破了蘇冥的肩甲，而蘇冥的劍劃過他脖頸處白皙的肌膚，一絲淡淡的血跡沾在了劍刃上。

    兩人收了劍，蘇冥撫摸了下受了輕傷的肩頭，笑道：“陛下承讓了！”

    宋銘笑了笑，后知后覺得抹了把脖子，方才發(fā)覺流了一點血，不以為意得看看指頭上的紅色，道：“是愉生手下留情，若是真的決斗，我恐怕已經(jīng)成了你劍下的亡魂?！?/br>
    蘇冥只是笑，手指將劍刃沾染的血跡，輕描淡寫地撫抹干凈，收劍入鞘。兩人又敘了須臾，他方才道別。

    而就在蘇冥和宋銘切磋時，拿著符片的大牛也悄悄來到了錦繡宮。伶俜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做女工，覺察到月門處有人探頭探腦，轉(zhuǎn)頭一看果然是大牛。

    她已經(jīng)跟他打過幾次照面，算是已經(jīng)相熟，便朝他招招手：“王侍衛(wèi)，你進來罷！”大牛本名王戎。

    大牛抓了抓腦袋進門，給她行了個禮。伶俜笑著擺手，讓他坐下，又吩咐宮婢們下去。

    她看他有些坐立難安的模樣，笑著問：“你有事么？”

    大牛支支吾吾道：“也沒什么事，就是來看看娘娘?！?/br>
    伶俜道：“那你陪我說會兒話吧！”

    大牛忙不迭點頭。

    伶俜想了想道：“你給我說說柿子是什么樣的人！”自從她知道自己和那個扮成內(nèi)侍的男子，從前關(guān)系匪淺之后，她腦子里便時不時想著他，怎么都驅(qū)不散。

    大牛啊了一聲，摸摸頭：“其實我和他不太熟悉，只知道文武雙全，是個很厲害的人?！?/br>
    伶俜了然地點點頭，他不說她也知道那人不同尋常。畢竟自己身份是皇后，她也不好多問，聽他這樣說，只抿嘴笑了笑。正在這時，她忽然心里頭莫名一痛，手上也因此抖了下，指頭上立時冒出了紅色的血珠子。

    “怎么了？”大牛擔憂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