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花栗也笑了,眉眼在夜色里被籠罩上了一層模糊的光暈,看上去溫暖而不真實。 他說:“你好?!?/br> 輕輕的兩個字,讓女人和熊孩子都呆住了,沒過多久,熊孩子如夢方醒,抓住前者的衣領(lǐng)一通搖晃:“啊啊啊啞巴哥哥說話了啊!啞巴哥哥不是啞巴!” 花栗也覺得好奇,清了清嗓子,好像在做某種新奇的實驗,又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有個從未開發(fā)的功能似的,抬起頭來對年輕女人咧嘴笑笑:“……沒事了哈?!?/br> 托這些年自言自語的福,花栗的聲音沒有變得喑啞難聽,只是聽起來稍稍有一點僵。 女人愣了很久,才把懷里掙扎著要去摸花栗頭發(fā)的孩子給摁了回去,她有點無措,但還是知道這值得高興,笑容也燦爛起來:“沒事了……好,沒事兒了小花,沒事就好,能說話……挺好的,挺好的。” 女人有點語無倫次,甚至連眼眶都紅了一圈兒,花栗看不清,卻能聽見她呼吸里輕微的嗚咽,就好心遞了濕巾過去,女人才笑出了聲,單手接過濕巾捏在手里,平靜了下,才繼續(xù)道:“我就知道,見了過去的朋友你的心情總會好一點的?!?/br> 花栗怔了怔:“……朋友?” 女人掀了掀眉毛,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嗯?上周我去買菜,在小區(qū)門口碰見一個人,滿眼熟的,好像是你以前的哪個同學(xué)?……我看他來找過你?” 花栗聳聳肩,笑:“以前籃球隊的么?” 女人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花栗的腿,擔(dān)心多說些什么,撩撥起花栗不好的回憶,就含糊道:“也許是我看錯了吧?嗨,畢竟也隔了一周了,我都不記得那人長什么樣兒了?!?/br> 花栗自然也沒把這個話題放在心上,和女人簡單地寒暄了兩句后,他離開,繞著小區(qū)外圍轉(zhuǎn)了一圈,夜風(fēng)撲在他臉上,帶著濃烈的割草機過后留下的草汁味道。 花栗的嘴角噙著笑意,上揚的嘴角從剛才起就沒有落下。 說話了,可以說話…… 如果不是陪著男神打游戲,錄廣播劇,花栗都不敢抱著這輩子還能和人正常溝通的希望過活。 他又想起了顧嶺。 這半年來,他越來越覺得顧嶺這道傷疤已經(jīng)痊愈了,再想起他來早已沒了痛感。 數(shù)年前的那天,他站在顧嶺面前,紅著臉吭哧吭哧地說顧嶺我其實挺喜歡你的,說完花栗就有點想哭,覺得臉上的熱氣倒逼著熏到了眼睛?,F(xiàn)在,花栗又有了同樣的感覺。 花栗呆在越發(fā)濃重的夜色里,卻感覺自己正在一朵朵地開著花。 當(dāng)晚,花栗失眠了。 回想起今天的一切,有點像是做夢,但即使是做夢,也絕對是春那個夢沒得跑。羞澀和恐慌指數(shù)級地往上翻,直接破了表,床上的花栗把自己當(dāng)煎餅,翻來翻去地攤了好一會兒后,才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起來,把自己的淘寶店暫停了——“所有訂單已發(fā)貨,店主有事外出,關(guān)店一周,抱歉?!?/br> 隨后,花栗同學(xué)搖到了工作臺前,忍受著滿腦子跑馬燈一樣亂糟糟的奇怪畫面,拿起小工具和草稿紙,默默地做起了新的口袋妖怪手辦。 接下來的幾天,花栗像是發(fā)了瘋似的,什么都不做,連qq也不上了,只抱著木頭較勁,從白天做到黑,手指上纏滿了創(chuàng)可貼,困到受不了了就去睡,餓了就去做飯,等飯熟的過程中接著做。 周四晚上,他終于做滿了一整套的口袋妖怪手辦,第二世代的造型,共計278只,放在盒子里排得整整齊齊,只看著就有種巨大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花栗抱著盒子上了床,把手辦們一個個拿出來翻揀著,竟然不知不覺地就在口袋妖怪的海洋里睡了過去,在迷迷糊糊地抱上枕頭時,花栗隱約地覺得這個畫面很熟悉,自己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 花栗來不及多想就徹底昏睡了過去,一口氣睡過整個周五,周六早上五點才醒過來。 