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馮斯悚然回頭,看見從車廂的另一頭走過來一個高瘦的男人。這個人看年紀(jì)有30多歲,一張冷硬瘦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再加上矯健的身形步伐,帶給馮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仔細想想,自己又好像并不認識類似身材的人。 “你是誰?是你把火車帶到這里來的嗎?”馮斯發(fā)問說。 “不是?!睂Ψ胶唵蔚卣f了兩個字。 “但是這列車?yán)镏挥心阄夷軇訌?,而且你好像還知道一點原因,能告訴我嗎?”馮斯接著問。 “簡單地說,這里是一個全新的空間,不同于你所處的世界的空間。”男人說,“火車被卷入了這個空間,包括車上的所有人和物,包括你我?!?/br> “那為什么其他的東西都凝固了,而我們倆還能動呢?”馮斯拋出了這個關(guān)鍵的問題。 “空間法則不一樣,他們當(dāng)然失去了活力,”男人說,“但是你我的確是不受影響的。不過我無法向你詳細解釋?!?/br> “這有什么難猜的?”馮斯哼了一聲,“過去幾個月里,這句話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跳:我他媽的和別人不一樣,但是你們這幫王八蛋就是不肯告訴我,我他媽到底哪一點和別人不一樣?!?/br> “這就對了,”男人點點頭,似乎一點也不為被馮斯罵作“王八蛋”而生氣,“省了我很多口舌。再見?!?/br> “等等,再見?”馮斯一愣,“你去哪兒?” “當(dāng)然是回我的座位上去坐著了——不然還能去哪兒?”男人好像很驚奇馮斯會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不過那張刷了糨糊一樣的臉上,還是沒有什么表情。 馮斯覺得自己面對林靜橦和何一帆時還能保持心態(tài)平和,在這個奇怪的男人面前卻忍不住有股無名火起:“你好像一點也不緊張現(xiàn)在的處境,你就不怕在這里慢慢餓死?” “不會的,一會兒就結(jié)束了?!蹦腥苏f完這句話,真的轉(zhuǎn)身走回去了。 一會兒就結(jié)束了,男人如是說。雖然還是沒有半點解釋,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的話語里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讓馮斯心里微微一松。他想了想,又喊了一聲:“還有一個問題,你和我同時出現(xiàn)在火車上,是一個巧合嗎?” “當(dāng)然不是?!蹦腥擞质悄欠N令人噌噌上火的“大哥,你怎么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的口吻。 馮斯呆了一呆,意識到這次自己果真是問了一個蠢問題。臭狗屎也好,香餑餑也罷,自己早就被無數(shù)人盯上了,這個男人自然是跟蹤自己上的火車。 “那你打算跟我一起進山嗎?”馮斯又問,“就當(dāng)是搭個伴做驢友?” “不必了,我喜歡獨來獨往。”男人擺擺手,“反正你也應(yīng)該清楚,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的目光聚焦在你身上了,不多我一個?!?/br> 他停頓了一下,想了想,又補充說:“對了,等一會兒你說不定會有點難受。做好準(zhǔn)備吧?!?/br> 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之后,男人果然走了。馮斯想要追上去,卻又知道追上他也沒有任何意義,只能重新坐下。窗外的迷霧依然濃重,遮擋住所有的視線,讓人無法看到周圍。 馮斯把臉貼到窗玻璃上,一面無聊地盯著濃霧發(fā)呆,一面揣摩著男人的話。按照他的解釋,現(xiàn)在火車被整個轉(zhuǎn)移到了一個異度空間之中,這個空間中的自然法則似乎與日常空間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火車上的人們變成了泥塑,所以正在滴落的眼淚也能懸停在半空中??墒瞧约汉湍莻€不知名的男人就能行動自如。 