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娘,我陪著您。” 娘中毒那次,所有人都以為她小不知道。但當(dāng)時家里亂成一鍋粥,伺候她的奶娘不知跑哪去,她午睡醒來跑到臥房門口,將所有事聽得一清二楚。 當(dāng)時她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娘吐了好多血,血水一盆盆端出來特別嚇人。如今長大了,記憶中模糊的片段逐漸連成一個可怕的猜測。而往常無論如何她一直無法接受的猜測,卻在下午晏夫人送來藥渣檢查結(jié)果后徹底坐實。 “阿羅聽話,這是大人們的事?!?/br> 爹是向著祖母的,阿羅余光瞅著坐在上首穩(wěn)如泰山的祖母,再看娘形單影只,眼神堅定。 “娘,我陪著您?!?/br> 錢同知皺眉,聲音有些嚴(yán)厲:“阿羅先回房?!?/br> 阿羅梗著脖子,摸摸腰間鞭子:“我不要回房,我走了你們都欺負(fù)娘。” 錢同知氣息有些不勻:“阿羅不懂就不要瞎說。” 阿羅滿眼失望,脊背挺得很直,反駁道:“我才沒瞎說,是祖母讓弟弟喝□□。我都看到了,我小的時候她也讓娘喝過。爹,你不是說祖母很喜歡弟弟,還說她上了年紀(jì)精力不濟強打起精神來照顧弟弟。那她現(xiàn)在這樣又算什么?” 錢同知瞪一眼錢夫人:“你都告訴她了?’ “爹別亂怪人,是我看到的。我還知道祖母想讓爹娶通判夫人。通判夫人長那樣,哪有我娘好,為什么你們要這么對我娘。” 這下連錢夫人也驚訝了:“阿羅都聽誰說的?” 阿羅耷拉下眼皮:“不用特意聽誰說,只要我走在涼州城里,就有人告訴我爹有多好。我不喜歡呆在兩周,就是因為討厭那些人一遍遍重復(fù)笑話?!?/br> “笑話?”錢同知有些受打擊。 阿羅唇角揚起輕蔑的笑容,眼神微瞇,無聲地反問:難道不是笑話? 錢夫人大驚,她的阿羅明明是很開朗的姑娘,什么時候變這樣了?仔細(xì)想想,這兩年她懷孕又照顧病弱兒子,對女兒的確疏忽很多。 去年有一次阿羅跑出府,過了好幾日才回來。當(dāng)時她正保胎沒怎么注意,只訓(xùn)斥了兩句?,F(xiàn)在想起來,阿羅雖然從小愛舞刀弄槍,但對她極為孝順,在她有孕后甚至一反常態(tài)地親手下廚。如果不是受了委屈,她又怎會沖動地跑出府。 還有阿羅身上衣裳,也是去年置辦下的;阿羅用的首飾,今年一樣都沒添…… 人就怕想,這么往深處一想,錢夫人頓時覺得她虧欠女兒良多。兒子是去年才有的,而在前面的十四年中,一直是阿羅陪在她身邊。眼見她明年就要及笄嫁人,正是一輩子最重要的時候,她竟然忽略了。 內(nèi)疚越來越深,錢夫人摟過阿羅肩膀,似笑非笑地看著錢同知:“難道不是個笑話?” 錢同知錯愕:“夫人,你……” 阿羅的事如一盆冷水,澆熄了錢夫人得知兒子用了猛藥后升騰的怒火。再次面對夫婿和婆婆,她心里一點熱乎勁都沒了。 “我怎么了?是,同知大人發(fā)達(dá)了,瞧不起二十五年前我那點嫁妝銀子。老婦人您兒子發(fā)達(dá)了,也看不上我這村婦出身的兒媳婦。但別忘了,是誰掏空嫁妝銀子供同知大人在涼州出頭,又是誰沒白沒黑伺候重病的老夫人,最終累得小產(chǎn)多年不孕?!?/br> “夫人,你怎么能這么對娘說話?” “我對她怎么了?