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孟鈿的眼淚決了堤,最后一絲縹緲的念想也斷絕了,她是忠安伯府承爵長房的嫡出姑娘,曹五只是勇毅侯府二房的次子,非但勇毅侯的爵位沒他的份,上頭有個同為二房的兄長曹四頂著,他以后連二房的家產都分不到多少。孟鈿面對他時,心底深處其實總有一點凌駕的優(yōu)越感,也因為此她才敢混進來糾纏曹五,并非她不知廉恥,只是固有的那點優(yōu)越感迷住了她的眼,讓她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如愿而已。 卻沒想到他否認得這么干脆,孟鈿仿佛看到自己的面皮被踩在他的腳底下,來回碾壓。 “不,我不相信——”她恍惚著道,“五哥,你是變了心吧?我知道,我現(xiàn)在配不上你了,所以你心里沒了我,你告訴我,現(xiàn)在你是看上誰了?” 曹五連忙搖頭:“沒有啊,孟姑娘,你胡說什么?!?/br> 孟鈿這時候把珠華記起來了,抖著聲音問他:“我知道了,是不是剛才傳臚家的那個娘子?你看見她出現(xiàn),眼神都是呆住的——” “孟姑娘,慎言!”曹二奶奶忍無可忍打斷了她,“你在這里信口胡說,想過后果嗎?” 孟鈿呆了呆,反應過來了,她只是一時口不擇言,不是真要牽扯珠華,這當口把珠華拉下水來,于她的目的沒有好處,她又沒證據(jù),再嚴苛的禮法,也不能說看一眼都是錯。 就改口道:“我一時糊涂,說錯了話,二奶奶別見怪。” 隔壁的珠華從中得了靈感,再回想一下瑞哥兒和曹五的兩句藏頭露尾的對話,終于意會過來了——登時好氣又好笑,瑞哥兒這小子,說糊涂連她都蒙住了,說聰明罷,又從開始就沒找準人,真該讓曹二奶奶好好打一頓屁股才是,她等下一定不去求情。 因分了神,隔了道墻,她聽到的動靜又原不大清楚,等她回過神時,已經是聽到孟鈿哭哭啼啼下跪要舍身為妾的進展了。 珠華不太在意,家里弄進個原定為“妻”的妾,這得找上多少麻煩,勇毅侯府要有這個意思,開始就直接提出了,既然當時沒說,現(xiàn)在也不會同意。 果然,曹二奶奶斷然拒絕,并且不再理會孟鈿的任何糾纏,直接讓人把她拉走,孟鈿要哭鬧,曹二奶奶身邊的大丫頭直接道:“我勸姑娘消停些,難道必定要堵了姑娘的嘴,讓府里上下人等都看著,姑娘才覺著風光?” 孟鈿畢竟不是真正的市井潑婦,人少時她敢對著曹五破釜沉舟,真要在那么多外人下人面前如此,她丟不起這個人,一路嗚咽著不情愿地走了。 接下來響起的,就是—— 啪、啪、啪! 聲音之響之脆,珠華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下意識站了起來。 不是吧,玩真的??? 她以為曹二奶奶說揍一頓只是嘴上放狠話來著。 “嗚嗚,娘,我錯了,嗚嗚……” “二嫂,是我的錯,你要打打我罷,瑞哥兒這么點大,別把他打壞了。”曹五繞著圈子求饒。 “這么點大,就敢這么胡鬧,不好好教訓一頓,將來還不知做出什么事來!”曹二奶奶的聲音殺氣騰騰。 她一邊打,還一邊訓斥,“我知道你鬼靈精,嘴上認錯,心里不當回事,幸而你五叔只是腦子不大好,人還不壞,沒鬧出事來;要是別人哄你呢,你也聽他的哄,再去騙人?” 說一句拍一下,極有節(jié)奏。 “腦子不大好”的曹五委屈地道:“二嫂,我也沒想干什么,先頭的孟姑娘是我娘給我挑的,我那時候不懂,現(xiàn)在想自己選一個,才拜托了瑞哥兒——我只想看一眼,唉,還看錯了。” 他口氣悵然得不得了,一時都忘了再給瑞哥兒求情。 瑞哥兒不服,嗚嗚哭道:“哪里錯,我jiejie最漂亮,五叔沒眼光,下回再也不給你看。嗚嗚,娘輕一點,我好痛?!?/br> 曹五道:“我又不是說這個錯,和你說不清,算了,你靠不住,下回我也不會再找你了。二嫂,你輕些輕些,不能再打了?!?/br> 珠華想著不給說情,真聽到瑞哥兒在那里嗚嗚哭,還是忍不住,何況曹二奶奶沒護短,她不多的一點惱怒也散去了,走過來勸:“二奶奶,算了,瑞哥兒痛了一回,該記住了。” 曹二奶奶是真打,就這一會功夫,手心也拍得發(fā)麻了,這才就勢下坡,把瑞哥兒拎起來,道:“jiejie不嫌你煩,哄你半天,你怎么回報的?好好道歉!” 