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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昭華未央在線閱讀 - 第122節(jié)

第122節(jié)

    看著知客僧出去,佩瓊便要與翠樓倒茶,翠樓忙使紅柳來倒,又與佩瓊道是:“您腳上有傷,少動些?!迸瀛偰樕弦恍?,先謝過紅柳,便在桌邊坐了。紅柳無可奈何只得過來倒茶,自是先遞與翠樓,不想翠樓往佩瓊這面一推,佩瓊推辭一二,也就受了。紅柳滿心無奈,只得又倒了盞茶與翠樓,這才退下。

    這時佛光寺的主持也到了,主持是個胖大和尚,法號行深,滿面的紅光,進來把眼一掃,見翠樓衣裳逛街,釵環(huán)精美,顯見得是富家女眷,是以唱喏時偏著翠樓些兒。翠樓便笑道:“主持,是這位嚴奶奶的腳傷了,您與她瞧瞧,若是治好了,也是您的功德?!?/br>
    行深因聽知客僧講過,這兩位都是手面兒大的,莫看那位年老的衣裳平凡,可是布施了五兩雪花銀的,是以也不推脫,還笑道:“善哉,老衲勉力一試?!闭f了來在佩瓊面前,蹲下身去,口中說著:“施主,老衲冒犯了?!睂⑴瀛偟哪_一抬,將鞋襪一除,露出只白生生的腳來,腳踝處果然紅腫,便抓了佩瓊的腳往左右一動,佩瓊唉喲連聲,眼中撲簌簌落下淚來,果然是真扭傷了。

    行深倒是將傷藥帶了來的,將佩瓊的腳先放開,從闊大的僧袍袖中摸出一只小白瓷盒來,將盒蓋打開,里頭是裝著慢慢一匣子藥,色做姜黃,撲鼻的辛辣,卻是行深自制的傷藥。形深拿指甲挑了一抿在掌心,用力搓開,磨得熱了,方涂在佩瓊腳踝上,又把白布來裹緊了。早有小沙彌打了清水來,行深洗了手,便與佩瓊道:“女施主并未傷著筋骨,不需幾日就好的,這盒傷藥就留與女施主,女施主與老衲那般使用即可?!?/br>
    佩瓊滿口稱謝,又從荷包內(nèi)摸了錠碎銀來,行深示意小沙彌接了,又唱了個佛號,便帶了小沙彌退了出去。

    翠樓聽得行深說佩瓊的腳不礙事,也自喜歡,還笑道:“嚴m(xù)ama這可放心了,只是腳踝裹成這樣,怕是不能自家走哩。”佩瓊探手在腳踝上一摸,臉上有些黯然之色,嘆道:“他替我瞧腳傷,還是個和尚都要說個麻煩,我又怎么看得著她的腳踝呢。”說了眼中灑下淚來,只做沒看見翠樓陡然有些變色的臉,自家又側過臉去,抬袖將眼淚抹去。

    翠樓聽著佩瓊看不得腳踝那句,只覺著一顆心都跳在了咽喉處,強自鎮(zhèn)定地問道:“可是令外甥女腳踝上有甚表記?”佩瓊聽見這話,這才將臉轉了回來,把眉眼與翠樓像了個六七分的眉眼對著翠樓。

    “我也不曾親眼見過我那外甥女兒。姨娘你不知道,我那外甥女兒,從前是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呢。她父親只得她一個女兒,打小兒捧在掌心,愛得什么似的,要一奉十,從無違拗的??墒羌依锖鋈辉怆y,我那姐夫叫人誣陷,得了罪名,我那外甥女兒也不知下落了。她若還在世,恰與姨娘一個年紀哩。”

    翠樓聽著這幾句,雙手掌心都是汗,強自鎮(zhèn)定地道:“原來嚴奶奶也是好人家出身,怪道一身的氣派?!迸瀛偤瑴I道:“從前的事還說得甚!我如今只想尋著我那可憐的外甥女兒,她家若是不遭難,以她的身世容貌,甚樣男兒嫁不著呢?甚樣人敢納她做小!必然是風風光光地嫁一個青年才俊,生一雙聰明伶俐的兒女,與差不多的人家許婚,富貴平安一世?!?/br>
    佩瓊這些話說得翠樓險些坐不住,她心上正是為瑞哥兒與娟姐兒,嬌姐兒委屈。瑞哥兒還罷了,他是個男兒,日后有了功名,還怕娶不著好人家的女孩子么。只娟姐兒。嬌姐兒,才貌樣樣不輸人,卻為著出身,日后擇婿時要低人一頭,可不委屈!若是,若是她是這位嚴奶奶的外甥女兒,是那個甚樣人都配得上的大家小姐,她的孩子們,還會受這樣的委屈嗎?翠樓眼中滾下淚來。

