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廖氏看看珠華,又看看許燕兒,發(fā)呆道:“這是怎么說——怎么會這么巧?!?/br> 許燕兒不是一個人來的,除了先前在角門里就碰見過的她的一個小姑子,還有另外一名遍身羅綺的少婦,少婦和她小姑子攜著手,顯見兩家是熟識。 珠華不認得那少婦,但座中有人認識,起身笑迎:“四奶奶來了?!?/br> 兩方笑談了幾句,珠華方聽出來,原來這少婦竟是勇毅侯府二房的四奶奶,和許燕兒夫家有表親。 曹四奶奶在這里應酬了一會,就笑道:“諸位安坐,不要客氣,我這小表妹靦腆,我親自送她到那邊水榭里頑去?!?/br> 就牽著許燕兒的小姑子去了。 珠華再看許燕兒時,就了然了:先前許燕兒嘲諷她是怎么混進來的,其實兩家差不多嘛,都是關系戶,不過許燕兒真格連了親,關系比她硬點,所以先前會以那副白眼看人的模樣質問她。 許燕兒已經坐下,她的位子和珠華隔了一點距離,但這點距離不足以擋住女眷們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眼神——太倒霉了,怎么偏偏撞上個最不能撞的呢? 許燕兒其實頗有幾分姿色,二十出頭,也是好年華,她撞別人未必輸,可惜——真的太背時了。 坐下不到半刻鐘,許燕兒已經如坐針氈。 她算是切身體會到了什么叫“誰丑誰尷尬”,那些看好戲似的眼光就不說了,含著同情的善意眼神她一樣受不了。她也帶了備用的替換衣裳,先前她小姑子曾勸了她一句,讓她去換一下,她賭著氣不肯,現在再想換也遲了,人都看到了眼里,不換不過尷尬,換了直接就是丟人。 葉家這小丫頭當年就是如此,她費盡心思,不過只同徐家大小姐混了個泛泛之交;葉家小丫頭仗著一張好臉,什么也沒干,莫名其妙就入了沈少夫人的眼,她每回見她在魏國公府出入無忌,心頭都要泛上一股嫉妒的惡氣。 現在這股惡氣又泛上來了,許燕兒冷笑一聲,她才問曹四奶奶打聽過了,從來沒見過珠華這么一號人,她不知走了誰的門路是頭一回混進來,肯定沒多大要緊。 那么許燕兒踩她就不需要有顧忌了,不把她那層倒家敗勢破落戶的底揭了,她自己的臉面又怎能找得回來? 廖氏還在悄悄問珠華呢:“那個和你穿一樣衫子的婦人,你認識嗎——” “葉家meimei,”許燕兒醞釀好情緒言辭,矜傲地開了口,打斷了廖氏的話,“不知你是幾時進的京?” ……這口氣是要搞事? 不知為何,珠華心頭居然泛起一陣淡淡的興奮,她先向廖氏點點頭,然后含笑轉向許燕兒道:“沒有多久,上個月才到?!?/br> 許燕兒心里更定了,道:“是嗎?巧得很,我也是上個月才到的京里,我們家爺就是京城人,本隨著一家在外任上,因明年要考鄉(xiāng)試,名錄在順天府里,我們提前了一些時間回京,備考來了?!?/br> 從許燕兒的年紀推她丈夫的年紀,大約也在二十出頭,能去往鄉(xiāng)試的龍門里走一遭算是有出息的子弟了,珠華繼續(xù)含笑:“恭喜許jiejie了,這樣肯下功夫,想來明年是必中的了?!?/br> “哪里敢說這個話,科場艱難,未見功名已白頭的大有人在,葉家meimei,你這樣說話,可見是不懂門道了。” 珠華差不多猜到一點她的用意,已經在憋笑了:“……嗯,許jiejie教訓得是。” 果然,許燕兒下一句就問到她了:“你嫁的那個夫婿,如今怎樣了?當年聽說蘇家敗落,我就替你可惜,你自己已是父母雙亡,沒依沒靠的了,再許個這樣的夫家,以后怎么得了?