難道是因為我腦子里的那個良性腫瘤?它真的是附腦嗎?馮斯下意識地敲了敲自己的腦門。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是在一步步地逼近真相,卻又不停地遇到更多的謎團。 他不知不覺有些走神,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濃霧好像起了一些變化。那些氤氳的云氣不再是無規(guī)則地彌漫,而是慢慢地排列成了某種形狀。 馮斯一下子站了起來,死死盯住窗外那團詭異難測的云霧。沒錯,霧氣開始了有規(guī)則的運動,某些部分消散開形成空間,另外一些則聚合在一起,逐漸在他的視線中組合出了一個立體的巨大圖案。 馮斯看著這個雕塑一般的立體圖案,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那是一顆放大了上百倍的頭顱,人類的頭顱。 他自己的頭顱! 他眨了眨眼,仔細地辨認著,沒有看錯,這確實是他的臉形、他的五官和他的頭形?,F(xiàn)在這顆碩大的頭顱,就飄浮在火車的車窗外,兩只比人的身體還大的眼珠和他沉默地對視著,除了顏色不對之外,其他的各處細節(jié)真的惟妙惟肖,連最近兩天額頭上因上火長出的痘痘都在,和他完全一致。 它是在觀察我嗎?馮斯產(chǎn)生了這個奇怪的念頭。自己和自己對視,本來已經(jīng)足夠滑稽了,偏偏兩者之間好像互相都不認識,都在互相試探打量。 雙方就這樣隔著玻璃窗對峙著,大約過了兩分鐘,窗外云霧組成的人頭開始出現(xiàn)了表情變化。它的嘴咧開了,嘴角上翹,眼睛微微瞇起—— 它做出了一個笑臉! 隨著這個令人恐怖的笑臉的出現(xiàn),馮斯突然感到一陣仿佛撕裂一般的頭痛。這疼痛直接來自頭顱的深處,真的就像是有一雙尖利的爪子把他的大腦撕開了。當(dāng)然,這只是一種錯覺,因為大腦本身無法感受到痛覺,但眼下的疼痛是如此強烈,實在讓他很難不做出這樣的聯(lián)想。 好疼啊。馮斯捧著頭,整個身體在座椅上蜷縮成一團,再也無暇去觀察窗外人頭的變化了。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劇烈的頭痛,仿佛有一把生銹的鈍刀插進了顱腔,然后慢慢地攪動,把腦子里所有的血rou、神經(jīng)、腦組織全部絞成碎末。 “等一會兒你說不定會有點難受。”這是剛才那個神秘男人所說的話?,F(xiàn)在看來,他說的是假話——這根本不是“有點”難受,而是難受到讓人想要一頭撞死,撞碎自己的頭顱,把頭顱里的痛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殺死。 在劇烈的痛楚中,耳朵里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一個細若游絲、不聚精會神都很難聽清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對他說話。馮斯咬緊牙關(guān),努力捕捉著這個聲音,它重復(fù)了好幾遍之后,終于聽清楚了。 “你終于來了?!边@個聲音仿佛十分遙遠,又仿佛就貼在耳邊。 “是誰?誰在說話?”馮斯大吼起來,用這種大吼也可以稍微壓制一下頭疼。 “我等了你很久了?!蹦锹曇粲终f。這次馮斯能聽得略微清晰一些,這個聲音尖銳飄忽,咬字的節(jié)奏和腔調(diào)都很怪異,簡直有點類似電腦合成音。 “你到底是誰?等我做什么?”馮斯繼續(xù)吼叫著。 “你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嗎?”聲音發(fā)出一陣詭譎的怪笑,“看來,你需要恢復(fù)一點點記憶才行?!?/br> 這句話說完之后,剛才那刀絞一樣的劇烈頭痛驟然消失。他正在疑惑,猛然間眼前一花,身邊的乘客們連同火車一起消失了。他的腳下一空,開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急速墜落。 馮斯大叫一聲,失重的感覺似乎都要把心臟從胸腔里擠壓出來了。正當(dāng)他擔(dān)心自己可能會摔成rou餅時,“撲通”一聲巨響,身畔水花飛濺,竟然是掉進了水里。 好臭。這是他的第一反應(yīng)。 