睡飽了后的精神格外好,花栗洗了個澡,順帶著好好拾掇了一下自己。 這幾年花栗所有的購物基本上都是在網(wǎng)上解決的,翻來翻去,花栗最終上身的是一件干凈挺括的白色襯衣和一件灰色西裝褲,因為常年不怎么見陽光,花栗的皮膚白得耀眼,他嫌自己這樣有點女氣,就抬起手來拍拍自己的臉頰,拍上了一層血色才滿意。臨走前,他還特意去了趟陽臺,把自己精心侍候的淡紫色丁香掐了一朵下來,別在胸口。 宵衣說,要一眼能認出來自己是小花,這樣就可以了吧? 再次確定了一下今天約定的地點,花栗就抱著滿滿一盒的口袋妖怪出了門。 與此同時,蔣十方正在顧嶺的別墅里,靠在玄關(guān)處,一下下心不在焉地晃著車鑰匙,顧嶺從房間里鉆出來,穿著白襯衫和灰色褲子,前襟第一粒紐扣開著,露出明晰的鎖骨形狀。 他扯了扯自己的領(lǐng)口,問:“怎么樣?” 蔣十方微笑:“差不多就行了,你還打算折騰多久?” 顧嶺掉頭,面對落地鏡,把散亂的領(lǐng)口整理到左右對稱的程度,終于滿意了。 在往約定的咖啡館去的路上,顧嶺一邊開車,一邊若無其事地問道:“你聽廣播劇的原因是什么?” 蔣十方單手托腮,望著窗外:“我不聽廣播劇?!?/br> 這種不給面子的回答方式顯然沒有讓顧嶺在意,他換了個問法:“那一般人聽廣播劇有什么目的?” 蔣十方掉過頭來看他:“聽故事?音控?” 顧嶺的煩惱依然沒有解除,他的眉頭微微鎖著,眉峰間皺起的弧度很性感:“上次配音的時候,花栗說他靠聽我的聲音助眠?!?/br> “所以?” 顧嶺踩下剎車,在紅燈前緩緩?fù)O拢骸罢碚f,一個男人聽另一個男人的廣播劇,都是聽著擼吧?!?/br> 蔣十方:“……” 顧嶺頂著如同探討學(xué)術(shù)問題一樣嚴肅的臉說出這樣的話,簡直好笑,蔣十方自然是大笑了一通,才揉著眼睛反問:“顧嶺,你是不是為了這個就開始懷疑自己的魅力了啊?困擾了好久吧?剛聽到這件事是不是特別詫異一晚上都沒能睡好?” 顧嶺望著前方的車流,一言以概之:“沒有?!?/br> 蔣十方看著顧嶺搭配了一早上才選定的著裝,聳肩,不置可否。 看來自己當(dāng)初的決定是正確的,出國這么多年,顧嶺在感情問題上毫無建樹,可碰上小花同學(xué),戀愛狀態(tài)倒是進入得快,身上也多了點兒人氣兒。 只是不知道小花在毫無準備地看到顧嶺時,會不會直接拿咖啡糊他一臉呢? 蔣十方惡趣味地再瞄了一眼顧嶺的白襯衫,開始期待起那時顧嶺受挫的表情來了。 …… 路上雖然耽擱了點時間,但花栗還是比約定時間提前了三分鐘抵達咖啡廳。 早上十點的咖啡店剛剛開張,客流量很少,遠遠地隔著落地窗,花栗只看到一個卡座上有人坐著。 花栗緊張地整理了幾下自己的衣領(lǐng),進店的時候還特意對著窗戶里映出的自己看了又看。 輪椅與地面摩擦的滑動聲很小,花栗也不再是以往身高一八四的小白楊,所以正在忙著擦拭杯子的店員沒有注意到他,就連那桌客人也在談天,沒人注意到花栗的靠近。 花栗小心護著胸前的小花和放在膝蓋上的大木盒,往前又滑了幾步,才越過隔斷,看向了唯一的一桌客人。 這一眼看過去,花栗僵了。 ……顧…… ……顧嶺…… 在一片死一樣的靜謐中,花栗恍然間聽到了一聲清晰的皮rou撕裂聲,如同雷鳴。 ☆、第31章 自以為是 花栗猛地朝后拉了一把輪椅,把自己藏在了隔斷之后,眼睛里卻烙著那個和自己一樣裝扮的男人,坐在窗邊,背挺得筆直,身姿要比幾年前那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端正得多了,筆直筆直地燙入了花栗的視網(wǎng)膜里,恐怖的殘象揮之不去,讓花栗一時間產(chǎn)生了找把槍來擊穿自己腦袋的沖動。 愣了片刻,花栗摸出手機來,手指在鍵盤上抖得厲害:“大神,我快要到了,是哪家咖啡廳?” 他收起手機,悄悄探出半張臉來,看向顧嶺所在的方向。 顧嶺低頭望了一眼放在右手邊的手機,嘴角向上挑去,拿起來就開始回復(fù),在他停止打字的時候,花栗的手機在手心中震動起來。 花栗反手把手機緊扣在了腿上,竭力不讓震動聲擴散開始。他被一只巨手扼緊了喉嚨,聲帶被掐斷了一樣疼。 短暫的停頓后,花栗返身以最快的速度向門口轉(zhuǎn)去。 