唉,你如今生活還過得去吧?依我說,京城雖大居不易,你們進京做什么呢,不如回老家去,踏踏實實尋個營生,好生做活也罷了。不過難得我們有緣分,既在這里見著,你若有什么困難,我能幫的,倒是可以幫你一把?!?/br> “有……”珠華憋不住了,舉起扇子擋了臉,肩膀抖個不住。 許燕兒大喜,以為大大削了她的臉面,把她說哭了,忙道:“你別傷心,你既說有,那是有什么困難,就說出來罷,別硬撐著了,面子能當飯吃不成?” 廖氏旁觀到現在,照理她和珠華初見,沒多大交情,其實不與她相干,但她丈夫與蘇長越皆屬清流,眼看著好好一個傳臚叫人奚落成這樣,忍不住了,向許燕兒道:“這位奶奶,你是不是有什么誤會?你這個葉家meimei的夫婿才中了皇榜的第四名進士,又蒙御口親點了庶吉士,現正在翰林院里當值,你叫他去回老家去?踏踏實實尋個營生?“ 廖氏的口氣盡力客氣了,但因為末尾是疑問句,幾乎是順理成章地帶出了一句余韻——你沒毛病吧? “……” 許燕兒的腦中空白一瞬,只想大嚷一句“不可能”,拼力咬唇才控制住了自己——別人沒有必要騙她,當著這么些人在,也不可能撒這個謊。 這是真的。 她丈夫才考過秀才,蘇家那個小子已經考中進士了,名次還那么高。 她拿一個秀才去踩著進士炫耀。 她勸進士回老家去像個小商販一樣做活。 過了好一會,許燕兒的腦子仍是空的,她顧不上也完全不敢看任何人的臉色,只是不知不覺地紫漲了面皮,破罐破摔地逼問珠華:“你安心要看我笑話?我誤會了,你不解釋,你說什么有困難?!” 她幾乎想要咆哮,葉珠華說她進京還不滿一月,應當是剛完婚,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人生四喜占了一半了,有個屁的困難! 珠華放下團扇,露出笑到暈紅的一張芙蓉花面來:“我是有啊,許jiejie,我想求你幫幫忙不要再說了,你再說——哈哈,我就要笑死了?!?/br> 她是真不客氣,真不留情,真追窮寇,然而也是,真美到容光懾人。 旁邊的女眷們便有想從中轉圜緩個頰的,也說不大出來了。 珠華坐在那里,堪稱肆意,然而她那么點年紀,城府淺一點又怎樣呢?她不謙讓又怎樣呢?又不是她找著別人挑釁,人都看在眼里,她沒什么錯啊。 管人家meimei叫得親熱,結果連人家的具體境況都不清楚,自說自話,自找難看,怪得了誰。 “呦,怎么都冷在這里不說話了,可是怪罪我來遲了?” 一個爽朗的聲音連說帶笑地響起,曹二奶奶牽著個小小男童,出現在了水榭前面。 她手里牽著的男童望著珠華的方向,癡癡地看呆住了。 ☆、第136章 “jiejie,我是瑞哥兒?!?/br> 和曹二奶奶一起進來的男童路過珠華的時候停了步,向她冒出一句話來。 珠華正收了笑意站起來迎接曹二奶奶,忽然接了一句奶聲奶氣的自我介紹,一怔之后,才反應過來,雖不知這小孩子為何有這一出,但他這么有禮貌,又生得白凈胖乎乎,總是討人喜歡的。 她低了頭笑道:“好,我認得你了,瑞哥兒真乖?!?/br> 瑞哥兒十分開心,他跟著曹二奶奶到上首,曹二奶奶笑著開始說了一通賠罪及開場白,他乘著這個機會,就一點點掙脫了母親的手,溜到珠華身邊來了。 “jiejie,我以前沒有見過你。”瑞哥兒望著她,眼神晶亮地道,“你以前怎么不來我家玩呀——” “瑞哥兒,你給我回來!”曹二奶奶好氣又好笑地叫他,“出門前你怎么答應娘的?說了要有規(guī)矩要聽話,都不作數了?” 瑞哥兒很無辜地不肯動彈:“我有規(guī)矩,jiejie都夸我乖?!?