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善沒看他，攏了攏身上的斗篷：“我走慢些就成了?！?/br>
    江嶼的手頓了頓，看著她凍得有些微微發(fā)紅的鼻尖，語氣平靜道：“也好?！闭f罷，便獨(dú)自往前走。

    沈令善靜靜站在原地，看著他邁著步子，走得很快，不知道為什么，他的背影看上去有幾分陌生的感覺……大概是因?yàn)樗苌龠@樣對她。

    她看了一會兒，身旁一直跟著的丹枝就說：“夫人，您同國公爺置什么氣呢？”剛才在玲瓏齋遇見了程三夫人母子，國公爺為何事生氣，自然是連瞎子都看得出來的。

    沈令善在后面慢慢走著。

    剛下雪，地上還未積雪，落下便化成了水，走上去有些滑。

    走了一段路，丹枝就輕輕叫了她一聲：“夫人……”

    沈令善聞聲抬眼。

    就看到那個原本已經(jīng)消失在大雪中的男子，又忽然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中。他步子很快的朝著他走來，玄色斗篷被風(fēng)吹的獵獵作響，眉眼看上去比平日更冷峻。

    剛走到她跟前，連句話都沒說，便用力的抓著她的手腕，拉著她進(jìn)去。他抓得很用力。沈令善急急忙忙的跟上去，差一點(diǎn)就要滑到。就這么被他拉著走著，像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孩子似的，走得磕磕絆絆。

    走了幾步，他才忽然慢了下來，靜靜牽著她回了琳瑯院。

    ·

    謝幼貞回了謝府。

    這回她來，是因?yàn)槟赣H病重，她遠(yuǎn)在洛州，著急不已。程玨索性帶她來了皇城。她將福哥兒交給了乳母，去了廳堂看程玨。程玨和謝家的幾個叔伯兄長們在說話，只是這么多人中，她一眼便能看到程玨。

    程玨實(shí)在是太出眾。

    當(dāng)初她在榮國公府看到他和沈令善在說話，那時候他們都還小。她第一眼看到這個少年，便有些愣住。

    少年十三四歲的模樣，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圓領(lǐng)長袍，腰間佩著一塊上好的羊脂玉，面頰白皙，高高瘦瘦，猶如傲然挺立的翠竹，眉梢淡淡染著笑意。

    沈令善便歪著腦袋同她說程玨：“……那是我程家的三表叔。說是表叔，也不過比我大了四歲罷了，就會占我便宜。”然后就小聲告訴她，“二表姐，程三叔最會捉弄人了，你下回見著他，可不要被他欺負(fù)了?！?/br>
    會捉弄人嗎？

    她聽了沈令善的話，看著程玨在涼亭內(nèi)，含笑和沈家長房的幾位公子在說話，倒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極難想象，這樣一個斯文倜儻的少年，捉弄起人來是什么模樣。

    一直到成親五年有余，她還不曾見過他捉弄人的模樣。他待她始終非常尊重，在外面一貫給足了她面子。她在程家過得體面，至少比起沈令善，她好了太多?？墒沁@么多年過去了，她總覺得自己同他不夠親密。

    晚上謝幼貞伺候程玨更衣。

    快要二十五的男人，生的越發(fā)挺拔俊朗。程家男人一貫的好樣貌，若要屬最出眾的，便是二公子程瓚。程玨同程瓚也有五六分像，不過程玨生得有些太精致秀氣，不如程瓚的溫潤穩(wěn)重，特別是一雙桃花眼，在他望著你的時候，便是面無表情的，也總是覺得他在笑。

    這樣的男人，也難怪先前有風(fēng)流的名聲在外的。不過那是因?yàn)橥馊瞬涣私馑?。其?shí)他是一個極君子的男人。

    謝幼貞同他說起了福哥兒：“……這幾日福哥兒新學(xué)了幾首詩，若是爺明日有空，便聽他背一背，可好？”

    福哥兒是程玨唯一的兒子，自然對他非常疼愛。

    他就問：“學(xué)了哪幾首？”

    謝幼貞有些不好意思，垂了垂眼說了名字。程玨一聽，才知道她為何害羞了。

    福哥兒背的詩是所作的。

    他低頭看妻子，見她小臉白皙清麗，看上去秀凈溫婉，待他也非常的體貼。他想起了一些事情，微笑著說道：“若要說詩詞，我始終比不過我二哥?！?/br>
    謝幼貞卻忙道：“豈會？夫君的詩寫得極好。”

    程玨微微笑了笑，沒有再繼續(xù)說。謝幼貞見他心情不錯，便替他解腰上的玉帶：“……對了，妾身今日遇見江夫人了?！?/br>
    程玨沒有反應(yīng)。

    “……我原本還擔(dān)心善善過得不好，今兒瞧她面色紅潤，看上去倒是比在程家的時候胖了一些，齊國公倒是對她不錯?！彼f著，忽然有一雙手抓著了她正解著腰帶的手上。