不要在這里……不要……我不要留在這兒…… 服務(wù)員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叫了一聲“客人”,花栗頓時受到了更大的刺激,拼命把輪椅往外搖動。 顧嶺聽到響動,往門口望了一眼,只看到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背影,就把頭又轉(zhuǎn)了回去,低頭看表。 花栗沒頭沒腦地往外撞,輪椅的轉(zhuǎn)動速度越來越快,咯吱有聲地絞動著花栗的心臟,把那里殘存的氧氣全都擠了出去,剮得血rou模糊。 ——“嶺南大人我是你的腦殘粉我喜歡你三年了!” ——“……訂的本來就是情侶款?!?/br> ——“玩玩吧,挺有意思的。” ——“女機械師,滿級,賬號密碼私你?!?/br> ——“開游戲,我們打一局。” ——“你手速沒有這么慢?!衷趺戳??” ——“偶爾看到,喜歡就送給你?!?/br> ——“聽起來很有經(jīng)驗。以前常聽我的廣播???” 笑話,都是笑話…… 他是顧嶺,嶺南有枝……自己因為他患上失眠癥,又聽著他的廣播劇入睡……他在自己喜歡上他的第五個年頭甩了自己,自己卻又繼續(xù)癡戀了他的id三年…… 花栗說不出自己是憤怒還是痛苦,只恍惚間感覺胸口別著的小花掉在了地上,連帶著從身體里嘩啦啦掉出來的好像還有某樣很重要的內(nèi)臟,被輪椅毫不留情地碾過…… ……等花栗注意到眼前是臺階而不是殘疾人專用通道時,拉手剎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花栗竟然一點慌亂失措都沒有,甚至挺安然地閉上了眼睛,希望就這么摔下去一輩子不要起來。 ……但他連這點心愿都沒能得到滿足。 他倒在了一雙堅實的手臂間。 花栗迷迷糊糊地抬頭,落入眼中的是一張冷到過分的臉,雖然英俊卻無表情得厲害,金絲眼鏡后的眼睛也生得凌厲,隨便一個眼神都像是一把刀,所幸花栗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插得千瘡百孔,麻木地抬頭望他,蠕動著嘴唇想說點什么。 這時,男人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老江?怎么了怎么了這是?” ……宵衣和多情? 疑似多情的人沒有回話,把花栗連人帶輪椅抱下了臺階,他身材勁瘦,力氣卻超乎尋常地大,確定花栗安全落地后,他才沉聲說:“小心一點,走路看路。” 他的聲帶像是涂了一層雪,冷靜漠然的腔調(diào)和他在實況解說時一模一樣,卻又有哪里不大一樣。 他身后的宵衣露了個頭出來,看到花栗那張英俊過分的臉時明顯愣了愣,娃娃臉上不加掩飾地露出了復(fù)雜的情緒。 花栗很熟悉這種情緒,自從雙腿殘廢后,他只要上街都會被類似的眼神包圍,像是在看著一個被打碎了一個角且無法修復(fù)的工藝品,嘆悔、同情,遺憾、惋惜。所有眼神都在說,多漂亮的小伙子,可惜廢了。 江儂不動聲色地側(cè)身擋住了張一宵的視線,像是對待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隨手拍了拍花栗的肩,看也不看他的腿,幫他把輪椅轉(zhuǎn)向,才轉(zhuǎn)身推著張一宵往咖啡廳走去,還摁著他的腦袋,不叫他往回看。 花栗像是從一個夢境中跌入了另一個夢境,渾渾噩噩地繼續(xù)向前晃,他在熱鬧的街道中穿行,直到走到街邊,一輛出租車在他不遠處停下,從里面鉆出了個乘客,他就順勢把自己扔垃圾一樣丟進車里,收起折疊輪椅,正準備拿進來,動作就停住了,看向剛剛下車、還在打電話的乘客。 他是個高挑清秀的青年,一頭蓬蓬的自來卷,卡其色休閑帆布褲配上一件花襯衫,本來該是個浪蕩不羈的樣子,可偏偏小心翼翼地捧著個不起眼的小盒子。 他的聲音是花栗熟悉的圓潤清亮,每個字的尾音都咬得像落入泉中的水滴:“好了好了我都到地方了!你不用把我家小卷兒開回來了!……不是,你開回來車鑰匙你要擱誰那兒??!你……” 陸離正說著話,突然感覺身后有道目光正盯著自己,下意識地轉(zhuǎn)頭一看,正撞上一雙木然的桃花眼,視線相接后沒來由地就是一陣慌亂。 他呆呆地看著花栗,心里怦怦亂跳,電話那邊的朋友“喂喂”地叫個不停,他也壓根兒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