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我們家正好有親戚就在臨河縣城,不然我待會兒就讓人捎信去問一下,看看那陳老爺家丟沒丟孩子,也算是一件善事不是?” …… “對了,”又有人想起,“好像這小男孩剛才是和個小丫頭一處的,便是這瘦子好像也有同伙——” 當(dāng)下忙四處去瞧,哪還有小丫頭和那伙人的影子?當(dāng)下越發(fā)印證了陳毓的話,眾人心里已經(jīng)認定,這兩個娃娃十有八九是真被人給偷來的。 一面替陳毓慶幸之余,又紛紛懸心那已然不見的小丫頭—— 這世上謀生的法子多了去了,拐賣別人骨rou之事卻無疑最是被深惡痛絕,竟是紛紛向捕快進言,趕緊去把瘦子的同伙也給抓來,把小丫頭給救出來。 …… 陳毓卻是對這些全無所知,等再次睜開眼時,才察覺到已是夜晚時分。意識到身下是一張床,又活動了一下手腳,傷口也明顯被人包扎過了,心陡的一松——雖是沒人搭理自己,明顯卻并不是牢房。 瞧這情形,雖是沒有被多重視,卻明顯應(yīng)該是信了幾分自己話的—— 老爹再是舉人,和一縣父母官比起來,身份無疑并不夠看,這般對待自己倒也合情合理。 等消息傳回家中,爹爹應(yīng)該很快就能趕過來了吧? 一想到今生還可以再見到爹爹和jiejie的面,陳毓只覺得鼻頭酸澀難當(dāng),竟是恨不得大哭一場才好。終是忍不住,拉了被子蒙著頭低聲嗚咽起來,哭的太狠了,竟是整個被子都瑟瑟發(fā)抖的模樣。更是止不住捏緊拳頭—— 既然上天仁慈,給了自己重來一次的機會,那這輩子,自己無論如何要護好爹爹和jiejie二人…… “周大人,您往這邊請——不過一個小娃娃,說的話怕是有不盡不實之處,我手下那差人說,這娃娃也有可能是被嚇得傻了,才會胡言亂語——” 一陣說話聲傳來,然后是嘈雜的腳步,隨著門咔噠一聲響,被子忽然被人掀開,狼狽不堪、鼻涕淚水糊了一臉的陳毓就這么毫無防備的暴露在眾人眼前。 ☆、大人物 來人足有六七個,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神情凝重的中年男子,略略落后一步陪著的則是一個留著胡須的方臉男人,后面還跟著幾個侍從打扮的人。 幾個人進來后都沒有開口,為首的中年男子更是細細端詳著陳毓,似是在估量什么,良久才放緩表情慢慢開口: “你說,你叫陳毓?是被拍花子的給偷來的?那些拍花子的都什么模樣你還記得嗎?和你在一起的,還有誰?你,又是怎么跑出來的?” 聽中年人問的這么詳細,方臉男子臉上肌rou哆嗦了一下,瞧向陳毓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喜—— 本來哪個治下不會有些亂七八糟的糟污事?偏是自己就這么倒霉,出來個拍花子的就拍花子的吧,雖是可惡,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再料不到會變成一椿殺人案!這還不算,還正好被途經(jīng)此處的的周大人給碰上了。雖說周大人并非自己的直屬上司,可所謂官大一品壓死人,人家好歹也是巡撫大人面前的熟人,嘴巴稍微那么一歪,怕是自己的前程就定然會大受影響。 本想著好歹先把這尊大佛給糊弄過去,卻不料這位還是個死心眼的,非得親眼見見這孩子。 這般想著,竟不覺對陳毓很是遷怒,連帶著瞧向陳毓的眼神都有些陰郁: “莫要害怕,從實說來便是。自有周大人和本官為你做主?!?