    佩瓊看得翠樓這樣顏色變更,心上對阿嫮又是佩服又是憐憫。原是她見著翠樓之后該做甚該說甚,都是玉娘先計劃好了。

    阿嫮使陳奉告訴佩瓊,道是:“如今玉娘有兒有女,也到了該議婚的年紀。若是齊瑱位高權重,女孩子們是庶出也不打緊,總有好孩子可匹配。可齊瑱如今不上不下,正是個尷尬的,若抬頭嫁女,官階身份比齊瑱高的,哪個肯為自家嫡子求取官位低還升遷無望人家的庶女?若是嫁庶子,倒也勉強,可齊瑱無有其他孩子,自將這一對女兒充做嫡女教養(yǎng),未必舍得哩。這世上的母親大多將兒女們看得比自家要緊,玉娘想來也是如此,你只消將她原先如何嬌養(yǎng),能配怎樣出色的夫婿,孩子們會怎樣光輝前景告訴她知道,不怕她不心動?!?/br>
    是以如今佩瓊依著阿嫮謀劃說來,果然看著翠樓又是委屈又有羨慕之色,便要添一把火,將頂頂要緊的那句話說來。待得翠樓知道,她許就是那個千嬌百寵長大的千金小姐,她原是能與名門公子做原配夫妻,恩愛和諧,兒女們也好許婚高門時,不怕她不肯認。

    ☆、第379章 相認

    果然翠樓抖著聲地問佩瓊道:“嚴m(xù)ama,您即說您沒見過您的外甥女兒,那您又憑甚知道是不是她呢?可是您的外甥女兒身上有甚表記?”

    佩瓊聽翠樓問得這句,知道事已將成,又將帕子來拭淚道:“我jiejie與我通過信哩,那時她才生下我那可憐的外甥女兒,正是滿心歡喜的時候,寫了信來告訴我,將外甥女兒的外貌細細描摹了回,又道是,孩子左腳踝上有個表記,色做嫣紅,比豆子略大些。以后若是走丟了,憑這個也好認她。我當日還笑她,哪家的女孩子肯給你瞧腳呢!不成想如今倒是真要憑這個表記去尋了???,哪家的女子肯叫個外人看腳呢!”

    翠樓聽著佩瓊絮絮叨叨這番話,身上已抖做一團,直叫一旁的紅柳也害怕起來,待要喝止佩瓊,已叫翠樓緊緊抓了胳膊,顫聲道:“嚴m(xù)ama,那信可在?”

    阿嫮即安排下這番計謀,怎么肯少了信,便是翠樓自家不要看,齊瑱也不是個叫人隨意哄的,必要針具,自是早叫人預備得了。雖是新做,可拿茶水潑染過,又被煙熏了回,瞧著倒是舊日的筆跡。

    聽著翠樓索要,佩瓊故意想了想,方回過身去將貼身藏得的信摸了出來,還不待她遞過去,翠樓已一把搶了過去,抖著手打開,匆匆從頭瞧了回,便抬頭向佩瓊看了眼,復又將信看過,這回看得極慢,手上抖得仿佛那薄薄的紙片重愈千斤,臉上先是雪白,轉而赤紅,額角汗水涔涔而下,紅柳看得自家姨娘這個模樣,也是嚇得慌了,待要喝問佩瓊給翠樓瞧得什么,不想翠樓一手捏著信紙,又用另一只手扯住了佩瓊的袖子,口唇翕動了回,還不待她開出口來,已在佩瓊懷中暈了。

    佩瓊看著翠樓這般模樣,哪得不傷悲,眼中滿含了淚地去托住翠樓的頭道:“我的兒,我可憐的兒??!”

    翠樓這一暈已將紅柳嚇得魂飛天外,不想佩瓊竟是喊起兒來,即驚且怒更恨,直沖到佩瓊面前手一抬在她臉上打了一掌喝罵道:“你這賊婆子,拿甚來哄我們姨娘!還叫我們姨娘兒,就憑你那嘴臉,你也配!你且休走,待我回去稟與老爺知道,老爺必定拿你問罪?!币恍姓f著,一行要將翠樓從佩瓊手上奪回去。

    可憐佩瓊與翠樓分別十數(shù)年,驟然重逢,可說是失而復得,又看女兒傷心成這模樣,她自是愈加心痛自是將翠樓緊緊抱在懷中,紅柳要來搶人,一時之間哪里搶得過來。紅柳心上發(fā)急,正后悔不該聽了姨娘的話叫這個說話行動詭異的婦人上了車,以至于今日之禍時,就聽著嚶嚀一聲,卻是翠樓自家醒了過來。

    原是翠樓叫急痛攻心,這才暈厥,這回子叫佩瓊與紅柳兩下里一扯,也就緩緩醒了過來一想著方才看過的信與腳踝上那個表記,翠樓連著眼也沒睜開,已哭著道:“姨母!姨母!您是姨母么?!”