我是餓著她了還是凍著她了?” 阿羅瞪大眼,記憶中的娘是慈祥的,任何時候都和風(fēng)細(xì)雨。即便有時她都覺得爹做的過分,娘也會按下她,然后不聲不響地把事圓回來。這樣的針鋒相對,她還是第一次見,甚至連她流血快死了的那次,娘都沒有這樣過。 “咳,沒餓著也沒凍著,就是不孝順罷了?!?/br> 上首錢老婦人咳嗽一聲,凌厲地眼掃過錢夫人和阿羅,最終滿意地落在錢同知頭上。 錢夫人氣笑了:“我不孝?” 錢同知和稀泥道:“夫人,娘上了歲數(shù)身子弱,你就少說兩句吧。” “同知大人,為了保住哥兒,我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生完哥兒后我又休養(yǎng)了將近一年,現(xiàn)在風(fēng)一吹整個人骨子里都冷。而老夫人面色紅潤聲如洪鐘,我們倆到底誰身子弱?為哥兒受這苦我毫無怨言,但她是怎么對哥兒的?口口聲聲說有養(yǎng)哥兒經(jīng)驗,說找活佛討來藥方。實際上呢,藥方是給大人用的,對哥兒來說藥力過猛。一碗碗虎狼之遙灌下去,簡直是一道道催命符?!?/br> 如泣如訴地說完,錢夫人恢復(fù)冷靜:“同知大人,你就算拿我當(dāng)根草,難道還不顧錢家這根獨苗?” 錢同知沉默。 多年沒個兒子,眼見著要絕后,他也不是不心急。只是娘太心急用錯了法子,十年前他眼見要晉升,一直在四處打點。娘不知從哪聽說上峰家有個姑娘,因為貌丑籠不住夫婿心,嫁過去沒半年夫婿死在了小妾肚皮上,喪事辦完她帶著嫁妝回了娘家,現(xiàn)在正著急做親。 娘想著給他娶過來,好助他仕途一臂之力,便逼著夫人騰位址。夫人不從,娘便強行灌藥。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眼見他升職無望,甚至連同知本職都保不住,是夫人醒來后想出那么個法子。 夫人命人散布流言,說他們夫妻鶼鰈情深,這些事全是娘在從中作梗;說即便娘如此過分,他們也不計前嫌繼續(xù)孝順;還說他許下誓言,即便只有一個姑娘,也會守著夫人好好過日子。 一開始他很不喜歡這傳言,娘也是為他有后,為他仕途能再進一步。但留言散播出去后,效果出奇的好。他成了孝順老母、尊敬妻子的官吏典范,連升練級坐上了先前想都不敢想的同知高位。 高官厚祿撫慰了他,流言效果簡直完美。但從那之后,他再也不能碰別的女人。只能跟夫人關(guān)起們來安生過日子,好生疼愛獨女阿羅。他不笨,他也明白這兩點是夫人最根本的愿望。 “十年了,”同知大人長長嘆息:“夫人,都十年過去了,你心中那點怨氣還沒消?” 錢夫人突然覺得好無力,她盡全力讓自己看開些,忘記那些事好生過日子。沒想到她十年的忍讓,在這對母子眼中屁都不是。不僅如此他們甚至倒打一耙,認(rèn)為這些年一直在忍耐她。 道理是對人講的,聽不懂人話她要怎么辦? 錢夫人突然不想說話了。 “娘?!?/br> 阿羅握住錢夫人的手,往日單純的眼神,此刻卻是無比復(fù)雜。有傷心、有期待,更多地則是信任。 “阿羅,如果娘跟爹不住在一塊,你會跟著誰?” 雖然生來一根筋,但阿羅的感知比誰都敏感。涼州城大多數(shù)官家姑娘都羨慕她,家里只有她一個孩子,爹娘所有的寵愛都給了她。