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推官：“等錢還清了之后？如果他出息得早，沒幾年就把錢都還你了呢？”

    “怎么可能？”珠華微微睜大了眼，“除非是一筆還給我的，不然零散的可不能算。比如每個月的俸祿，這交給我的只能算家用，一家好幾口呢，吃喝哪樣不用錢，等以后有了孩子，花費就更大啦?！?/br>
    張推官再無法可想，只能笑斥：“還說你不別扭，就不能好好說個話——咳咳。”

    珠華摸茶壺給他倒茶：“舅舅，你別急么，好了，我好好說話，我就是不要他納妾，不過光我這么想又沒用。哎，舅舅，我相信你才和你說，你可別轉(zhuǎn)頭說漏了，告訴給蘇哥哥啊。”

    “我不告訴。”張推官沒接她的茶盅，只是止住咳后，有點不忍目睹地把頭轉(zhuǎn)向了另一邊，低聲道，“因為用不著我告訴了?！?/br>
    “……”珠華打擊了張推官半晌，現(xiàn)在終于輪到她沉默了。

    她呆呆端著茶盅，機械地轉(zhuǎn)頭。

    蘇長越站在臺階下，面色如常：“張伯父，珠兒，伯母讓我來叫你們過去吃飯?！?/br>
    其實鐘氏叫的是張萱，蘇長越正好站著，就主動先一步過來了，結(jié)果就——

    嗯，他聽見的不多，只有個尾巴而已，但是那句“就是不要他納妾”是聽得真真兒的了。

    他發(fā)現(xiàn)他先前想錯了，小娃娃的醋勁不是還那么大，而是長了一歲后，更——加大了。

    牙還沒長齊，已經(jīng)在惦記著排擠他根本沒影的妾室了，這怎么辦喲。

    真是的，他都家世零落至此了，聰明點的姑娘都該離他遠點了，這些時日以來他看的臉色本也不在少數(shù)，就剛才張三姑娘還來鄙視了他一通，他沒回應(yīng)，但對她的心態(tài)，他心里是清清楚楚。

    只有小娃娃，還一副守寶的口氣，似乎還想拿欠契綁住他——他那時剛進了月洞門，只聽見屋里飄出來幾個詞，沒聽得太真，大致猜出來的。

    她以為他還是什么香餑餑哪。

    蘇長越有點發(fā)愁。

    只是這愁不如之前苦，反是帶著甜。

    小娃娃是很認真地在拿他當(dāng)寶啊，還傻不愣登地算計，打算要他欠她一輩子。

    他現(xiàn)在的未來灰暗得看不見一點兒亮，和他捆一起有什么好。

    真是個傻娃娃。

    這種傻姑娘，大概是獨此一個了罷。

    **

    不過待蘇長越告別了張家，再跋涉趕回安陸后，發(fā)現(xiàn)似乎，還有一個。

    ☆、第64章

    安陸縣城。

    蘇家在這里的老宅比在京城的闊朗多了，是蘇父為官后置辦的，當(dāng)時蘇家老太爺仍在，他同張老太爺不一樣，年老了只愿歸根，蘇父蘇母要接他去京里盡孝他也不肯去，嫌京里規(guī)矩大，不如安陸老街坊們親切。蘇父拗不過，只得另買了新宅，好讓父親住得安逸些。后來不上幾年，蘇老太爺故去，這宅子便一直空下來了。

    在京里時人多，宅子小，蘇婉蘇娟兩姐妹要擠在同一間大屋里，雖然臥房各自隔開，但外間的堂屋是共用的，小時沒交際不讀書，各人物件也少，倒沒什么問題，這一二年兩個都略大了一點，就難免有些磕碰了，這個嘟囔那個起得早吵著了她，那個嘀咕這個亂掐花回來弄得一屋子怪味，蘇長越說她們鬧騰，就是為著這些，小女孩子們沒大矛盾，就是總雞毛蒜皮的不消停。

    蘇婉是嫡出，脾氣本來又嬌，和meimei拌了嘴不高興，就要跑去找蘇長越撒嬌抱怨，一時說meimei煩，她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可以搬來和哥哥住；一時嫌家里屋子少，要是多一間就好了，她自己住，不要和meimei擠。

