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然后太陽升起來了。

    在寒冬中，有陽光的日子算是個好天氣，雖然風(fēng)仍有些大，但有了陽光的出現(xiàn)，總算給這個世界帶來些許溫暖。

    從虛空中傾泄而下的光線不僅能驅(qū)散無邊無際的黑暗，也能給人間帶來美好。

    光線落在世間萬物上。

    世間萬物自然包括每一個人。

    于某些人而言，在寒冬中面對這樣的光線時(shí)，心中會生出希望之感，因?yàn)榇号ㄩ_總會到來?？捎谀承┤硕?，這樣的光線只能讓其心頭感到絕望。

    因?yàn)樗僖惨姴坏浇酉聛淼拇禾?，也永遠(yuǎn)見不到這樣的陽光。

    這個人便是劉壯。

    劉壯死了。

    盡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以劉壯的身體狀況，就算能撐過這個冬天、估計(jì)也撐不到下一個冬天。但現(xiàn)在終究還是活著的，活著便是資本，活著便有可能。

    若不到不得已才咽氣的那最后一刻，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茍且偷生。

    可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劉壯選擇了自行了斷，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離開了人世。

    仍如昨天一樣，鳴冤鼓被敲響了。

    也仍如昨天一樣，被告的仍是劉家。

    還仍如昨天一樣，差役第一時(shí)間來到了劉家。

    然而出場的人卻是劉壯，這個雖已茍延殘喘，但在文州城仍是威名赫赫的劉家家主。

    當(dāng)然不至于他出場，所以在真正的局中人眼中，在劉壯出場的那一刻，就會意識過今天會發(fā)生些什么不尋常的事。

    果然，在公堂之上所發(fā)生的事確實(shí)很不尋常。

    那位傀儡縣太爺才只例行公事詢問過雙方，劉壯便站了出來走到公堂之外，顫顫巍巍站在了陽光下。

    對著所有人，包括身后公堂中的人。

    沒要任何人扶，甚至連手杖都沒拿。

    然后他認(rèn)了罪。

    什么辯解都沒有，就這么簡單的認(rèn)了罪，對于告狀人的所有指控悉數(shù)認(rèn)下。

    接著他開始悔罪，痛哭流涕的悔罪。

    甚至開始懺悔。

    在所有人面前懺悔。

    最后是謝罪。

    在所有人面前謝罪。

    那時(shí)劉壯顫顫巍巍的跪了下來。

    一個茍延殘喘的老頭子跪在陽光下，深深伏在地上，半白的頭發(fā)在隨風(fēng)飄揚(yáng)，看起來蕭瑟而凄慘。

    “劉壯錯了，劉家錯了，劉家對不起所有人，劉某人只能拿命謝罪。”

    這是劉壯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

    在說完這句話后，劉壯站了起來，然后顫顫巍巍的跑了起來，撞向了公堂外臺階盡頭的柱子上。

    當(dāng)場氣絕而亡，鮮血流了一地。

    暗紅色的血在陽光下流淌，就像一朵正在追逐盛開的妖艷之花。

    來自冥界的妖艷花朵。

    雖然有陽光，但所有親眼目睹這一幕的人都感到渾身冰冷，毛骨悚然的感覺在身體內(nèi)蔓延。

    那個消瘦的身體倒在臺階上。

    大名鼎鼎的劉壯……就這么死了？

    天地間像是陡然沉默了下來，沒有人說話，呆若木雞是所有人神情的最好注釋。

    于昨天一樣，昨天關(guān)注的那些局中人今天依然在關(guān)注，所以變故以最快速度傳到了想知道的耳朵中。

    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變故。

    那些大人物們自然包括在這所有人之中。

    劉壯果然是劉壯。

    今日的劉壯……與他過往經(jīng)歷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模一樣，不僅對別人狠，對自己也足夠狠。

    在他的字典中只有六個字，便是……成者王敗者寇！

    不問過程只問結(jié)果。

    贏了便為王，不問如何贏，只要贏即可；輸了，命拿去。

    ……

    今天上午陳辰也來到了現(xiàn)場，混在了人群中。

    在知道今天劉壯意外的出場時(shí)，他的臉便寒了下來。然后劉壯退出大堂開始認(rèn)罪，他變得面無表情。

    認(rèn)罪之后是悔罪，接著是謝罪，直到劉壯倒了下來，鮮血開始緩慢流淌時(shí)，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心里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劉壯這是認(rèn)罪而不是抗罪！

