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娘擺擺手，又給他倒了一些，靜靜坐在他旁邊看著。

    陶陶喝完，起身離開。站在門口，他問錦娘：“顧錦，可以陪我走走嗎？”

    ☆、第54章

    錦娘總覺得，陶陶喝完酒之后，情緒就變得有些奇怪，隔著眼鏡都能看到他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就像有一場風(fēng)暴在醞釀。

    她的心莫名一顫，很想就此關(guān)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但她對陶陶的擔(dān)心還是占了上風(fēng)，沒多考慮便點(diǎn)頭答應(yīng)，隨手拿了件薄披肩，和陶陶一起走出門。

    這是一個盛夏的夜晚，靛藍(lán)的夜空中飄浮著幾朵深藍(lán)的云，地平線上泛著紅色的光芒。

    城市靠海，晚上有涼風(fēng)吹來，小區(qū)里梔子花的香甜氣息忽隱忽現(xiàn)。

    陶陶眼睛看著前方，行走的速度卻不快。他緊緊攥著拐杖，額上冒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汗。

    酒精的味道和梔子的芳香交雜在一起，熏得他臉上一陣陣地發(fā)熱。

    錦娘沉默地跟在他身側(cè)，低著頭看腳下人行道上的地磚，偶爾側(cè)過頭抬眼瞟陶陶，將他走路還算穩(wěn)當(dāng)，又再次低下腦袋。

    小區(qū)里也靜悄悄的，能聽見遠(yuǎn)處馬路上偶爾會有車輛行駛過的發(fā)動機(jī)轟鳴。

    兩人就這樣安靜走著，只有呼吸與陶陶拐杖落地的聲音。

    一走就走到人行道的盡頭，前方是一個十字路口。

    陶陶漸漸放慢腳步，然后停住。

    路肩上立著一盞路燈，燈光泛著點(diǎn)黃，從陶陶的后方照來，投在他身邊的錦娘臉上，像在她身上籠了一層紗。

    錦娘微微抬頭望著他的臉，她的身后是一片院墻，有薔薇藤蔓從墻里頭翻出來，垂下長長短短或稀或密的花枝上，綴著繁密的花朵，映在錦娘臉龐邊。

    這畫面勝過無數(shù)名家畫作。

    陶陶看見她的神情，平靜，有一點(diǎn)疑惑和更多的關(guān)切，帶給他的感受仍是同樣的溫柔，還有于靜默中流動的體貼。

    他的心臟砰砰地亂跳，抵在胸口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陶陶悄悄低了低頭，離錦娘的臉更進(jìn)了一些。

    夜晚實(shí)在太安靜，他覺得顧錦可能下一秒就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他開口道：“今晚夜色很美?！?/br>
    錦娘點(diǎn)點(diǎn)頭，道：“是?！?/br>
    陶陶無聲吐出一口氣，又道：“晚上的風(fēng)也很清涼。”

    “嗯?！卞\娘握著披肩，目光落向地面。

    陶陶舔了一下略有些干燥的嘴唇，手心里滿是汗水，他如同自言自語般輕聲道：“顧錦——”

    錦娘忽然抬起頭，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先回去吧，這么晚了，站在這兒怪嚇人的，也別讓小張等太久?！?/br>
    她的嘴唇笑著，眼神堅(jiān)定，好像真的著急了一般。

    陶陶右腳向前猛然跨出一步，右手握在她胳膊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幾公分。陶陶一低頭，就能嗅到錦娘發(fā)間的清香。

    錦娘一驚，向后退了半步，瞪大眼睛看著陶陶。

    陶陶這次沒讓她再開口，搶先說道：“顧錦，有些話，我想說很久了。我、我想，我真的很喜歡你。”

    第一句說出來，之后的更順利了許多：

    “我想每一天都能見到你，聽到你，觸碰到你。

    “只要在你身邊，我就覺得世界是那樣美好，我的心情也無比平靜。

    “看到你笑，我就開心?？吹侥惆櫭迹揖碗y過。

    “可不可以，讓我有機(jī)會分享你的快樂，分擔(dān)你的痛苦。無論你遇到什么問題，都讓我?guī)湍憬鉀Q。以后，就讓我來照顧你，照顧晏晏，好不好？”

    錦娘從臉頰到耳朵都通紅一片，大腦也幾乎一片空白。

    她半張著嘴，卻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陶陶不是她的朋友嗎？為什么突然說這些話？

    她下意識地低下頭，往后又退了一些，脫開了陶陶的手。

    她握緊了披肩，雙肩微微收起，兩只手互相摩挲著。

    “顧錦？”陶陶伸手想去拉她。

    錦娘立刻又躲開了一些。

    她慌亂的目光從陶陶臉上劃過，一秒鐘都沒有停留，落在自己的鞋尖上，說：“今天有點(diǎn)晚了，快回去吧。你家里人要擔(dān)心了?！彼纳ひ舭l(fā)顫，語調(diào)急促。

    陶陶的心忽然覺得有點(diǎn)冷，凍得他肺腑生寒；又有點(diǎn)沉，讓他抬不動手腳。

    “顧錦……”他的聲音低下來，近乎喃喃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的——”