    佩瓊聽得翠樓喊姨母,手上忽然失了力氣,叫紅柳將翠樓搶了過去,她也不曉得動作,只呆坐著流淚,心上如刀割一般。

    還是翠樓醒過來,心上知道這佩瓊所言多半是實,不然她一五品官兒的姨娘,哄她作甚,再沒好處的!且待她日后恢復從前身份,她也好在人前抬頭做人哩,娟姐兒嬌姐兒她們也有前程。

    翠樓計較定了,張著淚眼與紅柳道:“你且出去!”紅柳不意翠樓一醒來就攆她,還要爭辯幾句,說把嚴婆子是個走江湖騙人的,姨娘千萬不能聽了她的話,又勸翠樓將那言婆子拿下搜將她送往知州衙門治罪云云。

    不想翠樓忽然把臉皮翻轉,喝道:“我不過叫你出去,你就有這些話來等著我,到底我是姨娘還是你是姨娘?!可見是我平日太縱著你們的緣故,縱得你們都忘了自家身份,還不與我滾出去!”

    紅柳原是一片忠心,怕翠樓是個面薄心軟的,叫不知來歷詭異可疑的佩瓊哄騙了去,不想翠樓反將她一番訓斥,羞得站不住腳,臉上赤紅,咬牙忍淚地從房中退出,還不待她出得門,翠樓又喝道:“將門帶上,走開些!”紅柳心上十分委屈,到底不敢不從,回身緩緩將客房的門闔上。

    翠樓看著紅柳出去這才與佩瓊道:“您,您所說都是真的么?”佩瓊看著翠樓忽然發(fā)難,心上嘆息一聲,臉上依舊是個傷心模樣,道是:“我哄姨娘作甚呢?我還指望姨娘替我說情,請知州老爺查一查哩,再不會哄姨娘?!?/br>
    翠樓聽見這句,咬了咬牙,自家在佩瓊身邊坐了,緩緩彎下腰去,先將腳上的繡鞋除了露出雪白的羅襪來,又將束著的褲腿兒一解,方將羅襪脫下,將欺霜賽雪的一只玉足移到佩瓊面前,將褲腿兒往上推了推,將腳踝露在佩瓊面前,纖細的腳踝上果然有個印記,不過一粒豆子大小,色若胭脂,叫潔白的肌膚一襯,格外醒目。

    到底叫人看著了自家裸足,翠樓臉上通紅,含羞道:“我是得過病的人,前塵往事都忘卻了,可這顆印記卻是做不得假的?!迸瀛偠吨秩ッ錁堑哪_踝,還沒觸著已將手收了回來,側過身去痛哭失聲。

    佩瓊與翠樓所說那些,涉及翠樓身世自是假的,可有一樁事卻是半分不假,卻是翠樓腳踝上那枚表記,本是佩瓊與翠樓母女相認的指望。

    當年佩瓊叫謝逢春贖買出來,因馬氏兇悍,謝逢春便將她安置在外,過得年余,佩瓊便生下一女,便是玉娘。不想,玉娘將將滿月,馬氏已知她們母女所在,可憐佩瓊那時才出了月子,身上又無有多少銀兩,哪里走得動,又怕馬氏會得打上門來,她自家落在馬氏手上還罷了,可玉娘才滿月哩,落在馬氏手上還能活嗎?只得忍痛求了人將玉娘送往甘露庵寄養(yǎng)。

    送玉娘出門時,佩瓊喂了玉娘最后一回奶,又親手與她洗了澡。那時佩瓊摸著玉娘腳踝上的紅記滿心凄涼,只道日后母女相認也有憑記。佩瓊才將玉娘送走不久,馬氏就闖了過來,若不是謝逢春到得快,佩瓊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馬氏也是四個孩子的母親,自是知道為人母的心情,故意與佩瓊為難,竟與謝逢春道是,只消不將玉娘接回,便允她們母女活著,是以就有謝逢春做主將玉娘寄養(yǎng)在甘露庵。佩瓊原也想過帶了玉娘遠走高飛,無如謝逢春待她雖有些兒情分,拿捏得卻緊,佩瓊手上并無多少現(xiàn)銀,便是走出去,又如何立足呢?更何況她如今是謝逢春的妾,若是私自走脫,便是逃妾,馬氏要為難她,再無人能救她,是以只得勉強忍耐。每月往甘露庵兩回,與甘露庵送些銀兩,又與玉娘說幾句話,連著久留也不能。