/br> 只是話雖這么說,可是和之前那位周大人的慈和語氣相比,方臉男子的的語氣無疑太過刻板,再配上沉得能擰出水來的臉,令得陳毓無比“配合”的哆嗦了一下。 明顯看出眼前的小孩子被縣太爺給嚇到了,那位周大人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頭,當(dāng)下擺擺手,對方臉男子道: “遲縣令,你先下去吧?!?/br> 遲縣令怔了一下,臉色頓時更不好,明白自己那點兒小心思怕是被周大人給看破了。無奈何,只得告了聲退走出房間,卻并不敢離開,只遠遠的在小徑盡頭的一個涼亭內(nèi)候著。 心里卻是暗暗思忖,人都說這周大人最是溫文儒雅君子端方的一個人,怎么自己卻覺得難纏的緊?且還有些小肚雞腸,或者還是個好名聲的淺薄之人,不然,何至于因為個舉人家的小子就當(dāng)眾給自己難看?再說了,照自己看,這孩子是不是真的出身舉人家還不一定呢。 卻是不敢有絲毫不滿,只更加遷怒于陳毓,連帶著對素未謀面的那位臨河縣陳舉人也頗為不喜。 陳毓怔了一下,心里頓時有些納罕——能用這般語氣和那遲縣令說話,這人身份明顯要比遲縣令高得多—— 即便由拍花子再到弄出人命案確然有些駭人視聽,卻也不應(yīng)該這么快就驚動了上官啊…… 卻也明白,既然有大人物適逢其會,自己可得好好好抓住才是——看那遲縣令的樣子,明顯對自己極為不耐—— 也是,自己老爹再是舉人,可跟進士出身的縣令大人相比,身份上還是差得遠。說不好這位周大人一離開,遲縣令就會把自己丟到腦后,倒不如順了這中年人的意思,回家一事自然也會多了重保障。而且借了這位周大人的力量把那些拍花子的一網(wǎng)打盡,也算出了自己心頭一口惡氣。 看陳毓久久不語,那位周大人卻是會錯了意,語氣更加和藹:“好孩子,莫要怕,把你知道的都說給伯伯聽好不好——” 聽周大人如此說,陳毓眼圈又紅了,怯怯的神情中又帶著孩子特有的依賴: “伯伯,我,我想回家,找我爹——” 陳毓本就生的極好,雖是頂著臉上兩個大大的巴掌印,這副泫然欲泣卻又強忍著不敢哭的模樣依舊惹人憐愛至極,便是周大人這般素居高位者也不由憐憫之情更盛。 “好,莫怕,莫怕,你只管把所有事都說給伯伯聽,一切自有伯伯為你做主——”周大人點了點頭,甚而還幫陳毓掖了掖被子了,“等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回家——” 陳毓頓時大喜——以這位周大人的身份,既然如此說了,應(yīng)該不會食言—— 只是既有這么多人插手,那幾個拍花子的怕是一個也逃不了,連帶的刀疤漢子的死怕是也瞞不了多久,倒不如趁這個機會先在這位周大人面前備案,無論如何也得先在他心里留下個自己根本“無心”的印象: “……那些人好壞,他們不許我見爹爹,還不許吃飯,還打人……還要把我和安兒meimei都賣掉……” “安兒?”周大人的手無意識的緊了一下,“那是誰?” “和我一起的小meimei……那個壞蛋,掐安兒的脖子,我扎他……我和安兒就跑了出來,一直跑啊跑啊……嗚,我的腳好痛……可他們還是追了過來……” 雖然說得顛三倒四,卻順著周大人的意思,說清了剩余幾人的長相,甚而頗有技巧性的把那明顯和瘦子相熟的衙差也給牽扯了進來。 那位周大人并未久留,聽完陳毓的話,便起身離開,卻是吩咐那位遲縣令馬上給陳毓準備些粥飯來。 遲縣令雖是心里越發(fā)嫌周大人小題大做,卻是只能自認晦氣——也不知這小子哪里就投了周大人的緣法!心里雖惱,卻也不敢怠慢,很快命人把飯送了過來。