/br> 座中的女眷們多是已經有了兒女的,紛紛笑道:“哥兒確實極乖了,并沒出去亂跑,只在這水榭里,怕什么呢?!?/br> “這花宴原就是散心的,不必太拘緊了哥兒?!?/br> 更有人打趣道:“其實也怪不得哥兒,他小孩子也是識好歹的,這位小夫人的容光,我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何況哥兒呢,怨不得他想親近?!?/br> 瑞哥兒這個年紀,還扯不到好色不好色的,他賴著珠華,眾人只覺得是件趣事,一時相繼笑了起來,氣氛十分和樂。 作為主家,曹二奶奶自然是樂見如此的,她此前沒見過珠華,但綜合年紀和相貌,珠華太好認了,她就指了珠華,嗔了一句:“你們不知,這是我一個相與極好的jiejie托我照顧的晚輩,所以我下了帖子請來,如今我還沒照顧她,先讓她替我顧上孩子了,哪里有這個理?我可是不好意思了?!?/br> 許燕兒愕然地瞪大了眼,因為曹二奶奶到來,眾人的注意力轉移,她剛剛松了口氣,雖然顏面無存,但猶豫了幾番,到底沒舍得就走,沒想到跟著就聽到了這個壞消息。 瑞哥兒回嘴:“我不要人照顧,我照顧jiejie。” 一語又引起一陣笑聲,曹二奶奶也掌不住,一邊笑一邊斥他:“你還得了意了,要你老子來捶你一頓才好!還不給我回來?!?/br> 瑞哥兒聽了有點懼怕,但仍挨著珠華舍不得走,珠華好笑地替他求情:“我家里也有個弟弟,小時候同瑞哥兒一般,又懂事又可愛,我看著他極親切,就讓他在這里罷?!?/br> 曹二奶奶原也不是認真要訓孩子,有了臺階,便就勢點了瑞哥兒,道:“你jiejie不煩你,那你要替娘照顧客人,就好好照顧,做個周到的小主人,不許胡鬧?!?/br> 瑞哥兒大聲應道:“好!” 接下來,他就一刻也不閑著,一時問珠華要不要喝茶,一時讓珠華吃幾上擺的果子,又嘰嘰咕咕和珠華說一些他自己的事,他藏的糖,院子里大樹下的螞蟻,他的小meimei總是沒完沒了流口水,他以為小meimei想吃糖,偷偷塞了一顆到小meimei嘴里,被奶娘發(fā)現,告訴了他娘,他屁股被打得好痛。 珠華笑個不住,她感覺出來瑞哥兒是認真地在和她獻殷勤了,雖然他說的都是孩子話,有些自成他自己的一個小世界,她聽不大懂,但這件事本身就很新奇又很好笑,她帶過幾年孩子,知道該怎么應付,就時不時撿懂的地方回應兩句,不懂的就隨他自己講去,只要表示在聽就行了。 除此外,珠華也分出一只耳朵來聽了聽女眷們的聊天,說來說去無非是些衣裳首飾,家長里短之類,有的說插兩句,若沒的說,只管聽著也行,并沒有什么要緊商談。 珠華心里嘀咕——說是賞荷宴,就真這么坐著看荷花隨意干聊?都沒個主題,也太無聊了罷。 一陣清脆動聽的笑聲自另一邊的水榭里傳出來,飄蕩在湖面上,珠華轉頭看去,只見那邊的姑娘們圍坐著,手里似乎傳遞著什么東西,大約在做游戲。 好吧——看來是有活動的,只是那是姑娘們的消遣,她在已婚這一撥里,只能聊聊家長里短了。 這些瑣事珠華不大插得上嘴,曹二奶奶倒是話里帶著讓她參與了兩句,不過她畢竟初來乍到,諸事不熟,硬要加進去聊,若不留神踩了誰的忌諱,反倒不好。大半時間就還是逗著瑞哥兒玩了,兩人一個說一個聽,居然很和諧。 瑞哥兒精力很足,一直獻殷勤也不累,還更有勁頭了,把幾上擺的瓜果挨樣都請珠華吃了一遍之后,看看沒什么好招待的了,大腦袋轉轉,指使丫頭去摘了朵荷花來,指明要開得最漂亮的,然后捧著給珠華:“jiejie,送給你?!?