在最初的慌亂之后,他睜開了眼睛,一邊調(diào)整著姿態(tài)上浮,一邊注意到,周圍的水都是極深的血紅色,已經(jīng)接近于黑色了,帶有一種嗆人的濃烈腥臭。 浮出水面后,他伸手抹去臉上的水,想要看清周圍的狀況。視線剛剛清晰,他就嚇了一大跳,身前漂浮著一具腫脹的死尸,還沒有完全腐爛的臉上,圓睜的雙眼死死盯著天空。 馮斯下意識地伸手推開尸體,繼續(xù)看向四周。這一看之下,他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窒息了。如果這是一場噩夢的話,那他媽的一定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恐怖的噩夢。 他正處在一片廣闊的水域里,從水的流動性來看,似乎是一條大河,但整條河的水都已經(jīng)被染成了血紅色。河面上密密麻麻地漂浮著無數(shù)的死尸,有的看上去新死不久,有的則早已腐爛腫脹。馮斯注意到,這些人身上大多穿著獸皮。 但比起人類的腐尸,還有許多更加令人驚懼的尸體。那些尸體乍一看像是野獸,但仔細一看,似乎又不是歷史上曾經(jīng)和人類共存過的任何一種動物。它們大多有著巨大的身體,奇形怪狀的頭顱、鱗甲和肢體,有的有不止一個頭或尾,有些背后還帶著寬大的翅膀。 馮斯身邊就慢慢漂過來一個這樣的怪物,形狀有些像馬,卻比尋常的馬高出一倍,背后有一對蝙蝠一般的黑翼。它的嘴里布滿鋒利的獠牙,獠牙中還卡著一支人的斷臂。 除此之外,還有異形的人。在那個馬匹狀的怪物身畔,還漂浮著一具人尸,背面朝上看不清形貌,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背后有兩個凸出的隆起,隆起上面各有一支短粗的手臂,手臂盡頭是兩只鋒銳的利爪。 馮斯一陣惡心,把視線移開,望向遠方。天空一片昏暗,被黑色的濃云完全籠罩,卻隱隱泛出血色的紅光,那是由于地面的火光。遠處烈焰熊熊,一陣陣戰(zhàn)鼓聲、廝殺聲、呼號聲和垂死的哀鳴聲不斷傳來。在遮天蔽日的霧氣中,他只能隱隱看到,有許多模模糊糊的手持兵器的人影在河岸上奔走,在他們的身邊,有著許多更加龐大的身影,或許就是死在河里的這些怪獸的同類。隔著濃霧,他可以看到,那些奔走的人影不斷被撞倒、踩扁或是被吞噬,而怪獸們也在一只接一只地倒下,巨大的身體撞在地面上,發(fā)出沉重的鈍響。天空中,還有許多飛翔著的怪鳥,不時俯沖而下,把一個個人抓到半空中,再扔下去摔得粉碎。 這條河,就是被人和妖獸的血所染紅的嗎?馮斯呆呆地想,這簡直就是地獄一樣的場景。天昏地暗,毒霧彌漫,烈焰沖天,戰(zhàn)鼓聲聲,人類和妖獸拼死混戰(zhàn)在一起,斷肢殘骸染紅了河水。這一幕不應(yīng)該存在于任何時代、任何民族的正史中,它只應(yīng)該存在于神話時代,存在于遠古洪荒的傳說中,存在于最原始、最古老的夢魘之中。 ——這會是我的記憶?我應(yīng)該找回的記憶? ——那我成什么鬼東西了? 馮斯開始奮力向著岸邊游去。他想要突破這些濃霧去到河岸上,好近距離地看清楚這一切。但剛剛游出去不足百米,眼前又是一黑,身邊河水的浮力瞬間消失,鼻端的焦臭味和血腥味也消失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坐在了火車上。 車輪與鐵軌撞擊的聲音又開始有節(jié)律地響起,車廂內(nèi)充滿了深夜里的呼嚕聲、呼吸聲、小聲說話聲,與其他雜音混雜在一起的“嗡嗡”聲響。睡著了的人們靠在座椅上東倒西歪,打著呼嚕流著口水,沒有睡的人玩著牌聊著天或者劃著手機。一切又都恢復(fù)了活力,時間開始運行。 馮斯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先摸了摸衣服和頭發(fā),有一些冷汗帶來的潮濕,但并沒有多余的水分,更沒有沾染上污漬血跡,這說明剛才那一幕血與火的宏大殺場只是一場幻覺而已。 他不禁有些糊涂了:難道之前列車進入異域空間和時間停止也只是幻覺嗎?他一面想著,一面掏出手機來查看,手機殼上有新磕出來的痕跡。那是他剛才試圖用手機錄像時,不小心摔到地上造成的。 這說明,至少時間停滯那一段的經(jīng)歷是真實的。 馮斯掏出紙巾,擦了擦頭頸上的汗水,慢慢平靜下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太有沖擊力了,他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消化一下。