    ……

    蘇婉坐在炕上，望著空曠的屋子，呆呆發(fā)怔。

    現(xiàn)在宅子大了，她可以自己住了，可是她一點也不開心。

    哥哥在的時候還好，雖然哥哥很忙，但晚上總是會回來，陪她和meimei說幾句話，然后趕她進屋睡覺。

    現(xiàn)在哥哥出門去了，家里又少了個人，meimei本來還會來找她，這些天有客人來，meimei陪著孫姨娘見客，常常一坐坐上大半天，也不過來了。

    她一個人呆在這么大的屋子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簡直安靜到可怕。

    蘇婉的眼圈紅了，她用力抽了下鼻子，試圖把在眼睛里打轉(zhuǎn)的淚珠憋回去。

    她不能這么愛哭了，娘走的時候最不放心她，拉著她的手最后還說了一遍要她“堅強”。

    光抽鼻子不夠，她又把頭往后仰，過一會，終于感覺淚意憋回去了，她才抹了把眼，然后就聽到門口傳來說話聲。

    “姐兒，你怎么又獨個坐在這里？”

    一個穿著半舊褐色褙子的中年婦人說著走進來，她是上回陪蘇長越往張家去拜壽的管家梁伯之妻，蘇家蒙此大難，下人們能打發(fā)的都打發(fā)了，只有梁伯這一對老夫妻，一把年歲沒個兒女，既沒處可去，也不忍離了故主家，因此便不怕道遠一路跟著回了安陸。

    梁大娘走近了，方見蘇婉眼圈還紅著，不由輕“唉”一聲：“我的姐兒，你又傷心了？”

    蘇婉忙忙否認：“沒有，剛才蚊蟲迷了眼，我揉了揉才紅的?！?/br>
    三月天里哪來什么蚊蟲，梁大娘心知她找借口，不忍拆穿她，做無事狀上前拉了她的手：“姐兒，你跟我來，姨娘那里正待著客，你一道跟著去見見豈不是好？總比你一個人悶著強?！?/br>
    蘇婉低了頭：“我不去?！?/br>
    梁大娘拍拍她的手背：“姐兒，莫鬧孩子脾氣，聽大娘的話，你瞧娟姐兒比你還小著兩歲，不也在那坐著？大娘是為了你好?！?/br>
    對著親近的人，蘇婉流露出了一點小脾氣：“大娘，我不要去，姨娘也不想我去，我看得出來。”

    梁大娘的動作頓了頓，透過蘇婉身后的窗子往外看了一眼，低聲冷笑：“正為她不要你去，你才不能趁著她的心意！上不得臺盤的東西，太太才去了幾天，就忘了本了，難道太太當(dāng)日在時也是這么待娟姐兒的？太太都沒分嫡庶，她一個下九流的妾倒分起來了，還給正經(jīng)嫡出的姐兒下絆子。姐兒，你莫怕，有大娘在呢，你只管去，她敢明著給你臉色瞧，等大爺回來，看能饒得了她！”

    蘇婉嘟起了嘴，仍是不依：“大娘，我就是不想去，那個客人我又不認識，為什么要去一直陪她。姨娘和meimei愿意陪著，讓她們?nèi)ヅ愫昧??！?/br>
    梁大娘略著急，捏捏她的小手：“姐兒，你可別太任性了，程家姑娘說不得以后就是你的嫂子了，按正常景況，大爺三年后出孝，正好可以完婚，你到時才十三歲，可有的幾年要和嫂子處著。老爺太太又去得太急，沒來得及替你定個終身，將來你的親事說不得也得要指靠著這位嫂子。現(xiàn)在人家上門來，你去多陪個禮，有什么不好呢？可別把機會都叫娟姐兒搶去了?！?/br>
    “……我不?！碧K婉犟著，眼圈慢慢又紅了，“我有嫂子的，哥哥去年還去見她了，回來說她又漂亮又可愛，也不埋怨爹爹給他定個不懂事的娃娃了，當(dāng)時我們都笑了他?！F(xiàn)在這個又是誰，我不認得，我就不要去給她陪笑臉。”

