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币拐鎯褐刂睾舫鲆豢跉?，擺出了戰(zhàn)斗的姿態(tài)，“就算我死了，我努力過，也就甘心了。”

    綺月的耳朵微動，她聽到附近的位置剛才有一個細(xì)小的聲音，像是有人踩斷了樹枝發(fā)出的脆響。

    夜真兒已經(jīng)施展全力朝她攻來，綺月面對殺氣凌冽的勁風(fēng)，卻不避不動，只是抬起頭，對上一掌。

    “轟！”

    一聲巨響之下，伴隨著如熱浪般的滾滾氣流朝周圍席卷而去，栽滿常青樹的林間飛雪如舞，向四處飄散。夜真兒的猛地吐出一口鮮血，身體如輕血般，飄然落地。

    “你……太強(qiáng)了。”她艱難地道。

    綺月懵懂地看著自己的手掌，這雙手指節(jié)溫潤修長，白嫩盛雪，可卻冰冷異常。

    她剛才的那一掌，并沒有用上全力……難道是她……綺月的目光看向夜真兒。

    “你是在求死?！本_月走到她的面前站定，面無表情地俯身看她。

    剛才對掌的時候，夜真兒在最后的一瞬，卸了力道。

    “我其實，想過和他生一個孩子的?！币拐鎯旱哪抗馔蛱炜?，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雪，雪落在她的臉頰上，并沒有完全化開。

    “我們才剛成親不久，那天他惹我生氣，我太生氣了，氣得離家出走，怎么也不愿意回來。”夜真兒輕輕地道，“第二天我消氣了，回家的路上看到他最喜歡的糖糕，就想買些回去給他吃，他看了一定很開心?？上А翘煜铝艘粓龊么蟮挠??！?/br>
    綺月沉默地看著她，并不說話。

    正是那場雨夜里，她從彌城的血牢里走了出來，用整個西涼，作為送給紆的謝師禮。

    “綺月，我還是這么叫你好了?！币拐鎯旱拇桨晡⑽⑸蠐P，目光也落在了綺月的身上，“你殺了我的丈夫，屠滅了我的母國，我知道西涼罪無可恕，可卻也罪不至此?！?/br>
    夜真兒的目光開始渙散，她仿佛看到了久別的故人，面上露出嬌美而羞怯的笑容，“對不起……我還是做不到殺了她，為你報仇?！?/br>
    雪花落在她的臉上，結(jié)成了霜。

    綺月站在夜真兒的尸身便，看了她很久，腦子里除了女子臉上滿足而幸福的笑容，什么也沒有。

    她綺月做事，從來沒有后悔過，可在這一瞬間，她竟有些愧疚。

    西涼那一夜的血海，夜真兒的笑容，月都城墻上母親經(jīng)受的屈辱、被抽干鮮血的母親，還有她自己……被尉遲重光囚禁，被月氏人欺辱，被紆養(yǎng)成一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這一切的開始，都是從西涼把她和母親獻(xiàn)出去的那一刻。

    綺月不明白，她做錯了什么？

    她只是投胎成了西涼的公主，擁有了一張美麗的容顏。

    但是今天她開始想，西涼那些沒有參與過這些事的百姓們，他們又做錯了什么？

    他們平安喜樂，卻并不一定都知道這是踏在誰的痛苦上。

    綺月將夜真兒已經(jīng)完全失去溫度的身體從雪地里抱了起來，女子的臉上還留著死前的笑容。

    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分不清黑與白的界限。

    好像沒有錯，卻也沒有對。

    如果玄素那個佛子在，幸許呢解答她的疑惑呢。綺月想到這里，忽然微微一怔。

    ……怎么又想到他了。

    *

    深谷荒野間，有寺名無名。踏月隨云去，佛法貫天機(jī)。

    在西疆最荒涼的山谷里，坐落著一間無名古寺。

    風(fēng)塵仆仆的僧人剛想扣響門前的赤銅獸腦，卻一伸手，門便自行“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隙。