    待得阿嫮替了玉娘回在謝家,佩瓊雖是認了阿嫮,心上又怎么不掛念嫡親女兒,不想母女們再相逢,卻要以姨甥相稱,這番心疼,那還了得,只是哭個不休。

    翠樓看著佩瓊哭,自家也一般落淚,也不穿鞋襪,把一只手伸出去拉佩瓊的衣袖,哭訴道:“這些年來,我年年月月想著自家是誰,只是全無線索。待得我有了兒女們,看著他們便想著,我也有父母呢,可不知他們在何處,也不知他們念不念著我,每一想,我心上就痛得厲害。”

    佩瓊這才轉回頭,抖了手摸著翠樓的臉道:“我的兒,你無有父母了,他們死的可慘??蓱z你一千金萬金的小姐落到與人做妾,我這心上尚且刀割一般,你父母若知道,還不知心疼成甚樣哩?!闭f了,一把將翠樓抱在懷中放聲大哭。而翠樓會得把鞋襪脫下,自家承認是佩瓊失散的外甥女兒,正是叫那些話打動的,這回聽著佩瓊哭得這樣,自是與佩瓊抱頭痛哭。

    又說紅柳叫翠樓攆了出去,一忽兒惱翠樓使不得好歹,叫人幾句話就哄了去,一忽兒又憂心翠樓真叫人騙了,莫說是老爺,便是瑞哥兒也不能答應她哩。到了這時紅柳方后悔起沒叫翠樓的另一個丫鬟銀瓶跟了來,若是有兩個在,架也將翠樓架出來了。

    紅柳正憂心焦急之時,忽然聽得屋內(nèi)傳來啼哭聲,凄凄慘慘,心上更是惶恐:不知那婆子編了甚故事來哄自家耳根軟的姨娘哩!紅柳在屋前轉了兩圈,聽得屋內(nèi)哭聲始終不止,直叫她聽得也有幾分動容,跺了跺腳,預備著叫翠樓責罰也要破門進去,好將翠樓搭救出來,她正要動作時,就聽著身后有人問道:“紅柳姑娘,姨娘呢?”聽著這話紅柳臉上頓時笑開,轉頭看去,果然是田大壯走了過來,忙上前將田大壯一扯,急急地道:“你快回去與老爺說,姨娘進香時遇著個外鄉(xiāng)婆子,生得如簧巧舌,直將我們姨娘哄得淚落如雨,這會子正關了門說話,不叫我聽哩。請老爺快來,莫叫姨娘被人騙了?!?/br>
    田大壯倒也是個有心的,聽著紅柳一說,忙答應了轉身就往外去,才走得幾步又回過身來與紅柳道:“你守著門,莫叫那個惡婆娘跑了!我就說她不是個好人哩,那樣大年紀,說話還妖妖夭夭的,也就我們姨娘?!奔t柳道:“你啰嗦甚,還不快走。你再拖延了,許真就叫人走脫了。”田大壯忙不迭地應聲,腳下加緊,就奔了出去。

    看著田大壯出去,紅柳才松了一口氣,暗道:“便是姨娘叫那婆子騙了,左右我已請了老爺來,老爺與大少爺再也不能怪我哩。”頓了頓,心上忽然又埋怨起銀瓶來,道是,“都是銀瓶,知道姨娘花兒繡得好,竟拿著學繡花來奉承姨娘,她服侍著一塊兒來進香,卻要推脫,可是惱人!若是那婆子沒騙著姨娘也就罷了,若是叫她騙成了,看我和不和她罷休?!?/br>
    紅柳在外轉得一會,忽然聽著里頭倒是沒了哭聲,心上就是一緊,忙湊近門前傾聽,就聽著里頭有喁喁語聲,因說話兒聲氣低,卻聽不著兩個說甚。

    那門原是虛掩著,里頭未曾栓上,紅柳心上一急,自失了分寸,屋門向內(nèi)蕩了進去。紅柳本是靠著門的,這一晃哪里還站得住,頓時撲了進去,正跌在佩瓊與翠樓腳前。

    佩瓊與翠樓兩個正并肩坐了,手拉手兒敘說閑話,一個想知道“自家父母”是何等人物,自家從前十數(shù)年又是怎么個模樣;一個想知道自家女兒這些年來過得如何,兩個說得正是熱絡之際,紅柳忽然跌了進來,不由得住了口。

    還不待翠樓問話,就聽得門外腳步匆匆,佩瓊與翠樓兩個同時往門口看去,卻看著一男子立在門前,眉宇俊秀,白面微須,身上著著官袍,顯見得是從衙門徑直趕了來的,不是齊瑱又是哪個。

    ☆、第380章  巧言

    齊瑱少年時曾立志必要娶個絕色女子為妻,方不負生平,不想陰差陽錯娶著月娘。月娘樣貌平凡尚在其次,只性情就叫齊瑱不能忍耐,是以夫婦離心,形同決裂。說來這也是齊瑱有些兒良心的緣故,便是后頭玉娘一步步登上后位,他也不曾改一改初衷,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寧可與月娘合離,也不肯為著占一占皇后外家的光來敷衍月娘。