陳毓雖是餓的狠了,可怕腸胃受不了,也不敢胡吃海塞,只用了兩碗白粥,一點兒點心便又躺下,想了想,又把剩余的點心并盤子一塊兒放到被窩里摟著—— 既然是孩子,自然要像個孩子的樣子,這里可不是自己家,還是要小心些為好。 本以為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自己怕是睡不著,卻沒想到根本抵不過小孩子的本性,竟是很快就睡熟了,期間好似有什么人來過,還掀開了自己被子,陳毓只作不知,兀自呼呼大睡。 等到天光大亮,眼前卻并沒有人,不獨那周大人,便是遲縣令也沒有出現(xiàn)。甚而整個縣衙都是靜悄悄的。 正自奇怪,院子里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勁裝男子推開門快步而入——正是昨夜見過的那位周大人的侍從之一——看到正坐在床上揉眼睛的陳毓,臉上的喜悅之情竟是無論如何止不住,探手過去一下把人抱起來,又高高舉起,“嚇得”陳毓嗷的叫了一聲,探手就用力揪住那人的頭發(fā)。 那人哈哈笑了起來,絲毫不以為忤,看起來心情不錯: “好小子,倒是個有福的?!?/br> 這句話說的莫名其妙,再加上男子熬得紅通通的眼睛,明顯應(yīng)該是一夜未眠。 陳毓心里一動——莫不是那些拍花子的被抓著了?甚而,那死去的刀疤漢子也被發(fā)現(xiàn)了?可即便如此,這人也高興的有些過了吧? 正想不通所以然,那人已然探手拍了拍陳毓的腦袋: “走吧,我送你回家。” 陳毓臉色頓時很不好看——裝小孩子是一回事,被人當(dāng)成小孩子摸來摸去又是另一回事。剛要偏頭躲開,卻旋即被男子口中“回家”兩字給震暈了—— 回家,竟然真的要回家了呢!陳毓心都是哆嗦的,眼里更是酸澀難當(dāng)。這么多年來,刻意壓制著的思念瞬時噴薄而出,陳毓簡直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里…… 臨河縣。 一個中年男子正牽著頭毛驢步履蹣跚著往縣城東邊的陳家大宅而來。 男子明顯是經(jīng)過長途跋涉,身上的衣服,濺滿泥點子,連顏色都看不出來了,不獨胡子邋遢,眼睛中也布滿血絲,更因為太過疲累之下,走路都是一腳高一腳低的,好像隨時都會摔倒的模樣。 他身邊那頭毛驢也同樣怪異的緊,除了前面,周身竟是貼滿了上好的宣紙,那些宣紙上無一例外都畫著一個眼睛圓溜溜瞧著很是靈秀的五六歲娃娃。 一人一驢的模樣無疑都太過奇特,一進縣城,頓時引得很多孩子追著跑: “爹爹爹爹,快看,這兒有個瘋子——” “哎喲,大傻子,有個大傻子來了,快,拿石子砸他——” 只是任眾人如何在背后笑話,甚至真有小孩子拿石子砸了過去,那人都始終毫無所覺似的垂著頭,機械的向前走著。 也有大人被驚動后走出來,瞧了那明顯快要累癱下的男子后覺得可樂至極: “果然是傻子嗎?瞧瞧都累成什么德行了,還跟在驢后面跑,騎都不知道騎——” 卻在看到驢身上馱著的娃娃畫像時一下住了嘴,忙紛紛上前扯住自家孩子,瞧向男子的臉上頓時充滿了同情—— 怎么這幾日沒見,陳舉人就成了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若非瞧見陳家小公子的畫像,可不真要拿堂堂舉人老爺當(dāng)成傻子了。 有那心腸軟的,已是紅了眼眶——果然是癡心父母古來多,陳舉人平日里是何等光風(fēng)的一個人,這一丟了兒子,真真是和丟了魂一樣啊。 也不知是那個殺千刀的狠心賊,就這么把人心肝剜了去。 