    “唉，姐兒，那個嫂子你也不認得啊?！绷捍竽餆o奈地嘆氣，“再說，大爺都去退親去了，你也是知道的，可別再提這一茬了。依我說，程家姑娘也不錯了，明知我們大爺現(xiàn)在這樣，還是主動跟著長輩上門來了，大爺不在家，人家還等了這些天，模樣不錯，品行也好，配大爺也配得過了?！?/br>
    “什么配得過配不過，”蘇婉扭過臉去，“我哥哥都不知道這件事，姨娘自己要巴結(jié)人，還防著我，怕我搶了meimei的先，大娘又要逼我去討好她——好像她是什么寶貝，我們一家都多求著她一樣。要是我自己的嫂子，才不用這么麻煩。”

    什么自己的嫂子——梁大娘哭笑不得，但她看出來了，蘇婉不是真對葉家姑娘有多執(zhí)著，純是程姑娘來，家里各項反應(yīng)激起了她的自尊心，畢竟一直都是嬌養(yǎng)著的小姑娘，家里人人容讓幾分的，這下按著她對別人低頭，她哪里樂意？

    這倒不能再逼著她了，就算勉強拉了她去，她心里不快，再露出痕跡讓程姑娘看出來，那還不如稱病不去了。

    梁大娘便只能放棄了拉她出去，見她一個小人兒孤坐可憐，拉過旁邊一張高幾，坐下來陪她一會。

    蘇婉緩過來那股不開心的勁，主動和她說：“大娘，你別擔(dān)心，我知道哥哥現(xiàn)在不容易，我不會給他找麻煩。等他回來，他要是愿意和程家姑娘的親事，那我什么也不說，我就乖乖的?！?/br>
    梁大娘笑了：“好姐兒，這就對了。”

    “不過最好哥哥不愿意?！碧K婉嘀咕，又向梁大娘道，“大娘，你說她好，我可沒怎么覺得，她來的時候又不知道我哥哥退婚去了，那時哥哥身上還有婚約呢，就想著哥哥毀約娶她了。憑什么呀，我哥哥可不是這種人，她是要陷哥哥于不義?！?/br>
    “姐兒，你胡思亂想什么呢，”梁大娘道，“程家也是好意，我們家家勢起來得晚，出息做官的只有老爺一個，老爺去了，大爺沒個得力人幫扶，往后就艱難了。程家和我們不同，家大業(yè)大，他家要把程老爺留下的姑娘和我們大爺結(jié)親，是想幫扶著大爺一把的意思。唉，程姑娘也是個可憐人，程家老爺要不是和我們老爺一起遭了難，憑著她的家世，不知能嫁到什么樣的人家去呢?！?/br>
    蘇婉又不開心了，低頭擰著手指：“我哥哥自己有本事，沒人幫扶也會出息。大娘，你都沒見著程家丫頭的臉色，好像我們家多破舊一樣。”

    蘇家現(xiàn)在下人太少，有客來，梁大娘要在廚下忙著燒水煮茶什么的，只去送水時偷偷瞥過程姑娘幾眼，接觸得少，還真沒大留心，聽了忙問道：“那程姑娘呢？還有程家四老爺呢，也給你使臉子瞧了？”

    ——這程家自然是程文所在的程家，程文在家中行三，這四老爺就是他的親弟弟。

    程文和蘇父幾乎同時過世，蘇長越扶靈返鄉(xiāng)，那邊程夫人領(lǐng)著兒女在趕來族人的幫忙下，也同樣扶著亡夫的靈柩返回蘇州。待安葬完程文過完年后，程四老爺便依著家族決議，趕來了安陸，程文遺下一個未嫁的程三姑娘也隨行其中，只是不巧，他們到了安陸，蘇長越卻往金陵去了，兩邊沒碰上頭，兩地相隔不近，來一趟也不容易，程四老爺只好領(lǐng)著侄女等在了安陸，這一等也快有十天了。

    蘇婉不會撒謊，嘟了嘟嘴，還是老實搖頭道：“那倒沒有?！?/br>
    梁大娘松了口氣：“那怕什么，一個丫頭，見識短心眼小的，姐兒很不必往心里去?！?/br>
    “反正我就是不喜歡她，我哥哥要是和她成了親，豈不是要去看他家下人的臉色去了？”蘇婉不樂地道，“大娘，你別勸我了，我就是還想要我原來的嫂子，哥哥這回去，要是沒退成就好了?！?/br>
    她說著，還似模似樣地嘆了口氣。