瑞哥兒抽噎:“jiejie,對不起……” 曹五也被壓著道了歉,鬧騰了一番,總算差不多了局,曹二奶奶攜著珠華出去,曹五有點磨蹭地跟在旁邊,踟躇不去,曹二奶奶察覺到,轉頭瞪他:“你胡鬧得還不夠?還要做什么?” “我想問這位奶奶一句話。”曹五紅著臉道,怕被攆走,他趕著道,“你家里還有meimei嗎?jiejie也行,沒成婚的那種?!?/br> 珠華微微睜大了眼,忍笑:“……沒有,我只有一個弟弟。” 曹五臉垮了,整個人都寫滿了哀嘆。 他蕭瑟地站在原地,目送珠華和曹二奶奶遠去,瑞哥兒捂著屁股一拐一拐地出來找他,還打著哭嗝:“五叔,呃,糖,多多的糖。” 曹五道:“什么糖?五叔心里只有黃連?!?/br> 瑞哥兒呆住片刻,放聲要哭,曹五手忙腳亂地忙哄他:“好了,好了,明天給你買。” 瑞哥兒這才消停了,他小孩子心思有限,頂著張大花臉又笑出來,道:“五叔,你要記得呀,我把糖分jiejie一半,jiejie就還喜歡我了?!?/br> 曹五酸酸地看他一眼:“……哼。” ** 花宴過后,客人們陸續(xù)告辭。 頭回出門,蘇婉蘇娟兩個平順地過來了,珠華遇著點小波折,終究與她本身沒有要緊干系,便也不往心里去,坐在回去的馬車里,聽著蘇婉蘇娟的嘰嘰喳喳,于下午時回了家。 ☆、第139章 珠華等在門前下車的時候,正好見到梁大娘從隔壁走了回來。 隔壁住的也是個官員,姓吳,年紀挺大了,總有五十上下,現(xiàn)在鴻臚寺任右寺丞。 珠華到京城的頭一天晚上吃過他家廚娘送來的醬黃瓜,之后閑時問梁大娘打聽了一下,聽完后,忍不住對吳大人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怎么說呢,隔壁這位吳大人的生平就三字:不逢時。 吳大人當年也是科舉三關闖上來的,三十六歲以進士入仕,起點算不錯了,但運道卻好像被天意黑過,剛結束兩年觀政,該著選官了,任令還沒下來,他父親歿了。 沒得說,只能回老家去守喪丁憂,好容易三年熬過,收拾了行李,剛回到京城,還沒來得找關系跑官,家鄉(xiāng)又傳噩耗,這回是他母親沒了。 好了,又是一個三年,接連六年彈指而過,吳大人已經四十四歲,這個年紀才從官場起步,無論如何也是晚了,好在他當年的同年有混得還不錯的,拉拔了他一把,給他補了個缺,吳大人兢兢業(yè)業(yè),做了幾年,總算將將爬到了六品的位置上,說出去不是個芝麻官了。 “奶奶和大姑娘二姑娘回來了?!?/br> 梁大娘手里抱著個醬色的小壇子,笑著上來打招呼。 蘇婉好奇地往她手里張望:“大娘,你拿的什么呀?” “醬黃瓜?!绷捍竽锇逊饪陂_啟了一點給她看,“吳大人要外放了,他家開始在收拾東西,我聽到動靜,去和我老姐妹聊了幾句。吳大人這一走,她不能再在吳大人家?guī)蛡蛄?,也在收拾家什,一些多余的吃食不好帶走,就送了我,她做這些佐味小菜的手藝比我好,還有一小壇酸筍呢,這個天吃最開胃了,我家去拿個壇子再去裝?!?/br> 聽到酸筍,珠華不禁有點饞起來,天氣一天熱似一天,正經菜式她漸漸不大有胃口了,就想些爽口的小菜吃。 便道:“好是好,只是不能總白拿人家的東西,小荷,你去找塊尺頭給大娘,算是我們的回禮?!?/br> 梁大娘一邊笑一邊跟在旁邊同她們一起進門:“這感情好,我替我那老姐妹謝謝奶奶了?!?/br> 珠華想起那吳大人就覺得他怪倒霉的,順口問道:“大娘,你知道吳大人要外放去哪里嗎?” “說是要往哪個州府做知州去了?!绷捍竽飰旱土艘稽c聲音,悄悄笑道,“據(jù)我那老姐妹說,他家老爺是眼看著晉升無望,不打算再往下熬了,想謀一兩任外放,做個父母官,得點實惠的。” 京官外放,不是犯錯被貶的話,自動升一級,這位吳大人原來的官職是六品,知州是五品,看著是升了一級,其實等于不升不降,平級外調,單從這點看,也可看出吳大人確實混得不怎么得意了。 不過知州是父母官,掌一州縣權柄,與吳大人原來所在的主要管著一些禮儀事宜和外邦敬獻的鴻臚寺比,油水是要豐厚得多了。吳大人這是在權和錢之間,選擇了后者。 珠華心中一動——吳大人已經將五十了,再在知州上混個兩任,他將來還可能回京來嗎? 就問梁大娘:“大娘,吳大人是哪里人?這一出去,恐怕很久不會回來住了吧?” 梁大娘道:“是山西的,吳大人這一輩是肯定不回來了。