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如被刺痛般，一下子聲音都尖了起來，“你們這些賤人，誰配這么叫我！”

    珠華精神大振，這婦人要一直半死不活的，她無從下手，但她現(xiàn)在有點摸著她的脈了，這婦人不是神神叨叨，而是長久被疾病纏身，思慮難免有些遲鈍，且注意力不大集中，東一句西一句，但她仍會有情緒，她沒孩子，丈夫又爛成一灘泥，她沒有愛，但她還有恨。

    作者有話要說：　　倒計時，應(yīng)該還有一章啦，不足部分番外補(bǔ)了~~~

    ☆、第178章

    婦人的臉色蠟黃里透著潮紅，她再開口時聲音降了下來，但顯然心緒并未平復(fù)，道：“甘心——如果你是我，你能甘心嗎？但不甘心又有什么用，莫說我這個身子這樣了，就算我還康健著，我嫁了雞狗，也只好隨了，難道我們這樣的人家，還能允我反悔另配嗎？這一輩子，無非也就這樣，好在我快熬到頭了，往后的日子，就是你了?！?/br>
    她又拿帕子掩著咳了兩聲，露出一個有些怪異的笑容。

    珠華不叫她“jiejie”了，直接道：“你還不到三十，誰說你這輩子就這樣了？你覺得自己活不長了，是因為在這個家里，總是受氣，病當(dāng)然難好，你要換個人家說不準(zhǔn)養(yǎng)兩個月就好了，我跟你說，你知道我祖母嗎——”

    她也是急中生智，把從沒見過面的葉老太太事拉出來說了，說了一段，見婦人竟是聽住了的樣子，愈加繪聲繪色起來，不管真假只管把葉老太太后來的日子往美好里說，道：“——你說你走不了，你看我祖母，她當(dāng)年是忠安伯府的嫡長媳婦，世子夫人，不一般也走了，過得好好的？這事一點不假，你若不信，現(xiàn)在就可以著人出去打聽，那孟家正跟我家打著官司呢，他家被抄倒了霉，想起我祖母來了，想來賴上我們，我今兒出門，就是為著這樁事?！?/br>
    婦人呆了半晌，她不說話，珠華一時也不敢催她，只是著意留心她的神色，終于等到她一句：“你祖母是被休的，當(dāng)然可以離開那個地方，我怎么可能？再說，我這個身子——”

    珠華撿準(zhǔn)時機(jī)逼上一句：“那你就甘心等死嗎？我不勸你什么，不過像你說的，你反正都要死了，那還擔(dān)心什么？我要是你，走到這個地步，誰讓我不痛快，我叫他全家給我陪葬！”

    “呵呵……”

    好似她說了什么很好笑的話一般，婦人搖著頭，笑了出來：“小丫頭口氣倒大，真能信口開河。你要真是我，你有什么本事擺布得了內(nèi)閣首輔？你以為萬家是你們那小門小戶，跟丈夫吵了架，抬抬腳就能出走嚇人嗎？”

    她當(dāng)珠華年輕不懂事，沒見過世面，珠華索性也就順著道：“怎么沒有？你不是見到他們把一個侯府姑娘都給害了？我要是你，被逼得沒法了，我就去告官?！?/br>
    婦人更好笑了：“告官？就算官府受理了，萬家起碼能推出一百個下人出來頂缸，你以為殺人是件大事，其實對萬家來說，連一點波瀾都不會激起?！?/br>
    “再說——”她搖搖頭，扶著桌面，慢慢站起身來，“算了，不要說了，我難道還真能把我的婆家怎么樣嗎？不過說兩句氣話罷了?！?/br>
    她轉(zhuǎn)身要出去，珠華在她后面緊著道：“你不想怎么樣，那就更好辦了，就當(dāng)是給萬家找點麻煩，像你告密把你丈夫弄回去挨萬閣老的罵一樣。你就甘心在家里等死，你丈夫回到揚(yáng)州去風(fēng)流快活——”

    她未敢把章二姑娘案的真相說出來，只是不斷誘導(dǎo)，因為一般婦人嘴上說得再恨，真讓她下狠手報復(fù)婆家，她可能反而下不了決心了，這婦人果然就是這種情況。

    珠華說的同時，也在慢慢站起來，她早就在瞄桌上那個放燈的銅燈盞了，現(xiàn)在屋里沒有別人，雖然她懷著身孕，但那婦人風(fēng)吹就倒的身子戰(zhàn)斗力肯定更弱，乘著萬公子挨罵沒回來前，她若能出其不意制住那婦人——