    因?qū)⒅x家得罪狠了,齊瑱這些年來都不得升遷,也虧得有翠樓在旁殷勤陪伴,從無怨言,方略有安慰。是以兩個倒也好算是患難與共了,因此上齊瑱待翠樓并不同尋常妾室,若不是大殷律寫明不許以妾為妻,若有以妾為妻者,杖一百,斷離,只怕齊瑱早將翠樓扶正了。

    是以這會子齊瑱聽著田大壯來報說,翠樓叫個來歷不明的婦人哄住,自然關心,是以立時點了數(shù)個衙役當時就趕到了佛光寺。當家主持行深看得是本地父母官兒來尋人,也不敢推諉,當時就將齊瑱引至佩瓊與翠樓歇息的客房處。

    齊瑱到時,恰恰紅柳倒進門內(nèi),將翠樓與佩瓊兩個都現(xiàn)了出來,兩個正并肩而坐,都哭得面白眼紅。齊瑱做得十數(shù)年親民官兒,早練出了一雙利眼,立時就看出那婦人與翠樓眉眼間頗為相似,心上先是一沉。

    翠樓看得齊瑱進來,急急起身,一面拭淚一面往齊瑱處奔來,雙手將齊瑱衣袖抓著,口中道:“老爺,老爺,你來的正好哩。”還不待她開口訴說身世,她身后的佩瓊已起身道:“齊老爺看著我面貌與令寵相似就不奇怪么?還請齊老爺關了門,我這里有下情回稟。”翠樓聽著佩瓊這話,連連點頭,道是:“是呢,是呢,老爺,你且進來?!币恍姓f一行將齊瑱往屋內(nèi)拉。

    齊瑱看翠樓這般模樣,又將佩瓊掃過一眼,一步踏進了房,看著紅柳仍在,因道:“出去?!奔t柳是求了齊瑱來做主的,不想齊瑱竟也叫那婆子哄著,紅柳只驚得目瞪口呆,齊瑱第一回喊她出去的話竟未聽著,待齊瑱喝得第二聲,方踉蹌退了出去,連著房門也忘了關。

    這回翠樓倒不用佩瓊吩咐,忙將房門關上,又按了齊瑱坐下,又對佩瓊瞧了眼,見佩瓊點頭,方將佩瓊與她看過的那封信拿來交在齊瑱手上,道是:“老爺,您瞧一瞧罷?!?/br>
    齊瑱疑惑地接過信來,先是一目十行地看過,不由站起身來,對佩瓊又瞧了眼。翠樓便將佩瓊與她說的那些又與齊瑱說了回。佩瓊那些話實情說來并不能自圓其說,也不過能哄一哄翠樓這樣的人,又怎么哄得住齊瑱,就看齊瑱將眉頭一皺道:“你即不知你外甥女兒下落。是如何尋到光州來的?”

    佩瓊臉上微微笑道:“老爺莫不是忘了謝家有個女兒如今做得太后娘娘哩?!碑斈挲R瑱會得答應娶月娘,卻是將她當做了玉娘的關系。花園中那驚鴻一瞥,齊瑱不好說是銘刻與心,也是攪亂了一池春水,是以才有誤娶月娘,才有有驚見翠樓。是以這會子聽見佩瓊這話,齊瑱臉上已沉了下去。

    佩瓊只當看不著齊瑱臉色變更,自顧自地道:“馬氏那婦人粗陋愚蠢,月娘才是她女兒哩,母女倆何等肖似。玉娘這般鐘靈毓秀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的孩兒?!?/br>
    齊瑱心上雖也早有知覺,可叫佩瓊這樣云淡風輕地說來,依舊如炸雷一般在耳邊響起,立時沉聲喝到:“你這婦人,滿口胡言亂語,太后娘娘的尊諱也是你叫得的?你難道不怕死嗎?”

    佩瓊全然不理齊瑱說話,又自顧說道:“玉娘自入宮之后就得著圣上疼愛,高貴妃兄妹倆自然不能放她過去。那高鴻因?qū)げ恢衲锏腻e處,便將主意打在了謝顯榮身上,送了個佳人與他,恰與玉娘相似哩。謝顯榮雖鉆在了名利中,可也是個機靈的,知道這樣一個美人若是他收用了,一家子死無葬身之地。他還略有幾分人性,不肯做殺人滅口的勾當,方轉送與你,就是翠樓了?!?/br>
    齊瑱聽佩瓊說得不差,臉上神色愈發(fā)地難看起來,咬著牙道:“你又是從哪里知道的?”佩瓊似笑非笑地瞥了齊瑱一眼,道:“你曾與謝家二郎交好,也曾做過謝家東床,莫非你不知你前泰山曾有個內(nèi)寵么?”