    來客微微一怔，推門而入，穿過空蕩蕩的院落，寒風(fēng)穿堂過，冷得有些刺骨。

    他裹緊了外袍，登上殿前的階梯，站在門前，剛要開口，便聽到里頭傳來幾聲咳嗽聲。

    “進(jìn)來吧。”殿里的老僧道。

    來客微微一怔，推開殿門。只見殿中十分莊重，四根朱漆大柱撐起高高的梁，殿中一尊佛像，尤其威嚴(yán)。

    而佛像前盤膝而坐著一名老僧，他的面前擺著一張矮桌，上頭放著兩只茶盞。

    “喝杯熱茶吧，玄素師侄?！崩仙迫坏馈?/br>
    第59章 問心   我只想為她而活。

    山谷中的冬日很冷, 只有爐火里傳來點點溫度。玄素合上殿門緩步走到老僧的面前，敬重地行了一禮，“玄素初次到訪, 不知您的法號。”

    “老衲法號迦葉, 正是師侄你此行要尋之人。”自稱是迦葉的僧人笑著道，“不如先來嘗一口茶湯?！?/br>
    玄素似懂非懂, 桌案上擺著的兩只茶盞, 一盞在迦葉的面前，而另一站放在他對面的空位前。玄素上前捧起茶盞, 驚覺茶盞并不燙手, 卻溫度正好, 低頭抿茶，茶溫恰到好處，入口清冽, 茶香撲鼻。

    “是山間的雪水。”玄素微微闔上眼, 唇齒間清香縈繞，仿佛一閉眼便有重巒疊嶂的山巒在眼前浮現(xiàn)。

    “昔日師兄阿難，便只飲雪水泡茶?！卞热~輕抿一口，目光悠遠(yuǎn), 仿佛透過玄素，看到了久別的師兄。

    無名寺傳道已久，不知有多少年歲，阿難正是出身于此, 而眼前這位年邁的僧人，便是昔日阿難的師弟迦葉。

    “師叔您早知今日我會來此?！毙乇犻_眼道，“不知可算到我心中所問?！?/br>
    迦葉搖頭淺笑，“你可知為何寺中只我一人？”

    玄素微怔, 確實如此，他一路走來，四處荒無人煙，也不見僧侶。

    仿佛知他的疑惑，迦葉手中的茶盞落在藤織的杯墊上，提起青玉質(zhì)地的茶壺，為自己斟茶，“無名寺已然在這世間活了數(shù)百年，早已該化為灰燼，還收什么弟子。而老衲自己，本也該作古了?！?/br>
    “師叔何出此言？”玄素道，“您年紀(jì)雖長，但分明還健朗?！?/br>
    “你可知為何阿難師兄只喝雪水泡的茶？”迦葉問道。

    玄素沉吟，“雪水煮茶，色澤清冽，口感爽利。”

    “是啊。”迦葉頷首道，“他就是太喜歡至純的東西了，可這人心，本就不是至純的?！?/br>
    玄素不語，迦葉卻也并無與他寒暄的意味，繼續(xù)道：“你的師父阿難，確實是我無名寺最出色的弟子，深受師父們的喜愛，也是大家心中默認(rèn)的下一任住持的人選?！?/br>
    “只可惜，他的心中執(zhí)念太過。”迦葉道。

    “執(zhí)念？”玄素聞言不由得詫異，“我自小便是師父一手撫養(yǎng)長大，師父終日只癡迷于佛法，從未有什么執(zhí)念……”

    迦葉卻勾唇一笑，問他，“佛法，不也是執(zhí)念嗎？”

    “這……”玄素微怔。

    “他離開無名寺，就是為了想要將佛法傳遍整個西疆，教化西疆眾生，為此云游四方。”迦葉道，“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教化，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感悟佛法，而佛法本身，也并不是適用于西疆。不過，阿難師兄并不相信，也無法接受?！?/br>
    或許是面前的迦葉太過平和，玄素一時無言。他忽然想起無數(shù)個深夜里，師父房中徹夜亮起的燈，房中的人影一遍又一遍地走來走去，有時候他看著看著，就那么睡著了。

    “所以師父離開了這里?！毙剌p聲道。

    “那你呢——”迦葉忽然抬起頭，老邁卻精神的眼看著他，目光中是看待晚輩的和藹與包容，他問道，“你又是為了什么來到這里的？”

    “我……我想知道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么?！毙氐?，“師父他到底……”