    這是區(qū)別非常大的兩個詞。

    若是劉家選擇抗罪，那便意味著劉家已經(jīng)歇斯底里，準(zhǔn)備殊死一搏。

    抗罪的悲情效果也更好，好到無以復(fù)加，能極大沖散“民意”所帶來的壓力。

    你看，你們這群不明就里只知道瞎起哄的刁民，人家都被你們逼死了啊……

    可是劉壯沒有選擇如此。

    這是為什么？

    是真悔罪然后自知無力回天只能選擇自行了斷以謝天下？

    怎么可能！

    莫說罪名不至于，就說從劉家一直以來的手段來看，劉家家主怎么可能是這樣的人？

    太陽不可能從西邊出。

    那么認(rèn)罪悔罪謝罪……劉壯想達(dá)到什么目的？

    其實(shí)不難猜測，因?yàn)榭棺锞退隳軟_散一些民意的壓力，但當(dāng)最后的實(shí)證拿上來時(shí)，尋不到助力的劉家依然逃不過這一劫。

    劉壯這是想逼本不想出面的某人出面啊！

    面無表情的陳辰轉(zhuǎn)過頭，向著身邊的劉小心挑了挑眉。

    劉小心彎下了腰。

    ……

    片刻后，鴉雀無聲的人群中終于爆發(fā)出了一陣歡呼聲，接著便是參差不齊的口號，然后口號聲變得非常的整齊，幾乎所有人都在聲嘶力竭的吶喊。

    “惡賊伏誅、罪有應(yīng)得！”

    罪有應(yīng)得……

    劉壯確實(shí)是罪有應(yīng)得的啊，就算目前告他的人所拿出來的罪證都是子虛烏有，確實(shí)是冤枉他了，但百芳樓中那些女人呢？

    遠(yuǎn)的不說，別人也不說，就說小梅與小蘭，若不是碰上了他，是不是已經(jīng)成了百芳樓中搔首弄姿的一員了？

    那里的血淚有多深？能沒過腳踝還是小腿抑或更深？

    能淹得死人嗎？

    他所能看到的只有百芳樓，可劉家那么大的家業(yè)，除了百芳樓外還有別的產(chǎn)業(yè)，以這張的處事必定還會有其它血淚。只不過他深知劉家的本事，其隱藏的一定巧妙，讓他覺得自己查不出來而未去查罷了。

    所以劉壯，這聲惡賊、你實(shí)至名歸；這聲罪有應(yīng)得、你當(dāng)之無愧。

    劉壯，你當(dāng)之無愧！

    ……

    ……

    在那聲嘶力竭的吶喊聲中，陳辰悄悄的退出了人群，退離了縣衙，然后回了家。

    劉壯已死，上午的這出戲已經(jīng)結(jié)束，已沒有必要再看下去。

    一路上他一直皺著眉頭，一句話也未曾說過，看起來是一直在盤算著什么。

    等進(jìn)了家門，他迅速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

    許清菡仍在他的床上睡著覺。

    不過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醒了，正躺在被窩里枕著手撲閃著眼睛想著什么。在看到他緊鎖著的眉頭時(shí)，不由坐了起來，然后出聲詢問。

    “這是……出了什么變故了么？”

    “劉壯死了?！弊酱惭厣系年惓较赛c(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將劉壯拿命導(dǎo)演的那一出說了一遍。

    許清菡的呼吸粗重了起來。

    陳辰抽了抽嘴角，向著她勉強(qiáng)笑了笑。

    “我的應(yīng)對是，預(yù)定的下午場暫停，改由明天上午繼續(xù)?！?/br>
    許清菡下意識的蹙了蹙眉，輕輕哼了一聲。

    “這時(shí)間騰出來干什么？與我有關(guān)？”

    “對。”陳辰毫不猶豫的回道：“你得走了，今夜就走，必須要走?！?/br>
    許清菡沉吟了一會，從牙縫了蹦出了兩個字。

    “休想！”

    接著她從被窩中爬了起來，扳過他的身體握著他的肩膀，看著他嚴(yán)肅說道：“姓陳的我告訴你，我不走，在塵埃落定之前誰也攆不走我，哪怕我爹親臨也不走，要死死一起！”

    陳辰抿著唇，看了她一會后，似乎是覺得她的態(tài)度太過堅(jiān)定，這樣擰著效果可能適得其反，于是放松了臉色。

    “清菡，不至于如此，你留下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相反你走了可能還好一些?！?/br>
    許清菡不滿道：“你這是說得什么話？劉壯不就是想逼李竹出面嗎？若是逼不出來，那么我走不走沒有區(qū)別?？扇羰钦姹槐瞥鰜砹耍形以诮K究能護(hù)著你，若我走了……面對著一個通判，誰能護(hù)你？