但他們不知道,日復(fù)一日看著這對面和心不合的夫妻,還得裝得很開心,她活得有多痛苦。 所以她才愛騎馬愛甩鞭子,騎馬迎風(fēng)馳騁,馬鞭清脆地甩在地上,聽到響聲她心中郁氣才能消散些。 兩年前她鼓起勇氣要說,但娘卻突然有孕。又等了兩年,如今終于等到娘想開了。聽娘這么問,她想都不用想。 “當(dāng)然是娘?!?/br> 錢夫人唇角揚起滿意的笑容。 “真是天大的笑話!” 烏鴉叫般蒼老的聲音傳來,錢老夫人拄著龍樓拐杖下了椅子。走到錢夫人跟前,她輕蔑道。 “十年前你若有自知之明,也省了我那一碗藥。那時你毀了我這做娘的名聲,如今你又想合離毀了我兒名聲?我兒現(xiàn)在正是好時候,想和離?門都沒有!你要敢多嚷嚷一句,不僅是你、連你娘家都混不下去。他們不是在村里種地?春耕的時候他們種一次我毀一次,讓他們連飯都吃不上?!?/br> “娘!” 發(fā)出感嘆的不是錢夫人,而是一直面色為難的錢同知。 “夫人,快點給娘道歉?!?/br> 握住阿羅的手,有女兒支持,錢夫人有如握住了定海神針。 斜眼看著錢同知,她像聽到什么滑稽的事般,唇角笑得輕蔑:“道歉?我說過要和離?” 一句話出來,錢同知、阿羅全都愣住了。錢老夫人點點龍頭拐杖。 “不想和離也行,哥兒抱到我這來養(yǎng),日后你不準(zhǔn)見他。我兒別擔(dān)心,娘還有更好的方子。不合適的方子用了一年你媳婦才發(fā)現(xiàn),哥兒交給她也養(yǎng)不好?!?/br> 錢同知愣住了:“娘,你早知道那方子不能用?你……” “兒還不相信娘,我這么個老婆子,能淘來個方子就不錯。你媳婦年富力強,其它事不該由她來善后?” 覺得娘說得有理,錢同知點頭,譴責(zé)地看向錢夫人。 這話他也信?錢夫人越發(fā)覺得自己瞎了眼,二十五年就跟了這么個男人。關(guān)切地看著女兒,見她面露急切,錢夫人安撫地勾勾她的手。 “是誰說老夫人千辛萬苦求來的藥,查了會傷她心,幾次三番攔著我不讓查。你們母子一唱一和,把我兒子身體弄毀了,現(xiàn)在回過頭來又指責(zé)我?誰給的你們臉! 至于名聲,十年前是誰弄得錢家名聲差點毀于一旦。不過老夫人說得也沒錯,通判大人名聲的確不能毀了,不然阿羅他們倆孩子往后怎么辦?” 錢老夫人臉色陰沉的厲害:“我兒可看清楚,這就是你媳婦的本質(zhì)?!?/br> 看錢同知同仇敵愾,錢老夫人臉色逐漸轉(zhuǎn)晴。兒媳婦再厲害又能怎樣,她生的兒女可都姓羅。只要抓住這兩個孩子,兒媳婦就蹦跶不出她的五指山。 錢同知剛想說什么,抬起頭正好看到錢夫人臉色。圓潤的臉上已經(jīng)沒了往日柔和,一雙總愛笑的眼睛,破天荒地滿是冰冷。成親二十五年,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媳婦。 太過不尋常的變化讓錢同知有些恐慌,他敏銳地察覺到,有些事脫離了自己控制。 察覺到他的恐懼,錢夫人回以幽冷的面容。 “老夫人說得對,這就是我的本性,我只會為最重要的人打算。不像你們,我向來說話算話,說不和離就不和離?!?/br> 阿羅急道:“娘?!?/br> “阿羅別怕,娘早就準(zhǔn)備好了?!?/br> 在錢老夫人冷漠、錢同知驚慌的目光,羅夫人不再拖泥帶水:“這些年來,同知大人一直羨慕同僚嬌妻美妾。