他家即便小輩出息,以后能把官做回京里來,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所以我聽著,他家房子都打算賣了,正尋摸中人經紀呢。” 珠華心里略定了主意,不再說話,進屋里去換了家常衣裳,歇了一刻,算了算家用賬,看小荷檢查了一番兩個小丫頭在家守門時做的一些雜事,又教導了幾句。 小荷正說著:“你們該自己學著有點眼色,不要事事都等人撥了才曉得動。比如這兩盆花,早上擺出來一會罷了,后頭太陽烈了,就該移到廊下面,怎么現(xiàn)在還在院子里擺著?” 從翠花改名叫翠桐的小丫頭小心翼翼地道:“我想著主子們要賞,沒敢收起來?!?/br> “你這木腦瓜,你去看看,那花叫曬得蔫頭耷腦的,怎么賞,還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去收起來。” 翠桐應著聲要出去,小荷拉她回來戳戳她的額頭:“你也看看天色,這會兒太陽都快下山了,收不收又有什么要緊?明兒記得收才是?!?/br> 翠桐諾諾應了。 倒是小荷又往外望了一眼,轉回頭道:“奶奶,我怎么覺得這天比往?;璧煤孟窨炝诵俊?/br> 珠華聞聲出來,往天上望了一眼,也覺得不大對,青葉擠過來,她是漁家女兒出身,比旁人對天象都更敏銳些,當即道:“恐怕快下雨了,奶奶,你看那云,邊上發(fā)烏?!?/br> 夏日的雨來得快,云聚得也快,就這兩句話功夫,那云進一步聚集變?yōu)?,這回大家都看出是降雨的預兆了。 珠華皺了眉:“大爺還沒回來,別正巧趕上,得著個人送傘才是?!?/br> 翠桐有點發(fā)怯地道:“奶奶,我哥哥可以去,他腿腳快,也知道翰林院的衙門在哪?!?/br> 珠華點頭:“好,那你去前院給你哥哥傳個話?!?/br> 翠桐答應一聲,忙跑去了。 這里小荷青葉和另一個小丫頭半芳一起動手,把院子里該收的物什收回來,半芳又跑去后面告訴孫姨娘她們,待都歸置好了時,第一滴豆大的雨點也砸了下來。 雨勢來得十分迅猛,都沒個鋪墊,氣勢洶洶地直潑下來,不多一會兒功夫院子里便積起了一些小小的水洼,雨聲嘈雜,廊檐下如掛了一層雨簾。 翠桐半芳兩個年紀小,下這么大雨也沒被別的差事做,挨在一起,伸出細得蘆柴棒一樣的手腕去接落下的雨簾玩。 小荷先沒管,看她們玩得沒完了,方出言嚇唬:“那有什么好玩的,把衣服弄濕濺臟了,明兒沒得換,你們還穿這舊的?!?/br> 兩個吐吐舌頭,忙把手收了回來。 大雨持續(xù)了小半個時辰,才終于慢慢轉小收住了。 一場雨下過,空氣如被洗過一般,又是傍晚,暑意更少,難得地涼爽起來。 蘇長越便在這時踢踏著地上的雨水走了進來。 珠華見到,忙從屋里迎出來,上下打量他:“淋著雨了沒有?” 蘇長越笑著搖了搖頭:“倒是沒有,只是雨太大了,傘遮不住,身上仍是濕了些?!?/br> 珠華跟他后面進屋,找出身干凈衣裳來遞與他,一邊看他換一邊道:“我有件事想與你說一下?!?/br> 蘇長越道:“什么?” 珠華便把隔壁吳大人要外放的事說了,然后問道:“你可知道嗎?” 蘇長越系著衣帶,搖頭:“不知,大約是才下的任命,我等會過去問一問,吳大人和我家做了這些年鄰居,雖則相交不多,不過兩家一向和氣,他要外放,想必臨行前會宴一宴客?!?/br> 珠華細想了一下,明白這“相交不多”是所為何來了——吳大人中進士不多久就回了老家守孝,一守六年,到終于能做官,蘇家又出了事,所以雖然緊鄰,真正來往的時間卻沒有多少。 不過只要沒紅過臉就好辦。珠華接著道:“梁大娘還說,吳大人的年事擺在那里,以后不打算再回京來,所以連房子都預備賣了?!?/br> 蘇長越的動作頓了頓,在燈下望過來:“珠兒,你是想——把他家的房子買過來,留著光哥兒考完童試進京來住?” 珠華一下笑瞇瞇了,挨過去替他整理下擺:“蘇哥哥,你真是聞一知十,我就是這個意思。小孩子長的快,光哥兒年紀看著不大,不上幾年也就長成該娶親了,與其到時候再到處去現(xiàn)買房子,如今有合巧的,不如趁便定下?!?/br> 吳家的房子別的在其次,難得一個近字,當初說是讓葉明光來和她一起住,蘇長越也一直很贊成,但實際cao作起來,終究有不便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