    “你說得有理?！眿D人停下了掀簾的手。

    幸而她動作緩慢，沒立刻轉(zhuǎn)頭，珠華忙坐回床上去。

    她轉(zhuǎn)過來的臉色變幻幾番，苦怨倦恨交織：“算了，還是麻煩得很，我折騰不起了?！?/br>
    珠華的心才往下沉，婦人接著道：“這樣罷，看你我的運氣了，你說你夫君會來救你？那就看是你夫君先來，還是他先回來了?！?/br>
    她繼續(xù)掀簾，往外說了一句：“茶來?！本妥呋刈琅?，重新坐下，道，“長夜漫漫，反正我也睡不著，就等著罷，有句話你說的沒錯，我都快死的人了，我還怕什么呢，他們讓我這么不痛快，我也讓他們難受難受……”

    “……”

    珠華無語了，久病之人的思路真不可以常人計，很快丫頭掀簾送了茶進(jìn)來，屋里有了人，珠華沒把握也不敢亂動了，那婦人還讓給她也遞了一盅，珠華不敢喝，只是握在手里。

    茶水漸溫之際，外面?zhèn)鱽砹藙屿o。

    動靜不算大，但不太尋?！鸫a不像是迎接主人回家的動靜。

    珠華跳下床，這回也不管了，直接快準(zhǔn)狠地把蠟燭扳掉，握了那個燭臺在手?？斓镁攘?，她要這時候被人脅迫住受了傷就太冤了。

    倒茶的丫頭本想過來，見此只好罷了。

    婦人全無反應(yīng)，只是笑了笑，嘆了口氣：“看來你的運氣比較好?！?/br>
    她真的是太累了，也太煩了，累到?jīng)]有力氣做什么決定，但真的什么都不做，又不甘心地?zé)┰瓴豢啊?/br>
    有人來推她一把，她釋然多了。

    之后會怎么樣，誰在乎呢？反正她快死了。

    **

    咚、咚！

    厚厚的冰層被敲裂開來，擊打聲震耳欲聾。

    隨著冰封荷池下一具女尸被發(fā)現(xiàn)打撈上來，這擊打聲跟著也敲響了萬閣老的喪鐘。

    蘇長越和晉王闖來那晚，珠華當(dāng)著晉王的面誘導(dǎo)萬夫人確認(rèn)了荷池底下沉了章二姑娘，雖然其后萬夫人知道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又再反口，但已經(jīng)晚了，當(dāng)著親王面的呈詞怎可能再被推翻，晉王讓人把萬家別院控制起來，然后連夜進(jìn)宮，太子此時正在皇帝處請罪呢，他知道闖閣老別院的事掩不住，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就很有擔(dān)當(dāng)?shù)爻鲱^了，不想晉王來說了此事，皇帝震怒，哪還顧得上訓(xùn)子，候到天一亮，即命錦衣衛(wèi)去砸冰撈人。

    撈上來的章二姑娘在池底沉了半年，那模樣——真是連她親娘章太太來都無法辨認(rèn)了，但不要緊，有萬閣老嫡長兒媳的證詞，足夠用了。

    萬閣老以往做下的所有罪過，在皇帝那里都不如這一樁嚴(yán)重，什么先帝顏面，老臣體統(tǒng)，萬閣老便是掏出面免死金牌來都不抵用了。

    錦衣衛(wèi)很快從別院轉(zhuǎn)移到了萬家主家，封門那日，萬閣老自知大勢已去，一語不發(fā)，萬奉英沒來得及出城，一并被堵了，他還嚷嚷：“你們這些鷹犬，有什么證據(jù)敢來封查我家？！”

    領(lǐng)頭的錦衣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下了馬，和氣地笑了笑：“萬公子請讓一讓，這證據(jù)，搜過了就有了?！?/br>
    萬公子不讓，直著脖子還想爭辯，一個小旗過來，按著他的雙手一剪一翻，就把他捆巴起來丟門后去了。

    蘇長越準(zhǔn)備多時的那一封彈章派上了用場，緊隨他其后，快過年的當(dāng)口，參劾萬閣老的奏章硬是如雪片般飛向御座。

    沒人有心思過年，到處都在傳說著萬閣老為私欲竟敢自導(dǎo)自演意圖將帝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故事。