    是程玨握住了她，力道還有些大。

    程玨道：“我忽然想起，還有事情沒有處理?！彼恼Z氣很溫和，“你先歇息吧，不必等我?！?/br>
    謝幼貞知他平日公務(wù)繁忙，也不敢多問，只好看著他從衣架上拿起剛脫下的外袍重新穿好，然后闊步出了房門。

    她就這么看著他出去，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卻也沒有再想下去。只吩咐丫鬟將她納了一半的鞋底拿來，繼續(xù)在燈下納鞋底。

    府上已經(jīng)掌了燈，外面正在下雪。

    程玨走在長廊上，看著院子里積得厚厚一層的雪，便想起幼時，他經(jīng)常去沈家找沈令善。他經(jīng)常被她捉弄的哇哇大哭，有一回他弄壞了她堆了半天的雪人，她穿得像個團(tuán)子，就坐在地上哭，哭得驚天動地，把沈家三兄弟都引過來了。沈逕可是好生揍了他一頓。那時候他就想，怎么會有這么愛哭的小姑娘？

    現(xiàn)在她嫁給江嶼了。

    江嶼那人，他從第一眼看到他就不喜歡他。偏生她就是喜歡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他有什么好的？能比得上他二哥嗎？

    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個沉默寡言性子高傲的少年，如今已經(jīng)成了手握重權(quán)的齊國公。

    新帝年幼，朝政到頭來還不是由他掌控？

    他那樣一個不擇手段善于權(quán)術(shù)之人，娶沈令善，真的會對她好嗎？當(dāng)初沈令善在那種情況下悔婚，他肯定懷恨在心，又怎么可能真的敬她愛她呢？

    ·

    江嶼一回屋就沒坐，直接去了書房。

    沈令善將買的糕點(diǎn)和粽子糖，讓碧桃給嶸哥兒和東院的幾個孩子們送了一些去。

    晚上便有人傳話過來，說他要忙到很晚，叫她早點(diǎn)睡。

    沈令善也沒說什么，吩咐丫鬟給他準(zhǔn)備了點(diǎn)心，拿著繡繃在燈下繡了一會兒。

    只是往日都能心平氣和，今晚卻怎么都靜不下心來，好幾回都戳到了手指。她便放下繡繃，干脆早些睡覺了。她翻來覆去，知道江嶼心里在介意什么，生氣什么。期初她嫁給他的時候，也是不情愿的，可看著他待自己的態(tài)度，她也盡量回應(yīng)他。有時候她甚至想，可能江嶼還念著往昔的情分，會好好對她的?？墒撬娴南氲锰昧恕?/br>
    在江嶼看來，她當(dāng)初背信棄義，之后又嫁給程瓚整整五年，心里如何沒有疙瘩？

    沈令善覺得有些壓抑，心里有團(tuán)東西堵著，想和他大吵一架。

    犯錯

    之后的幾日，江嶼幾乎每晚都回來得很遲。沈令善等得困了便睡了，半夢半醒間，有時候能察覺到他上榻的動靜，只是第二天醒來，身邊卻是空無一人。沈令善知道他心里介意什么，原本她也可以主動開口說這些，只是他這樣冷淡的態(tài)度，倒是讓她覺得無從下手。

    魏嬤嬤便同她說：“國公爺對您還是有感情的，男人愛面子，夫人先服個軟，事情就過去了。夫妻間有什么事情不好說的。”魏嬤嬤雖然向著自家夫人，可明白男人心里在意什么，偏生兩人都是這樣驕傲的性子，怎么都不能給對方一個臺階下。

    聽著魏嬤嬤的話，沈令善靜靜將新折的臘梅插`到窗臺的汝窯天青釉面花觚中。

    她自然明白這個理。昔日她在程家的時候，程瓚對她態(tài)度也是如此，那會兒她斗志昂揚(yáng)，結(jié)果卻是撞得頭破血流才肯死心。有了第一回，如今嫁給江嶼，又面臨同樣的問題，她哪里還有勇氣。

    ……她真的是怕了。

    ·

    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九。

    齊國公府熱熱鬧鬧的，準(zhǔn)備過年。江嶸領(lǐng)著嫙姐兒一道來琳瑯院，陪沈令善一起剪窗花、貼春聯(lián)，兩個人都穿著圓滾滾的。

    沈令善是個喜歡熱鬧的，便讓丫鬟將人都領(lǐng)到暖閣去，一道圍在羅漢床上剪窗花。

    窗花的圖案有很多。喜鵲登梅，燕穿桃柳，孔雀戲牡丹，獅子滾繡球，鶴桐椿，五蝠捧壽，犀牛望月，蓮年有魚……江嶸看著自家嫂嫂剪出的窗花栩栩如生，睜大眼睛道：“嫂嫂真厲害?！?/br>
    沈令善笑了笑。

    她原本也不擅長這些的，因?yàn)樾撵o不下來，心浮氣躁的。

    嫙姐兒也很喜歡這位堂嫂，手里拿著沈令善剛剪好的兔兒剪紙，歡喜的笑笑道：“我母親就不會剪這個?！眿熃銉旱哪赣H閔氏是大家閨秀，針線活兒一流，這剪紙倒是很少碰。她又仰著臉兒道，“……嫙姐兒以后能經(jīng)常來大堂嫂這邊嗎？”她很喜歡這個堂嫂。