我想明白了,強扭的瓜不甜。明日我便找人散布流言,說我生育后體力不濟,無力照料你,親自為你選幾房美妾。當(dāng)然只是明面上這么說,我沒工夫給你妾室,看中了哪個你自己納就行?!?/br> “這還差不多?!?/br> 錢老夫人涼薄道,錢同知覺得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到了。 “不過……” 頓了好長時間,在兩人焦急的等待中,錢夫人露出舒心的笑容:“同知大人想養(yǎng)小妾是你的事,單要用你的俸祿。小妾給你生兒孫滿堂,我也不攔著。但那些孩子與我無關(guān),我打理生意辛苦賺來的錢,你和他們一個子都別想動。對了,府中地方也大,我打算在第三進砌一堵墻。前兩進最大的院子讓給你們住,后面三進我?guī)е⒘_他們姐弟住?!?/br> 阿羅眼睛亮了,剩余兩人滿臉不可置信。 錢老夫人上前拽住兒媳婦胳膊:“你個刁婦,竟然侵貪我兒家財?!?/br> “我貪他家財?同知月俸才幾個銀子,老夫人平日吃的參粥、穿的杭綢,可多虧了我。以前我想不開,做牛做馬任勞任怨。以后,你們休想在我身上撈一個子。” 說完錢夫人朝外面喊道:“來人?!?/br> 呼啦啦一排錢家護院沖進來,管家走在最前面:“夫人有何吩咐?” “勞煩管家?guī)耍刂谌M的門。日后沒我允許,這兩個無關(guān)之人都不許進去?!?/br> 手指著婆母和夫婿,拉著女兒,錢夫人面露輕松:“言盡于此,但愿沒了我這礙眼的,日后同知大人與老夫人能順心順意?!?/br> 說完她邁過門檻,身后跟來老夫人一串國罵。 這些年早已聽習(xí)慣了,錢夫人一點都沒往心里去。這個決心她下了許多年,用好幾年歸攏府中勢力后,卻遲遲沒有下手。本以為會堅持到帶進棺材,這會終于解決了,她只覺得全身輕松。 握著阿羅的手,她唯一擔(dān)心的是,失去錢同知支持,她那些生意該怎么辦。也許,她該去找商戶出身的晏夫人? ☆、第81章 幽州覲見 戈壁灘上,木頭原色的車馬連成一條長龍。馬踏之處,黃沙飛舞沒過馬蹄和車輪,如在濃墨重彩的油畫上打一層馬賽克。 衛(wèi)嫤松開簾子,手在臉前面晃晃,扇去無處不在的灰塵。去幽州覲見的路快馬加鞭只需不到三日,但車隊拖家?guī)Э谧甙胩炀鸵O聛碓鸂I起灶,短短三日硬生生拖到現(xiàn)在,三日還沒走一半路。坐在海綿墊子上,她百無聊賴地翻著話本。 話本是阿彤友情提供,一本《鶯鶯傳》。有些年頭的線裝書,里面泛黃的紙頁上,蠅頭小楷寫著自話本創(chuàng)作以來歷朝歷代的改變。有些地方更是標(biāo)注韋相個人見解,比如鶯鶯私會張生那段,就表達(dá)了他對社會風(fēng)氣的批判,為何男子自由,女子就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未免太過迂腐。 當(dāng)然這是衛(wèi)嫤愉快的腦補,韋相的批注從頭到尾只有“迂腐”二字。 隔著批注跟已故之人對話,腦補下他當(dāng)時的心情,不知不覺旅途勞頓消去大半。翻開下一頁,衛(wèi)嫤津津有味地看著。 “阿嫤,車隊在前方扎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