    雖然我哥那里被我警告過，但我只能保證他不出手對付你，指望他出面護(hù)你怎么可能？他巴不得有人找你麻煩、省得你鬧心呢。

    除了他就還有一個許仲，可那小子就別指望了，畢竟咱倆還沒成親，你現(xiàn)在與他關(guān)系不大，他不可能拿得出不顧一切的狠勁來。

    剩下的就是你自己的人，你自己說，面對一個通判，你的那幾個人能起什么作用？

    嗯？打算讓他們?nèi)ニ退绬?？?/br>
    陳辰瞇著眼看著她，緩緩搖了搖頭。

    “這是從你的角度上看得問題，并不是從我的角度上看?！?/br>
    “那你說，你有什么看法對策和說道？”

    陳辰笑了笑，想了想后道：“我們知道劉家依附于李竹、也知道因?yàn)槔铒@年的死、李竹會記恨于劉軒乃至劉家，事實(shí)上這也是我敢于發(fā)動的原因之一，因?yàn)槲也幌肱c李竹在現(xiàn)在硬碰硬。

    當(dāng)然與李竹碰一場是不可避免的，仍是與劉軒一樣，不是他死就是我活。但在我的計(jì)劃里，那是在過了年之后，雖然到時(shí)你哥離任會讓李竹少了顧忌，可以放開手腳對付我。不過來了李浩，到時(shí)我會與李浩聯(lián)手與其斗一場，力求在最短時(shí)間內(nèi)扳倒他，然后我就可以把這邊全扔下、放心去成都找你。

    可是我們小看了劉壯，我們都沒想到劉壯能玩并且敢玩這么暴戾的一出，看局勢不僅我們沒想到，就連你哥和李竹同樣沒想到。

    很顯然，劉壯是握著李竹的一些事，這才肆無忌憚的以自己謝罪身死而不是抗罪身死、來逼李竹出面。

    我們都不知道這是些什么事，看來是挺了不得的事，因?yàn)閯驯囟ㄊ怯械姆攀?，這才拿此殊死一搏。

    我回來這一路上都在想，在劉壯的安排中，接下來他會怎么辦？

    我曾想過，是不是李竹有什么重要把柄落在劉壯手里，劉壯便以這種方式來警告李竹？告訴李竹若是你再不出面，劉家會把一切都捅出來，讓你也不好過！

    這是正常且合理的思路，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對。

    劉壯是什么人？是一個狠到連自己都敢殺的人啊，若是這種方式可行，那他何必選擇死？直接選擇不聽令，與差役硬扛逼李竹出面不就行了？

    既然不是這個原因，那么就只有另一種可能了。

    那便是劉壯不僅是死給李竹看，也是要死給其他人看，這其他人必然是依附于李竹的別人家。

    若是李竹仍舊選擇當(dāng)縮頭烏龜，將來還有人敢給其賣命？若是平常賣不賣命也沒什么大不了，畢竟正常情況下用不著。但劉壯既然如此選擇，就證明李竹在運(yùn)作某些事情，這些事情需要這些人家賣命。

    劉壯選擇自己死是要保下兒子，不過我覺著劉壯已經(jīng)是一個茍延殘喘、只剩下半個腦袋埋在土外的將死之人，他的謝罪自殺帶來的沖擊力并不夠大，所以接下來劉家還要有犧牲。

    這里牽涉到李顯年的死，別人家會認(rèn)為這是一命還一命，先以家主的命還李顯年被其利用所失去的命，這應(yīng)該夠了，畢竟不是親手殺的。

    那么接下來還會交出一條命，這條命才是殺手锏。

    不用想，這條命肯定是由劉闖來交，保下劉軒主持大局。

    劉家拿得出手的只有父子三人，先失劉壯再失劉闖，若是劉軒再死，劉家這個名號大概就可以除了。

    如果李竹不出手，接下來劉軒必死，那就等于是目送劉家滅亡，這于李竹的威望是毀滅性打擊。

    這是我推斷出的劉壯的計(jì)劃，但我不知道，李竹出面后會如何做。

    因?yàn)樗枰鰞杉拢皇且⒓?，二是要弄死我，如此才能挽回別人的心。

    我推斷不出來李竹在這等局面下要如何才能保住劉家，想來他或許會有他的辦法，我還需要看看再說。

    至于弄死我……李竹早就想要弄死我，無非是把先前的計(jì)劃提前，我仍是要看他選擇怎么出手，因?yàn)檫@里還牽涉到你哥。

    我知道這也是你的顧慮，你怕我死在他的手上，所以要留下用你自己護(hù)我，逼著你哥與李竹硬剛對不對？”

    許清菡默默看著他，許久后抽了抽嘴角。

    “沒錯，你說得全對，我確實(shí)是這樣想的。我說過，只要有我在，誰也別想動你一根頭發(fā)。

    真到要你命時(shí)，李竹不行，我爹不行，哪怕是皇帝勞資也不行，大不了一條命給他們。你說劉壯狠，我狠起來也不比他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