    “陶陶！”錦娘終于正視他的雙眼，道，“別說了，別說了！你是我的朋友啊，我從沒想過你會、會……”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嘗試從紛亂的思緒中找到一絲理智。她繼續(xù)道：“我是一個被、一個離過婚的人，我還有一個孩子。我只想好好守著她，過我們兩個的小日子，讓她平平安安地長大。其他事情，我從來沒有想過，也不打算去想?！?/br>
    她搖著腦袋，像是只有這樣才能表達(dá)出她的想法似的。

    “可是我喜歡你，也喜歡晏晏！我想要和你、和你們兩個在一起，就像、就像平時的每個周日下午那樣，那不是很好嗎？”陶陶的聲音顯得急切起來。

    錦娘只是搖頭，一直搖頭。

    陶陶的肩膀慢慢地塌了下去，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有再出聲，拄著拐杖，經(jīng)過錦娘身側(cè)，向來時的方向走去。

    錦娘的心忽地一揪。

    陶陶，他曾經(jīng)冷淡，也曾經(jīng)溫和，但從來沒有這樣落寞過。

    他應(yīng)該是永遠(yuǎn)挺直脊背，即使坐在輪椅上，也讓人只能仰視。

    錦娘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腦子亂成一團(tuán)，心頭也被種種感覺沖擊得幾乎失去知覺。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該想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感覺。

    但她又不敢伸手去拉住他，也不敢開口叫住他。

    她怕。

    不知道在怕什么，可就是怕。

    小張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兩人一前一后走回來，就覺得好像不對勁。

    等稍微近一些，他就看見老板面色慘白，嘴唇幾乎沒有血色，牙關(guān)緊咬，滿臉都是冷汗。

    他心中一驚，連忙跑過去想要扶著他。

    陶陶躲開他的手，冷冷說道：“去開車，我們回去?！?/br>
    小張偷偷瞄了一眼陶陶身后的錦娘，卻發(fā)現(xiàn)她表情也很復(fù)雜，目光停留在陶陶后背上，那眼神讓旁人看著都覺得憋悶。

    “看什么呢？快去?！碧仗瞻欀迹荒蜔┑卮叽僦?。

    小張縮著腦袋，鉆回車?yán)铩?/br>
    陶陶拉開車門，先將拐杖扔進(jìn)去，人也低著頭鉆進(jìn)車?yán)铩?/br>
    他硬生生忍住到嘴邊的呻|吟，抹掉臉上的汗，將車窗打開一條縫，露出眼睛。

    “顧錦?！彼傲艘宦?，就看見錦娘立刻看向自己，神情里是從未有過的茫然，像是被人從家中趕出去的小動物一般。

    他忍不住放軟了語調(diào)，道：“回屋去吧，好好休息，照顧好自己?！?/br>
    他左手死死攥成拳，指甲深深陷進(jìn)手掌中，掐得生疼。

    “走?！碧仗諏π堈f了一聲，將車窗全部關(guān)上，終于壓抑不住，拱起背，雙手狠狠抓住自己的左腿傷處。

    自從認(rèn)識了錦娘和晏晏之后就沒有再發(fā)作過的幻肢痛突然爆發(fā)出來，他此刻只覺得明明已經(jīng)失去了的左腳正在被人用刀反復(fù)劃開皮rou。他恨不得能讓左腳再次出現(xiàn)，重新截肢一次。

    小張聽到他粗重的呼吸和沉悶的哼聲，自己的手心也跟著出汗。

    “陶總，您要不要先去醫(yī)院？”他小心問道。

    過了一會兒，他才聽到后座傳來回應(yīng)：“不、不用，送我回家就行。”

    小張加快了車速，一路疾馳回到陶家，跳下車，攙著陶陶往里走。

    由于時間的確不早，陶陶進(jìn)門時并沒有被人看見，他多少松了口氣。

    進(jìn)了自己的臥室，他立刻倒在床上，從床頭摸出幾粒藥塞到嘴里吞了下去。

    來自左腳的疼痛一陣接著一陣，如同海浪一般沖擊著他的神經(jīng)。

    他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遍遍回憶著顧錦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從他們倆第一次見面，到在桑榆畫展上的第二次相遇，從他們一起參加晏晏的新年聯(lián)歡會，到每周去翠云灣陪晏晏。

    顧錦的笑容。

    顧錦的聲音。

    顧錦的氣味。

    顧錦哄晏晏時的樣子。

    顧錦做刺繡時的樣子。

    顧錦做飯時的樣子。

    顧錦拒絕他時的樣子。

    陶陶勾起唇角，他能回憶起有關(guān)顧錦的一切，卻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對她有了這樣的感情。

    但等他意識到時，他的所有情緒，都已與顧錦的一切相連。

    如今，要放棄嗎？

    陶陶嘆了一口氣，合上眼睛。

    錦娘一直等到陶陶的車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才回到家中。

    她拖著腳步，走進(jìn)客廳。陶陶剛剛喝過水的杯子還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