/br> 此時座中其他女眷聊了一陣,原一時沒有話說了,氣氛正卡在一個點上,見此立時又激起了一陣笑聲。 廖氏坐在旁邊,笑得止不住:“這小哥兒不得了,大人也沒他這般會哄人!” 曹二奶奶掩面:“快別夸了,不知跟誰學的,再沒人教過他這些?!?/br> 這一茬說笑過,時辰就差不多了,開了宴,殘茶撤去,丫頭們分從兩邊水榭流水般呈上各色酒菜。 不多時,那邊水榭忽然響起了幾聲驚訝的低呼,跟著是一陣笑聲。 這動靜與先前的不大一樣,曹二奶奶指了丫頭:“去問問,姑娘們那邊玩什么新鮮玩意這么高興,也叫我們跟著樂一樂?!?/br> 便有一個丫頭去了,少頃來回道:“姑娘們嫌干席無趣,在那里占花名兒,有一個姑娘酒量極弱,才喝到三杯就醉倒了,大家俱沒想到,因此笑了。” 那邊水榭里上的是極清淡的果子酒,甜甜的,和糖水差不多,不過封存幾日取個果子的甜香而已,這樣也能開席就醉,這酒量確實淺得非同一般了。 曹二奶奶忙站起來:“是誰家的姑娘?我去看一看,讓人扶到三姑娘院里歇一會?!?/br> 珠華有點緊張,盯著那丫頭,待她說出一個“章家二姑娘”來,方松了口氣——不是蘇婉蘇娟就行,沒喝過酒的人不知自己深淺,一時沒防備醉了怪不得自家,但出來做客,醉在人家里終究不大好看。 這章二姑娘也是侯門之女,不過是旁支了,那家定平侯府沒分過家,五服之內都圍居在一起,各房頭的姑娘們在外行走,自我介紹都是出自定平侯府,但含金量各有多少,就得勛貴內部圈子的人才能分得清了。 章二姑娘也是跟嫂子來的,她嫂子話很不少,坐在珠華斜對面,一站起來,珠華就有印象了——先頭不但數她話最多,且也最能奉承曹二奶奶,別人是來做客,她好似是專來巴結人的,但巴結的技巧又不太好,話既亂且密,從家里這個親戚說到那個親戚,姑奶奶說到姨奶奶,沒幾句就把珠華聽暈了,不知她說的誰對誰,完全無法分辨這么復雜的親戚關系。 她要跟著去,曹二奶奶把她按住了:“只管安坐,我去就行,這是我們家招待不周了。好在二姑娘飲得不多,我讓廚下做碗醒酒湯,二姑娘休息一會,喝下去就好了?!?/br> 章嫂子連聲道:“哪里,是我家這姑娘不懂事,難得出來一回,就給奶奶添了麻煩?!?/br> 珠華有些不忍聽,賠禮是應該的,不過這話也太—— 本來沒多大事的,輕松一些開個玩笑就帶過去了,讓這么一說,倒似姑娘真有什么不好一樣。 曹二奶奶顯然也不大聽得下去,沒再理她,匆匆就出去了。 那邊水榭里有點亂,因為負責招待姑娘們的曹三姑娘見章二姑娘醉了,也正張羅著要把她扶到自己院里去歇著,讓人到圓亭去喊章二姑娘的丫頭來隨侍,卻根本沒找見人。 問別的丫頭,也不知去了哪兒,只記得章二姑娘似乎是帶了丫頭來,但各家奶奶姑娘下人一**的,章二姑娘也不是什么要緊人物,誰會特意留意她的丫頭。 見到曹二奶奶來,三姑娘就抱怨道:“她家也太沒規(guī)矩了,這丫頭不知是看景還是如廁去了,連個話也不和旁人留,悄悄地就沒了影,這樣的也能跟著主子出門?!?/br> 曹二奶奶低聲安撫她:“下回不請她了,我的帖子原也不是給她這一房,說好的正經姑娘有事來不了,才輪著她了,這些旁支分脈,見事少,怨不得上不得臺面。先別管什么丫頭不丫頭了,我讓人把章二姑娘扶走罷,耽在這里不好看?!?/br> 說著便招呼了人來,扶著暈乎乎的章二姑娘離了席。 ** 郁蒼亭旁。 發(fā)束白玉冠的年輕男子被堵在亭子旁的一棵桂花樹下,一臉驚訝地道:“……你怎么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