幾個月以來,他終于第一次實質(zhì)性地接觸到了那個隱藏在各個家族背后的神秘力量,而這第一次,就讓他感受到了對方到底有多強大,而這樣的強大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把一整列火車和火車?yán)锏纳锨嗽谝凰查g全部移入另一個空間,然后又全部移回來,還不露絲毫破綻,這的確是駭人聽聞的。如果一定要用最簡單的字詞來概括這樣的力量的話,那就是兩個被用爛了的字: 神,或者魔。 “不要這樣毀我的三觀啊……”馮斯喃喃自語,“當(dāng)一個好孩子不容易的?!?/br> 在馮斯的身邊,那個一直讀盜版網(wǎng)絡(luò)小說的年輕人終于熬不住了,趴在桌上睡著了。他手里那本板磚一樣的盜版書落在地上,封面上衣著暴露的巨乳女郎正在惡魔的手中絕望掙扎。 三 列車準(zhǔn)點到達貴陽。馮斯直接在車站休息室租了個床位,睡了幾個小時,然后換車向著西南山區(qū)進發(fā)。之所以不在去往雙萍山的長途車上補覺,是因為他想要清醒地觀察一下,看看身邊是否還有其他人跟著。或者說,他幾乎能肯定自己身邊有人跟著,只是想要揪出那么一兩個來。 遺憾的是,從火車站到長途汽車站,從長途汽車站到晉安縣,再到第二輛發(fā)往雙萍山的長途車,他一路上瞪大了牛眼,卻始終一無所獲。身邊的人要么看起來太正常了,要么太猥瑣了,一看就是小偷,始終沒有他想要找的那種“看上去不太對勁”的人。 可見偵探小說都是騙人的,馮斯氣悶地想著,放棄了努力。去往雙萍山的公路前半段還好,越往后面越是坑坑洼洼,顛得他再也不能睡,只能靠在座椅上胡思亂想了。 他又想起了死去的父親。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他很多情況下不愿意想到父親,因為父親留給他的印記實在是太復(fù)雜、太難以形容,一想起來就百味雜陳。但是眼下,很快就要到達父親真正的家鄉(xiāng)了,他沒有辦法不去想。 在將近20年的時間里,馮琦州在馮斯的心目中等同于窩囊的廢物和沒有責(zé)任心的混蛋。他是一個遇到危險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拋到一邊的王八蛋,是一個假裝道士四處騙錢的大騙子,是一個自己一輩子都不想見到的人。馮斯努力地考上重點高中,努力地考上名牌大學(xué),想方設(shè)法自己賺錢養(yǎng)活自己,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徹底地和這個人劃清界限,永遠不再和他有任何牽連。 直到他臨死那一夜,馮斯才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另一面。在那天晚上,馮琦州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散發(fā)出截然不同的氣場:冷靜、果決、兇狠,以及對自己不惜性命的保護。這也讓馮斯產(chǎn)生了新的困惑:父親是那樣厲害的一個格斗高手,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也就罷了,為什么當(dāng)年會被一個小縣城里的黑社會老大嚇得離家逃跑,以至于葬送了母親的性命。 而在家鄉(xiāng)找到的那些零散的證物,更加讓馮斯感到困惑,因為那些東西讓原本幾乎沒有存在感的祖父以及父親的整個家族浮出水面。他并不是父母親生的,但父親卻養(yǎng)育了他19年,為了他隱姓埋名喬裝改扮,把自己變成一個猥瑣的江湖騙子。更加蹊蹺的是,從祖父留下的書信殘章來判斷,這一切并不是馮琦州的個人選擇,而是從屬于某種家族意志。 而除去馮琦州,從那一夜的殺手們到何一帆,再到林靜橦,再到火車上遇到的神秘男人,他已經(jīng)遇到了四股不同的勢力,如果再加上把他的生母帶到小診所、強迫翟建國為她接生的“玄和子”,就一共出現(xiàn)了五家人。這些人之間可能是敵人,卻有著一種共性,那就是都對他十分感興趣。從只言片語中分析,甚至這些人的存在都是為了他,但他卻死活鬧不清楚這些家伙到底圖的是什么。 “你到底圖的是什么啊,爸爸?”馮斯低聲自語著。