    謝家曾有個孟姨娘,出身平康,卻得著謝逢春喜歡,悍如馬氏也拿著她無可奈何。傳說那個孟姨娘與謝逢春育有一女,寄養(yǎng)在外,后頭不知怎地又傳說起那女孩子實是馬氏親女。其中糾葛齊瑱自然聽說過,是以此時聽眼前這個婦人提起,再看她容貌,心上隱約就有所覺,再看佩瓊時,臉上就少了怒氣,多了驚異之色。

    佩瓊看齊瑱臉上顏色轉換,心上就篤定起來,又徐徐道:“齊大人這回知道我是怎么尋來光州的罷。翠樓腳上的印記除著親近之人,又有哪個能知道呢?”

    到了這時,齊瑱心上也信得七七八八,手上不由就將信紙握緊了,因問佩瓊道:“她即是有來歷,又是哪個?”佩瓊看得齊瑱一眼,卻道:“與我在一起的,并不是我丈夫,卻是我姐夫從前的部下,因聽著他們家小姐如今有了下落,定要陪我來尋,因我要與她說話,將他打發(fā)走了,得不著我招呼,還不知道會不會回來哩?!?/br>
    若是從前的齊瑱,他叫齊伯年與顧氏養(yǎng)得嬌慣,性子爽直,并無多少心眼,聽著這些話,只會以為這婦人在交代那人去處罷了。可這些年功名蹬蹭,齊瑱早非當年性情,聽佩瓊驀然將個他不曾見過的人著重提起,轉念一想就明白,想是翠樓身份十分要緊,怕他生出甚念頭來,是以將人留在外頭,好叫他投鼠忌器,一時不由失笑。才笑得一笑,齊瑱臉上就露出些驚容來。

    卻是齊瑱能中得賜進士出身的二榜,自然不是個蠢人,也不能對朝中大事一無所知,不然策論寫甚哩。他依著翠樓年歲推算去,那時朝中唯一遭遇巨變是沈如蘭一門。傳說沈如蘭膝下有個獨女,嬌養(yǎng)異常,沈如蘭因通敵被斬后,沈家女眷都沒入教坊,唯有這位千嬌百寵的沈姑娘失了蹤影,有說她死了的,也有傳說她叫人買了去了,只沒個定論。

    齊瑱想在這里,不由轉臉向翠樓看去,翠樓也含淚向齊瑱看來。齊瑱瞧了瞧翠樓,又看了看手上那張泛黃的信紙,眉頭蹙得緊,這孟氏千里迢迢尋著翠樓,絕不能只為姨甥相認,必是所圖甚大,難道是要借自家身份,揭破她才是太后生母么?雖這樣的念頭匪夷所思,簡直可笑,可她一青樓出身的女子能懂甚,異想天開也是有的,只不知她有無有與翠樓說過哩!

    齊瑱想在這里,臉色大變,與翠樓喝道:“你先出去!”這話說得聲色俱厲,翠樓自到齊瑱身邊,從未見過他擺出這等顏色來,自然又驚又怕且又委屈,只不敢違拗,忍淚退了出去,將將到了門前,便聽齊瑱喝道:“將門帶上?!贝錁歉菬o地自容,只得反手將門帶上。

    佩瓊看著齊瑱對翠樓呼呼喝喝,心上雖是不舍,可卻知道離著自家所求,更進了一步,因與齊瑱徐徐笑道:“齊大人好威風!你也是二榜的進士,不過誤娶了個河東獅,不肯委屈,就要受謝氏打壓,你心上就半分不怨嗎?”

    如何不怨!如何不恨!只是謝家有個好女兒,能得著先帝喜歡,“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辟M盡心思地將她捧上后位。如今的承恩公府更是新皇外家,便是他有才干,誰又肯得罪了新帝也太后來提拔他呢?便是如今這個光州,也是土地貧瘠,又是叫個酷吏搜刮過的,若是個肥差,哪里輪得到他!只是這樣的話,對著佩瓊齊瑱也說不出口來。

    佩瓊也不要齊瑱答復,又微笑道:“新皇初登大位,正是要施恩之際,若是得知沈家冤枉,必定昭雪。沈家如今只得昭華一個遺孤,所有榮寵自然都在昭華身上,你是她夫婿哩?!迸瀛傉f在這里,倒是住口不言,只含笑將齊瑱看著。

    齊瑱聽著佩瓊這段說話,先是心動,轉而臉上一笑道:“那與你有甚好處?值得你這樣千里迢迢得來投奔?”