    梁大娘心道：恐怕難，人家至多不好意思主動提出罷了，現(xiàn)在大爺傻，自己跑去了，那豈有個不應(yīng)的？

    她看自家大爺是千好萬好，可不得不承認，現(xiàn)在外人看著可不是這么回事，一個得罪了首輔的半大小子，家被錦衣衛(wèi)抄盡，父母沒了，底下倒還拖著兩個沒成年的meimei，嫁進來過這日子，熬到哪天才是個頭？

    略機靈些的人家也順?biāo)浦鄣赝肆恕?/br>
    只不好把這話說與蘇婉，怕再把這小淚包慪哭了，梁大娘只有順著她道：“可是呢，老爺?shù)难酃鈶?yīng)該錯不了，說不準(zhǔn)人家就不答應(yīng)——哎？”

    她住了口，從高幾上直起身子往外面院子里探看，自語道，“程姑娘今天這么早就走了？”

    蘇婉扭過身子，往窗子那邊蹭了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影影綽綽地瞧見一個身姿卓約的姑娘，正在兩個丫頭的護持下往外走，后面還跟了個穿素袍的男子。

    “大娘，那是程四老爺吧？他什么時候來的？”蘇婉扭回頭問。

    梁大娘也不知道，只好搖頭——家里人少就是這個弊處，連個通傳的人都尋不出了。

    “要么我陪姐兒出去看看？”

    蘇婉遲疑了下，點點頭。程姑娘每回來都要坐好半天的，今天來了還沒半個時辰，日頭還高高的，不知怎么就要走了。

    ——說不準(zhǔn)是家里有急事，她等不了哥哥，要回家去了。

    蘇婉一邊挺高興地暗暗想，一邊下了炕，拉著梁大娘的手往外走。

    但程家人走得很快，等她出去時，程家人也出了院門了，她先沒去陪客，現(xiàn)在也不好跟著人追出去，愣了下，只好轉(zhuǎn)而決定去問孫姨娘。

    蘇婉轉(zhuǎn)往堂屋，剛至廊下，便見孫姨娘滿面喜色地捧著一張紙，蘇娟湊過頭來在看。

    聽到蘇婉的腳步聲，孫姨娘抬起頭來，見是她，笑道：“婉姐兒，你要有新嫂子了，可歡喜嗎？”

    蘇婉怔住了。

    ☆、第65章

    孫姨娘滿心歡喜，沒怎么留意到她的表情，只看了她一眼就又把目光轉(zhuǎn)回手里的箋紙上了，嘴上道：“婉姐兒，你認的字多，來給姨娘看看，程四老爺留的這信上都寫了什么？”

    ……原來只是信。

    蘇婉整個松了一口氣，她聽孫姨娘那個話，又高興成那樣，差點以為她背著哥哥直接把婚書給寫了。還好，看來就算她想，程家還沒這么糊涂，人家只給留了封信下來。

    她依言走進去，接過孫姨娘手里的箋紙從頭掃過，紙上墨跡未干，字句也不長，應(yīng)當(dāng)是程四老爺匆匆才寫就的。

    她片刻掃完，就把箋紙還給了孫姨娘；“是留給哥哥的，說他們在這里久等哥哥不來，現(xiàn)在家里有事，不能再繼續(xù)等下去，所以先告辭了?！?/br>
    孫姨娘含笑聽著，待蘇婉說完了她還維持著一個傾聽的表情，又過一刻，方反應(yīng)過來：“……沒了？”

    蘇婉點點頭：“對啊。”

    孫姨娘很有點不可置信：“這——再沒說別的了？婉姐兒，你再仔細看看，總不成就這兩句話罷？”

    她先主動拉著人看，現(xiàn)在又來懷疑人，蘇婉不怎么高興，不肯接她又遞過來的紙，道：“就是只說了這些嘛，姨娘不信我，再給二meimei看就是了，上面沒什么生僻字，二meimei就算有一兩個不認得，聯(lián)系一下上下文意，猜也猜出來了?！?/br>
    孫姨娘心里著急，她自己是不識字的，本來正要讓女兒看，見蘇婉來，想著她啟蒙更早學(xué)的字多，才讓她看，這時也顧不得她的小性子，收回手當(dāng)真給塞蘇娟手里：“娟姐兒，你快給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