他的心里其實還藏著一個疑惑,一直不敢去仔細想:父親臨死前對自己的拼死保護,究竟僅僅是出于家族因素而對他十分重視,還是稍稍包含了那么一點父子親情呢?雖然并非親生,但馮琦州好歹養(yǎng)育了自己十多年,會不會生出一些真感情呢? 他忍不住又掏出那張已經(jīng)反反復(fù)復(fù)看過不知多少次的父親和祖父合影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看上去樸實而快樂。而旁邊的中年人,也就是馮斯的祖父,有著一雙獵鷹般犀利的眼睛。雖然素未謀面,甚至都沒有聽馮琦州正經(jīng)提到過他,馮斯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人絕非善類。自己奇怪而坎坷的命運,說不定就和這個老家伙的cao縱有關(guān)。 這個馮氏家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盡管和自己并無血緣關(guān)系,馮斯還是禁不住分外好奇。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勾勒這個家族的情況,那大概是一個名門望族,搞不好一個家族就填滿了一個村莊。這個家族有一個嚴(yán)厲的大家長,有一堆有威望的長輩,有許多能干的青壯年骨干。他們就像螞蟻社群一樣緊密運作,一切聽從家長的指示,冷酷而高效,必要時不惜采取一切破壞法律、超越人倫、滅絕人性的手段…… 所有小說或影視劇里的神秘家族似乎都是這個路數(shù)。 要是能和這樣的家族打交道,倒也挺有意思的,馮斯心里居然隱隱有些期待,但這樣的期待在到達目的地村莊后被迅速打得粉碎。 “姓馮的?”被他攔住問路的老農(nóng)把一顆頭搖得好似撥浪鼓,“我們四合村就沒有姓馮的?!?/br> “沒有姓馮的?”馮斯一怔,“那么……會不會是遷走了?20年前呢?20年前有姓馮的嗎?” “我在這個山頭住了60多年了,村里從來沒有姓馮的人!”老農(nóng)很不耐煩地轉(zhuǎn)身要走。 “那村里有什么人特別多的大家族嗎?”馮斯慌忙攔住他,想了想,從身上掏出十塊錢遞到他手里。其實我應(yīng)該想得到的,馮琦州很有可能是假名,馮這個姓可能都是假的。 老農(nóng)把鈔票揣進兜里,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一些:“哪兒來啥家族?。窟@個地方窮成這樣,以前鬧饑荒的時候,經(jīng)常一個村死掉一大半的人……都是些零零散散的人家,能活下來湊成戶就不容易啦,還家族呢,你怕是電視劇看多了吧?!?/br> “謝謝您了,”馮斯點點頭,“你們不是窮嗎?還有電視看?” 老農(nóng)咧嘴一樂:“一個村還是有那么一兩臺的,一到晚上全村人都上他們家去擠著看?!?/br> 老農(nóng)離開后,馮斯側(cè)頭看著身邊的大山,從身上再次取出那張照片,對照了一下。 “沒錯啊,就是這兒嘛……”他困惑地撓撓頭皮,“看來老頭子信里寫的‘家族’另有文章啊,還是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吧。媽的,屁股疼死了……” 進山的最后一條路坑坑洼洼的,他是坐一輛手扶拖拉機慢慢顛進來的。 太陽正在緩緩西沉。如血的余暉下,這座小山村顯得黯淡而破敗,仿佛籠罩在一層不祥的陰云之下。 雙萍山不是什么旅游熱點,按照文瀟嵐找到的背包攻略里的說法,這里山路崎嶇難行,景致一般,物產(chǎn)貧瘠,也沒有任何歷史文化熱點可供挖掘,所以旅游業(yè)一直很冷清,一年能來上幾個背包客就算不錯了。從縣城開往山區(qū)的客車一天只有一趟,馮斯算是運氣不錯正好趕上了。 所以,這里也壓根兒沒有什么專門接待游客的旅館,村長家里算是條件最好的,也就是多幾間空房,平時可以騰出來接待一下偶爾的散客。馮斯沒有費什么唇舌,五十塊錢一晚得到了一個陰暗的小房間,被褥濕得能滴出水來,蚊蟲與肥大的飛蛾圍著昏黃的電燈飛來飛去,墻上時不時能見到壁虎、蜘蛛,或是蚰蜒之類友好的生物。 馮斯吃了一碗臥了個雞蛋的素面條,然后欣喜地發(fā)現(xiàn)此地手機還有信號,只是房間里除了那盞電燈外,連個可供充電的插頭都沒有,手機電量不多了,只能到村長家的堂屋里去充。剛一下樓,就聽到堂屋里熱鬧無比,原來是不少村民聚在這里看電視。