    拜章二姑娘案終于水落石出，連著又是查抄萬閣老家之故，眾人的目光全被吸引過去了，掩在這之下的珠華失蹤了大半天的事，很容易便遮掩過去了，當(dāng)然她誘引萬夫人的功績也同時罕為人知，不過這沒什么要緊，該知道的，自然是知道，太子已經(jīng)表示太子妃深宮無聊，讓蘇長越轉(zhuǎn)告待珠華這陣驚嚇過后，養(yǎng)好了身子可以去坐坐。

    ……

    其實珠華根本沒受多大驚嚇，她說是被人見色起意，根本連色鬼的面都沒見著，很快讓救了回來。

    她回家先出乎意料地見到了紅櫻。

    紅櫻是來告辭的，珠華才知孟家的事竟已解決了。

    且說紅櫻好端端在山西住著，不想天降橫禍，她跟的那個晉商忽然被人抓了去，她則為人脅迫，要跟進(jìn)京來做偽證，那晉商只是個商人，沒有多大勢力不錯，但那個脅迫者不知道，紅櫻卻是有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是調(diào)到山西的張推官。

    晉商能鉆營，在本地做生意，各樣官員的關(guān)系網(wǎng)要打探清楚，紅櫻便是因此知道了張推官到來的事，她在張家犯有舊事，平常不敢去見，但男人叫人捏個罪名抓走了，背后牽扯到要她編話誣陷珠華和葉明光，這她就不能不去了。

    張推官聽說和外甥外甥女有關(guān)，便見了她，聽過之后，十分訝異。

    原來葉老太太舊事究竟，他竟是知道的，葉老太太在兒子成年后便告訴了兒子，而葉安和不欺暗室，娶張推官meimei為妻之前，也坦誠把這一點告訴了張推官。

    至于張推官沒有告訴珠華之故，是因已隔了兩代，葉孟兩家從無來往，本也不可能再有關(guān)系，翻出祖輩舊事來沒什么必要，再者，這種后宅恩怨，確實也不大好說。

    在張推官訴說的真相里，葉老太太第二回走時根本沒有懷孕，她那時“月份”那么淺，哪可能確診得了，她做出有孕的癥狀來，大夫順著說罷了，也沒把話說死，但老伯爺不懂，以為一定是有了。

    葉老太太這一招不管為報復(fù)還是為脫身張推官都以為很妙，但他覺得不好說出來教孩子，就沒說。不想幾十年后被人鉆了空子，扯出來說嘴圖賴。

    張推官在山西仍舊是管刑名，他保證看顧那晉商在牢里的安全，事了后一根頭發(fā)不少地把他放出來；紅櫻就負(fù)責(zé)將計就計，隨同北上，拆穿孟家人的盤算。

    “大舅舅真是救難雨?。　?/br>
    珠華感嘆，怪不得這事這么快了了，兩個重要人證一個讓拉跑了，一個倒戈，孟家還有什么戲唱？

    葉明光挨在旁邊，笑嘻嘻地道：“jiejie，你可不知道紅櫻jiejie說祖母走時根本沒懷孕時，孟家人的臉色有多難看，我要不是擔(dān)心jiejie，都要笑出來了?！?/br>
    珠華感念紅櫻這回幫了不小的忙，給她塞了不少東西，主仆坐著說了半天話，倒把小時恩怨都了了。

    紅櫻抹著眼淚道：“哎，不是姑娘那時放我一條生路，我不知在哪個臟地方里熬著，誰知道還有條命沒有呢？大老爺保了我家老爺平安，我就跑這趟腿，給幫著做回戲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她多年不見珠華，知道她嫁了人，但一開口不大留神，仍舊時不時帶出舊日稱呼來，珠華聽她叫“姑娘”，想起在張家時的光景，心里也覺親切，便不糾正她。

    說了好半天后，紅櫻告辭離開了，她要趕著回家見老爺，年是沒法一起過了，說不準(zhǔn)還能趕上個元宵節(jié)。

    珠華站門邊目送她離開。

    蘇長越自上完那一封彈章之后，卻是深居簡出起來，每日除上衙之外，只在家中陪伴家人。這一日，他又按時散值回家，珠華一邊給他倒茶一邊問：“萬家的案子有什么新進(jìn)展嗎？”

    蘇長越接了茶盅在手：“判決下來了?！?/br>
    珠華驚道：“這么快？”

    “嗯，我看皇上的意思，是不想留他過年了?！?/br>
    珠華“噗”一聲笑出來，蘇長越不知哪里戳了她笑點，不解地望她，珠華不解釋——這個問題也很難解釋，只是追問道：“怎么判的？”