    “老衲不知道?！卞热~笑著打斷了他的話，“老衲告訴你了，你的師父曾經(jīng)是個什么樣的人，其他的，該由你自己去想才是?，F(xiàn)在，該師侄你回答老衲的問題，你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玄素的心仿佛在這一瞬停止了跳動，他緊緊地攥緊了茶盞，直到迦葉提醒他，才恍惚地松開了手。

    “師侄，你的茶湯都涼了?！卞热~道，“世間因果，各有造化，人活一世，只要問心無愧，便已然勝過許多人了。”

    “若是我問心有愧呢?！?/br>
    玄素忽然道，他抬起了頭，“迦葉師叔，我動了情，更是早已犯了戒?！?/br>
    “所謂戒律，約束的并非七情六欲，而是道。只要隨了自己的心和緣法，選擇自己的道，并一直堅持下去，便已然足夠?！崩仙曇羝胶?，仿佛并不奇怪，看著他的目光，就像是一位普通的長輩，看著自己普通的晚輩，“無名寺自古如此，你這個后輩隨了我那師兄，規(guī)矩比老祖宗還要多些?！?/br>
    玄素微怔。

    “那你對那個姑娘的情，是怎樣的呢？”迦葉問。

    “我修行一生，曾經(jīng)為蒼生、為使命，辜負(fù)了她?！毙叵肓讼?，輕聲道，“這一次，我只想為她而活?！?/br>
    修行數(shù)十載，惟愿化身這漫天的飛雪，只為在她無意間路過此地之時，飄落在她的掌心，融化自己的生命。

    迦葉從他的雙手中將茶盞取出來，將已經(jīng)冷掉的茶水倒掉，加上溫柔的茶湯，推到玄素的面前。

    “既如此，那便該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選擇才是?！卞热~瞇著眼。

    “什么……”玄素怔住，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說出這樣的話，還是自己的師叔……

    “快走吧?！卞热~看著他道，“老衲沒有師兄的悟性，更不及你這位佛子的天賦，但老衲只知道，所謂的天命，也不過是人一步步走出來的。”

    “你選什么，什么就是你的天命?！卞热~笑著道，“無名寺早已該消失在歷史中，而你，也該走自己的路了。”

    玄素愣神，竟是不知該說什么才是。

    迦葉長嘆一聲，道，“說起來，老衲還有一事有求于師侄你?！?/br>
    “……師叔且說?！毙鼗剡^神來，“玄素一定竭力完成?！?/br>
    “哎，又不是什么大事。”迦葉擺了擺手道，“只是老衲在云京的小靜禪寺有一位故交，想拖師侄你日后順路去看望一二，也算是了了我一件心事?！?/br>
    “好?！毙貕旱吐曇舻?，卻無人回應(yīng)。

    他驚覺起身，卻見對面的僧人面容和藹，垂眸坐在蒲團(tuán)之上，面前擺著一只空的茶盞，茶湯已經(jīng)喝盡了。

    仿佛只是為了等候玄素的到來，而說完了自己該說的話，迦葉也就此坐化。

    無名寺中的最后一名僧人迦葉，與世長辭。

    *

    月氏王庭。

    “啪！”

    月氏王尉遲闕京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弟弟尉遲重光的臉上。

    “為了一個西涼女人，你多次動用黑甲軍也就罷了，如今竟然要為她調(diào)動護(hù)國軍出去找人？”尉遲闕京盛怒之下，怒罵道，“你可知整個西疆都看著我們呢，月都一旦兵力不足，敵人的鐵蹄，就能踏平我們月氏！”

    “敵人？”尉遲重光挑眉冷笑，“本王到時要看看，哪來的敵人，敢襲擊月都！本王讓他們找的并不是旁人，而是本王的王妃。”

    “什么王妃。”尉遲闕京怒極反笑，“且不提孤早說過西涼女人不能嫁入王庭，她連儀式都沒有走過，如何能算得上是你的王妃？”

    “抓回來再辦一遍就是了。”尉遲重光的眼睛里，顯現(xiàn)出無盡的瘋狂。

    “你這個瘋子！”尉遲闕京厭惡地看著他，“你放心，孤可以派出半數(shù)黑甲軍去找她，但是再多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