他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他問路的那個老頭兒,也搬了個小馬扎坐在那里。老頭兒瞧見他,沖他招招手,他也揮了揮手,無聲地笑了。 看來老頭兒說的是真的,還真是全村人都聚到有電視的人家里來了。村長家不但有一臺29英寸的彩電,可以用鍋蓋天線接收信號,還有一臺國產(chǎn)山寨dvd機,此刻正在播放一部古老的好萊塢大片:動作明星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實的謊言》。衣著簡樸到近乎破爛的村民們,坐在從自家?guī)淼男“宓驶蛐●R扎上,聚精會神地看著這部老電影,忽而為了驚險勁爆的動作場面歡呼驚叫,忽而為了女主角那段性感至極的脫衣舞表演而嘿嘿傻笑。最為有趣的是,這些村民應(yīng)該是文化程度太低,看簡單的字幕都費勁,因此電視機旁還站著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兒作解說,給村民們念一念關(guān)鍵對白。 馮斯靠在樓梯口,看著這些貧窮的人的簡單娛樂,不知怎么有點羨慕。他當(dāng)然不是羨慕那種連電視機都買不起的生活,而是羨慕那種簡單純樸的心態(tài)。這種羨慕并不少見,隨便點開一個旅游論壇,滿世界的男男女女都在向往原始的純凈,鞭撻工業(yè)文明的罪惡,每到一個青山綠水的地方就要“嗷嗷”叫兩聲“好想一輩子住在這里劈柴喂馬”。這種論調(diào)原本被他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律斥為“矯情型弱智小清新的無病呻吟”,每次見到都要毫不留情地挖苦一番,但此時此刻,他卻怎么也無法抑制那種被他鄙夷嘲笑的感受。在這個天翻地覆的年代里,他忽然間認識到,所謂的簡單純樸,真的不一定完全是小清新們的裝逼矯情,某些時候,知道得越多的人越痛苦,越復(fù)雜豐富的人生越讓人無奈。 而這部《真實的謊言》也讓他想到一些和父母有關(guān)的往事。這部片子是我國20世紀(jì)90年代中期最早以分賬方式引進的商業(yè)大片之一,在國內(nèi)上映的時候引發(fā)了觀影熱潮。不過馮斯當(dāng)時還是個小小的嬰兒,對此不可能有任何記憶。據(jù)后來馮琦州說,那一年夫妻倆確實很想去看這部片子,但那段時間恰好馮斯生病了,持續(xù)高燒不退,因為兩人沒什么親戚,找不到人幫忙照顧馮斯,最終也沒有擠出那幾個小時去看一場電影。好在就在那兩年,vcd開始風(fēng)行,第二年馮琦州咬咬牙買了一臺,和池蓮一起在家里看完了《真實的謊言》的盜版碟,總算是彌補了一點缺憾。 “那會兒我和你媽看碟,你就在沙發(fā)上爬來爬去,”馮琦州說,“后來女主角開始跳脫衣舞的時候——聽說那一段只有盜版影碟才有,電影院給剪了——你媽還要我把你抱開,說小孩子看了不好,差點兒把我笑岔氣。那么小的小屁孩,能看明白個屁……”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也算得上這個三口之家的生活中難得的溫馨片段了。在那段時間里,縱然馮琦州也有著各種各樣的毛病,但總體而言還算得上是個好父親,直到池蓮的去世毀掉了所有的一切。馮斯禁不住要猜測,父親為什么會娶母親,真如他臨終所言,就是為了用家庭來作為掩護,方便他一直把自己帶在身邊嗎?自己對于馮琦州而言,到底算是什么:一樣工具?一個人質(zhì)?一件實驗品?或者是——兒子? 我的生活,乃至于整個生命,其實都是一種真實的謊言而已,馮斯想。 此時此刻,他有無數(shù)個問題想要追問馮琦州,但馮琦州已死,已經(jīng)化為骨灰,再也不可能和他說一句話了。 馮斯正在出神地想著心事,人群里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他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不知什么時候也來到了村長家,躲在堂屋門口偷偷看著電視,卻被一個又黑又胖的中年男人發(fā)現(xiàn)了。中年男人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門口,揪過少女來,劈面就是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