    佩瓊便道:“我如何沒好處?他們搶了我的孩子,叫我的孩子喚旁人做娘,又將我攆出承恩公府,將我扔在尼姑庵里,還要與人說是我自家愿意出家的,若不是怕太后將我問起,只怕連性命也未必肯與我留下哩,這口氣我如何咽得下。”

    齊瑱復道:“那與你尋翠樓何干?”佩瓊笑道:“我是無可奈何了,你若是能出頭,叫他們氣上一氣,豈不是好,他們瞧你也是眼中釘哩?!饼R瑱又道:“此案是先帝所斷‘三年無改父道’,圣上又怎么肯替沈家翻案,叫先帝蒙上屈殺忠臣之名?”

    若是齊瑱不問這句,佩瓊倒還憂心不能打動齊瑱,待聽得這幾句問話,佩瓊才放下心來,又服阿嫮有遠見,知道齊瑱痛處,捏著齊瑱痛處來勸他,果然事半而功倍,當時便接口道:“忠臣遭難,無非是有jian臣作祟,只消揭發(fā)出宵小來,先帝不過是遭人蒙蔽,算得甚大事呢?且與國也有大功哩。到那時,沈家冤屈盡復,翠樓恢復沈家小姐身份,你與她相識與微,不離不棄,可謂有情有義哩;再則,你舉發(fā)jian臣,與國有功,又好說是個良臣忠臣,到時誰還能阻擋你前程呢?且那時,你與翠樓也好正式結為夫婦,你們倆的孩兒也有出身哩,瑞哥兒那樣的人才,你就不盼著他娶個高門賢妻嗎?”

    這一番長篇大論,直說得齊瑱顏色多番變換,卻依舊不肯吐口。佩瓊便又依著阿嫮的吩咐道:“翠樓的罪名在她沒入教坊時便了了的。且當今太后,素來是個心善的,你是光州知州哩,莫非你不知道陳裹的下落嗎?有太后在,你還有甚好怕的。便是所告不成,太后便是只看著翠樓孝心可憫也不會為難你們,也不過是如今這樣罷了。至于謝家,你怕甚?若是太后肯抬舉謝家,謝懷德能沒有爵位嗎?太后嫡親兄長恩封個勛爵,可是不絕于史書的?!?/br>
    ☆、第381章 波折

    佩瓊所提到的陳裹,正是被光州前任知州毒害的陳氏之遺孤。陳裹當日里敲了登聞鼓,驚動圣聽,新帝便遣了兩個欽差來光州查案,因領了圣命,欽差自然不敢徇私,在齊瑱的配合下,將案子查得清楚明白。

    梅佳因殺傷人命,并貪墨索賄,強占民田等罪,斷了斬立決,并抄沒所有家產(chǎn),又因他在光州為惡甚多,竟還是送回光州受刑,好叫光州百姓出氣的。而與梅佳同案的鐘德華也因貪贓,徒刑五年已發(fā)往關外效力去了。連著梅佳的上峰一般受了牽累,雖無有吃著官司,可也叫削職為民,回鄉(xiāng)去了。

    說來依著大殷律,以民告官,無論有冤無冤,先要打上二十板子,再過堂說話,只敲登聞鼓,卻是先問冤,后受刑,只是若是當真叫個小民將當官的告下了,小民也有罪名,輕則杖責,重責徒刑。如今折損了三個官員在內(nèi),那陳裹少不得要斷個徒刑,不想太后慈悲,直道陳裹是為父、伯、叔伸冤,孝心可憫,合該法外開恩,只斷了杖八十,且許以錢五十吊,米五十石贖買。

    陳家雖叫梅佳破家,可這點子銀錢倒還拿得出,且叫梅佳吞沒的家產(chǎn)也叫發(fā)還了,是以陳裹并未吃著什么苦頭,幾乎是毫發(fā)無傷地回了光州,梅佳問斬時,他還一身孝地抱了父親,叔伯的靈位來看斬。待梅佳人頭落地,陳裹先是大笑三聲,而后抱著靈位大放悲聲,因他進京告狀,早有孝名,再有看斬這一出,名聲更好,許多人家肯厚厚地陪送妝奩把女兒許他哩,只礙著他在孝期,不好議婚,這才罷了。

    齊瑱知道翠樓原是“沈如蘭之女沈昭華”時已有些兒心動,到底一個是來歷不明,一個卻是名門貴女,身份上可是天差地遠;再叫陳裹的故事一引誘,哪能不意動,試了頂多將這五品官兒丟了,若是能恢復沈氏榮華,謝氏兄弟也不能再攔著他,且?guī)讉€孩子前程也更好些。

    只是沈如蘭通敵一案是先皇御定,若要鳴冤也不是不能,總要些真憑實據(jù),不能紅口白牙地一喊,新帝就肯與你細查了,前頭那個皇帝是他爹哩。便是民間,你驀然往人家門前叫道:“你爹從前叫人哄騙了,辦差了事,害了許多人性命?!鼻迫思覂鹤优c不與你急。是以齊瑱便道:“圣上雖是年少,卻也是聰明異常,哪是輕易就肯聽人言的。且我等勢單力孤,便是喊冤,只怕也不能上達天聽哩?!?/br>
    又看佩瓊仿佛是早料著了齊瑱有此一言,慢悠悠地道:“齊大人莫不是忘了,陳家是怎么告下梅佳的么?”說著臉上帶笑地瞧了齊瑱一眼,竟有些兒嘲諷,直看得齊瑱臉上一紅,輕咳了聲道:“可是要她親自上京么?”