    “全部家產(chǎn)罰沒入官，萬奉英流放，萬永已是古稀之年，皇上還是沒有把事做絕，貶了他為庶民，即日起三日沒必須離京，有生之年再不許回來。”

    殺人償命這個定律對萬閣老這個層級的人是不太起作用的，但他多年積攢的家業(yè)一朝化為烏有，又那么大把年紀(jì)了，兒子再流放出去，其晚景如何，可想而知，恐怕還不如上菜市口挨一刀來得痛快呢。

    而至于孟家，賴葉家沒賴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以后下場更是說也不必說了。

    珠華合掌朝空拜了拜：“今年過年，終于可以告慰公公婆婆了?！?/br>
    蘇長越溫柔地看著她：“等到明年六月，他們?nèi)掠兄鸥牢??！?/br>
    珠華愣一下，摸摸肚子，甜蜜蜜地笑了。

    **

    時光荏苒，半年一晃而過，六月天，艷陽高照。

    院里后栽的葡萄藤爬了滿架，濃蔭如瀑，架下擺著石桌石凳，蘇長越同葉明光兩個對著面，一高一矮，時坐時立，此起彼伏，沒個消停。

    自西廂房里斷斷續(xù)續(xù)傳出慘叫，每叫一聲，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禁不住要對望一眼，目中閃過懼怕。

    葉明光恐懼之余，還加瞪蘇長越——只是也不好說話，再心疼，總不能埋怨他姐夫不該讓jiejie懷孕罷？

    兩個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轉(zhuǎn)了幾圈，終于慘叫轉(zhuǎn)成一聲天籟般的嬰兒啼哭聲，旋即已經(jīng)出嫁改換了婦人裝束的蘇婉張著手，喜笑顏開地從西廂房里沖出來，大聲叫道：“生了，生了！”

    蘇長越二話不說，往西廂房就沖去，他身高腿長，搶在了前面，葉明光緊緊跟在后面，邊跑邊還記得問了一句：“蘇jiejie，是我外甥還是外甥女？”

    蘇婉道：“是個千金！——哎，光哥兒，你別進(jìn)去?！?/br>
    葉明光極不服氣：“為什么？姐夫就進(jìn)去了！”

    蘇婉無奈地攤手：“哥哥也不該進(jìn)去，不過我攔不住啊。嫂子現(xiàn)在累著呢，你別進(jìn)去添亂了，等哥哥看過了，我就把小千金抱出來給你看一眼好不好？”

    葉明光不好硬闖，只好不大甘心地答應(yīng)了：”——好吧，蘇jiejie，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快些呀?！?/br>
    他兩個在外面談判，蘇長越已經(jīng)飛快走到里間去了，穩(wěn)婆和孫姨娘都在里面，看見他進(jìn)來也有點傻，要攆，蘇長越道：“我看一眼珠兒和孩子，很快就出去?！?/br>
    穩(wěn)婆知道這家男主人是個做官的，不大敢相強(qiáng)，孫姨娘也不好硬攔，只好眼看著他走到床邊去，俯下/身來，極小心輕柔地把珠華黏在臉頰邊汗?jié)竦念^發(fā)都撥到一邊去，想說話，眼圈微紅，一時竟說不出來。

    珠華有氣無力地道：“我沒事，生得還算順利。孩子呢？快抱來我看看?！?/br>
    穩(wěn)婆忙把包裹好的小嬰兒抱來了，小小的一團(tuán)，臉上其實沒有什么眼淚，但就還有些抽泣著哼哼唧唧的。

    穩(wěn)婆笑道：“是個秀氣的小千金，看這位奶奶的模樣，將來指定是個大美人兒，聽聽，這哭聲都秀秀氣氣的?！?/br>
    珠華十分期待地微抬起一點頭去看，蘇長越忙從后托著她的肩膀——旋即珠華圓睜了眼，向后倒到蘇長越懷里。

    她真是嚇著了，不然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蓬頭垢面的，絕不可能好意思挨近蘇長越。

    但這時她顧不上想了，顫抖著聲音道：“她、她怎么長那樣啊？！”

    從頭到腳都紅通通的，頭上一點細(xì)軟的亂毛皺巴著，眼睛閉成兩條細(xì)縫，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一點，講真，這就算是她費勁吃奶力氣才生出來的嫡嫡親的女兒，她也說不出一個“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