    暖閣里熱乎乎的，小女娃一張臉紅彤彤的，穿得又像個小胖球，腦袋上扎著丱發(fā)，脖子上戴了一個金項圈，看上去就像從年畫上走出來一樣。

    看著這倆孩子，沈令善就覺得心情大好，點(diǎn)點(diǎn)頭道：“當(dāng)然可以?！?/br>
    嫙姐兒開心的笑了笑，胖乎乎的小手伸到一旁的碟子里，拿了一塊糖瓜給遞到沈令善的嘴邊。糖瓜是用黃米和麥芽熬制而成的糖，吃起來脆甜香酥。

    沈令善吃著糖瓜，又給嫙姐兒剪了一個燈籠圖案的窗花。

    沈令善坐在羅漢床上，看著嶸哥兒和嫙姐兒在窗戶上貼窗花。嶸哥兒貼，嫙姐兒在邊上看著指揮，胖墩墩的兩個小人兒，不知道有多可愛。

    這時候丹枝挑了簾子進(jìn)來，說了一句：“夫人，表姑娘來了?！?/br>
    沈令善擱下手中的活兒，朝著湘妃竹簾那兒一看，就見披了一件白底綠萼梅披風(fēng)的纖細(xì)麗影走了進(jìn)來。虞惜惜一張白皙的小臉被凍得有些發(fā)紅，見著沈令善，便淺淺一笑道：“表嫂?！?/br>
    沈令善對虞惜惜并沒有好感，面上客客氣氣應(yīng)了一聲，然后請她落座。

    江嶸瞧見虞惜惜，對她的不喜卻是表現(xiàn)在臉上，倒是年幼些的嫙姐兒，瞧見虞惜惜，一如既往的，乖巧的喊了人。

    丫鬟替虞惜惜接了披風(fēng)，又替她搬了個繡墩。虞惜惜坐到了沈令善的身旁，瞧著沈令善手邊的剪紙，就贊嘆道：“表嫂的手可真巧?！?/br>
    再看沈令善的一雙手。

    十指白皙修長，嫩如春筍，指甲修得圓潤整齊，是健康的粉色，非常的好看。

    怎么她身上哪里都好看？虞惜惜覺著，江嶼會娶她，也不過是因?yàn)樗娜菝?，畢竟旁的她也不遜于她。只是女人生得美，本身就是一種資本。倘若她再美一些，江嶼興許也不會對她視而不見。

    女人總是不太喜歡長得太好看的，便是長得好看，也想從對方的身上尋缺陷，仿佛尋著缺陷了，心里才會稍稍平衡些。

    虞惜惜也是如此，偏生在沈令善的身上，她找不出什么不好的地方。

    沈令善就說：“剪著玩兒罷了，讓表妹見笑了?！?/br>
    虞惜惜微微笑笑，說道：“我也閑來無事，剪了一些窗花，便想著給表嫂送來?！鞭D(zhuǎn)頭吩咐丫鬟拿過來。

    丫鬟手里端著描金托盤，上頭放了一些剪好的窗花，擱到了羅漢床的幾上。沈令善低頭去看，拿了一個起來，瞧著窗花剪得甚為精致，一看便知是個中高手，而且是花了很多功夫的。

    沈令善就道：“虞表妹這百菊圖剪得可真好，我剪過好多次，可是每回都剪不好……”

    百菊圖非?？简?yàn)刀法，譬如上面一種叫“龍吐珠”的菊花，葉色濃綠，花尊如玉，花瓣層層疊疊，纖細(xì)綿長，錯綜復(fù)雜，剪這種菊花，需要一瓣一瓣慢慢的剪，剪完后，花瓣微微卷曲，形成花朵才成。而另一種叫“綠水秋波”的菊花，它的花瓣非常復(fù)雜，長短不一，微端卷曲，中間形成團(tuán)，花瓣濃密，伸張開時，卻逐漸稀疏，剪完后要保持著花朵盛開的形狀，自然是非常的難。

    還有這“玉翎管”、“花紅柳綠”、“點(diǎn)絳唇”，都需要極巧的手。

    相比之下，沈令善覺得自己剪得這些，的確只能算得上玩玩而已。

    虞惜惜就道：“表嫂喜歡就好?！?/br>
    嫙姐兒看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剪得真好看，像真的一樣?！?/br>
    虞惜惜面帶微笑，心里有些舒坦。

    一旁正在吃糖瓜的小江嶸看了一眼，就湊過去道：“讓我瞧瞧……”小男孩動作快，一把就從嫙姐兒手里拿了過去。嫙姐兒還沒放手，這精致無雙的百菊圖，便“刺拉”一聲被撕成了兩半。

    虞惜惜的表情僵了僵。

    嫙姐兒“呀”了一聲，便覺著小嘴看江嶸，語氣有些責(zé)備和可惜：“撕壞了?！?/br>
    沈令善還沒來得及責(zé)備江嶸，他便轉(zhuǎn)過頭，沖著虞惜惜道歉道：“對不起虞表姐，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