恨恨的罵著那些人渣的同時,也更緊的扯了自家娃娃的手,同情的眼光一路追隨著陳清和而去。 守在陳家門外的正是陳家老仆陳財——陳財本就老眼昏花,遠遠地瞧著,還以為來的是哪家想要打秋風(fēng)的流浪漢,剛想上前趕人,待走近幾步卻又覺得有些熟悉,再細細一瞧,竟是主子回來了,陳財一個沒忍住,老淚唰的一下就下來了—— 這才多少時日啊,主子整個人就瘦脫了形。 忙忙的上前接過陳清和背上小小的包裹,又牽過毛驢,抖著嗓子道: “老爺,老爺回來了!老爺快去后面坐著,老奴這就著人給老爺弄飯去——” 從小少爺出事,家里但凡能動的,全被主子打發(fā)出去尋人了,那些跑腿的活計,只能陳財這個管家一個人擔(dān)了。 哪知剛轉(zhuǎn)過身來,那毛驢卻是虛弱的叫了聲,便癱倒在地。任憑陳財怎么拽都爬不起來了。陳財這才明白,怪不得主子不是騎著而是牽著毛驢走,卻原來,這驢兒根本早就累的走不動道了。一個畜生尚且這樣,主子一個讀書人的情形又能好多少? —— 老天爺,快把我們小少爺還回來吧,不然老爺怕是真的要撐不下去了! 正自難過,一個有些尖銳的聲音傳來: “老大這是魔障了嗎?一個來歷不明的臭丫頭,值當(dāng)?shù)乃@么護著?叫我說,我那寶貝孫兒不見了,說不好,就是那丫頭在弄鬼,趁早打死了干凈!他倒好,竟是護的緊!” 又想起什么,接著恨恨道:“真是讀書讀得傻了,連親疏都不分——之前非要那丫頭幫著管家,我就說嘛,外人怎么會跟我們一條心?人家偏是不信。怎么樣,吃虧了吧?” “可不——”又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旁邊奉承道,“再怎么說,還是一家人用著放心,瞧那丫頭生的一副狐媚樣子,一瞧就是個不穩(wěn)重的!要不怎么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呢!經(jīng)了這遭,大爺就會知道老太太的好了,怎么也不會再近著那丫頭了?!?/br> “知道我的好?不嫌棄我就不錯了。當(dāng)初我怎么說——這丫頭就是個災(zāi)星,瞧瞧那命硬的,克死了親生父母,連養(yǎng)父母都克死了,可是無論如何留不得,偏是他們兩口子不信,硬是要接過來,瞧瞧,先是害的我媳婦兒沒了,然后又害的我寶貝毓兒也不見了?!奔怃J的聲音中明顯很是不滿,“若非他們平日里那般嬌縱,那丫頭又焉會那般張狂——丟了我寶貝孫兒不說,還連我孫兒的救命錢也偷走,天下怎么會有這般惡毒的女子,當(dāng)真是蛇蝎心腸!” ☆、災(zāi)星 災(zāi)星?偷錢?惡毒?蛇蝎心腸?陳清和越聽臉色越難看,腳下一踉蹌,嚇得陳財忙上前扶住。觸手之下,卻是更加心酸—— 老爺?shù)拿趺淳瓦@么苦呢—— 幼年喪母,繼母不慈,好不容易娶了一房賢妻,自己也考中了舉人,卻不料還沒過幾天好日子呢,發(fā)妻又撒手塵寰,如今更是連唯一的兒子也下落不明…… 攙著形銷骨立、骨瘦如柴的陳清和,陳財難過之余,更對素日里頗有好感的李靜文滿是怨懟之意——不怪趙氏咒罵,便是自己這會兒也不由得信了,那李靜文怕就是災(zāi)星降世,專門來禍害好人的。 自己真是瞎了眼,平日里還屢屢為她抱不平,以為她行事大氣,是個有氣度的主,還到處跟人說別看是義妹,可瞧著和夫人的親meimei也差不多了。卻沒料到,竟是個狼心狗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