    佩瓊見將齊瑱說動,因知道翠樓這一狀必是能告準的,自此以后,她辛苦生下的女兒,只在她身邊呆了不足一月的女兒以后就成了沈家的女兒,從此母女緣盡,再不能喚她一聲姨娘,心上不獨不覺喜歡反是有些兒心酸,閉了閉眼道:“齊大人定要與我在這里說這些么?”

    齊瑱方回過神來,雖門外都是他帶了來的人,可這里到底也不是說話之處,是以便起了身,走到門前,將門一拉,就看翠樓正站在不遠處,正往這里張望,臉上淚痕猶濕,愈發(fā)顯得風致楚楚,便又將佩瓊方才的話想起,這樣一個美貌的名門閨秀,若不是家里遭了難,也不能嫁與他哩。只不知她從前是個什么性情,是個驕傲的還是個溫婉的。

    翠樓因看齊瑱眼也不眨地看她,她從來膽怯,心上就有些兒發(fā)慌,雙手交握在一起捏了捏,因看齊瑱臉上并未不喜歡的神色反有些兒憐憫的模樣,這才透出一口氣,往齊瑱這邊挪步,兩個甫一接近,不待翠樓開口說話,齊瑱已道:“你與她一架車回去。”翠樓聽見這句便知齊瑱信了自家姨母的話,眼圈兒一紅,含了淚點頭,又問齊瑱道:“老爺,您呢?”

    齊瑱看翠樓模樣兒甚是可憐,想及她身世,格外憐憫,是以悄悄捏了捏翠樓的手道:“我也回去?!贝錁锹犝f想要笑一笑,可口角一動,眼淚先落了下來,瞧在跟在齊瑱身后的佩瓊眼中,心上仿佛針刺一般,側過臉去抹了抹眼角的淚,強笑著走在翠樓身邊,與翠樓道:“姨娘?!?/br>
    翠樓以為佩瓊是她姨母自然不敢受她的禮,忙出手將佩瓊扶了,將她上下打量了回,問道:“您的腳疼得可好些,我扶您罷。”佩瓊叫翠樓這句說得更是心酸,勉強笑道:“還能走幾步,叨擾姨娘了。”

    又說紅柳使田大壯將齊瑱搬了來,原是要問佩瓊罪名的,不想齊瑱與佩瓊單獨說了回話,竟是翻轉了臉皮,心上又驚又怕,若不是身在佛門,幾乎要以為這個半老婦人會甚妖術。到了這時,看著翠樓要親自扶那佩瓊,也顧不得疑心,忙過來道:“姨娘,讓奴婢扶罷?!闭f著探手要接。

    不想翠樓雖不知佩瓊是她生母,然而母女到底天性,好容易重逢,自然親熱,竟不肯叫紅柳接手。紅柳再看齊瑱,卻見自家老爺也無有半分異色,心上驚疑不定,只得忍氣吞聲地跟上。

    不說佩瓊來在光州知州衙門后衙,翠樓待要將兒女們都喚出來拜見佩瓊,喚她姨婆,佩瓊如何肯,只推說翠樓身份不明,不宜張揚,不若待翠樓日后恢復了本姓,再與孩子們細說分明,方將翠樓勸下。

    因要翠樓往御前鳴冤,自要把沈家蒙何冤屈與她訴說分明。不想翠樓實在是個真怯糯的,聽著自家父親是個“通敵賣國”之人,臉上已唬得白了,眼中都是淚。她雖與佩瓊天然親近,可到底這十數(shù)年都在齊瑱身邊,受他關愛,是以聽得這話后,先去看齊瑱,滿眼含淚地道:“這是殺頭的罪名哩!”

    齊瑱到底做久了親民官,聽著這話就把眉頭皺了,與佩瓊道:“這里不對!”佩瓊聽說,似笑非笑地問:“甚不對?”齊瑱手指在桌上敲得兩敲:“沈如蘭不是個蠢貨,不然也不能得著先帝信賴。他即不是蠢貨,怎么肯把那封要命的信擱在身邊?要知道那信一旦落入人手,不獨他是個死,一家子都走不脫哩,而如今也恰是這樣,由此可見,那信多半是叫人栽贓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