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他也沒往心里去,嗯了聲,隨口道:“你現(xiàn)在也挺好看的。” 夷波一驚,瞠著一雙大眼睛不敢置信,龍君正面夸她好看啦,這就表示她還有希望。她感動得熱淚盈眶,“我好看……” “可惜瘦了點,魚要長膘,魚膏越大越有價值。” 她起先豪情萬丈,打算感謝龍君知遇之恩,誰知他說到魚膏,立刻一口氣泄到了腳后跟。他還是把她當魚看,大黃魚的魚膏很滋補,市價也高,所以他覺得她應該胖點才符合海族的審美。 夷波努力不讓嘴角耷拉,把匕首塞進了他手里,請他自己劈海瓜子。她得靜靜,平復心口碗大的傷疤,“小鮫學人語,報名去?!?/br> 她悶著頭往宮門游,龍君噯了聲,“你的工作不就是伺候本座嗎,怎么說走就走?” 無償?shù)墓毴藛T,其實用不著那么恪盡職守吧!她說:“我不賺錢?!?/br> 龍君站了起來,“你要學人語,本座可以教你啊,十二個時辰貼身輔導,誰能有這個待遇……”話還沒說完她一擺尾巴,消失在宮門外了。 回到家,垂頭喪氣就地躺倒,覺得渾身乏力,不想控制身體,隨波浮了上去。阿螺進門的時候一抬頭,看見她貼在房頂一動不動,撐腰叫了一聲:“你在修房子?” 她沒說話,像條死魚。 阿螺知道她必定又受重創(chuàng)了,暗戀一個人就得有強大的心臟,像她這種自控能力差,行為刻板,腦子又不夠聰明的,根本就不適合這項偉大的事業(yè)。她嘆了口氣游上去,把她拽下來,“又怎么了?挨罵了?” 她搖搖頭,“龍君娶親,玄姬夫人?!?/br> 阿螺很意外,“真要娶王八???” 夷波咧了嘴,欲哭無淚。 阿螺只有勸她,“算了,既然沒緣分,咱們再找個更好的,不要著急。” 夷波十分沒出息,“當小老婆呢?” 阿螺直搖頭,“很美的人很善妒,美女都這樣。玄姬來頭不小,你打不過她罵不過她,到時候把你腸子掏出來,尸首扔到岸上讓人割rou,那你就完啦。” 她打了個寒顫,把愛慕了那么久的龍君拱手讓人,實在心有不甘。可既然不是人家的對手,那也只好作罷。 她游出門,天快黑了,坐在珊瑚頂上看月亮,有點懷念以前的日子。阿螺過來陪她,隔著水總覺得月色迷迷滂滂,像起了霧似的。商量了下,浮上去,粼粼的水面上并肩東望,月亮的外圍起了一圈琥珀色的紅暈,那是月珥,明天可能要起風了。 阿螺轉頭看她,濡濕的長發(fā)柔順地垂在身后,她的眼睛在月華下澄澈明亮。阿螺說:“別傷心?!?/br> 夷波對她笑了笑,她傷心起來至多一炷香,現(xiàn)在看到美麗的月色,早就把先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眼角有細碎的飛絮飄落,落在水面上倏忽不見。仰頭望,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下雪了!南海以南很少下雪,夷波最喜歡這種天氣,高興得想唱歌,又怕驚擾了這浩大的寧靜,于是一動不動,讓雪沫子落在她的頭上、睫毛上。 不遠處有三三兩兩的鮫人浮游,大家都出來看雪,海面上一時變得熱鬧了。遙遠的夜空忽然金光一閃,然后彩色光球接連不斷地迸裂綻放,照亮了半邊天幕。阿螺說今天是陸上合家團圓的日子,過年了。 ☆、第 19 章 書院趕在新年伊始開張了,本來龍君只想擔任榮譽祭酒,但城眾紛紛表示君上德高望重,是鎮(zhèn)院之寶,如果潛鱗書院名聲夠大,將來還可以斥資擴建,成為啞海、南海,甚至連同南溟在內的南海以南最高等的學府。 夫子為人師表,人品必須貴重,不是單單人語說得流利就能擔任的。阿螺見工失敗了,長老們覺得她的人品很有問題,只能勉強錄取她做旁聽生。她很失落,坐在沙地上畫圈圈,憤然道:“那些長老真會公報私仇,我這么純真善良的螺,居然被嫌棄了!”長長嘆了口氣,“我原本想賺點錢的,聽說書院先生的薪金很高,靠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財富,才對得起我這幾百年的修行。” 夷波不明白她要錢干什么使,雖然她窮了點,但自己從來沒有因此看輕她。阿螺是她人生的向導,很多道理都是她教會她的。就算有時候三觀歪了點,那又怎么樣?比起面上道貌岸然,實質滿肚子男盜女娼的人強多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有錢,你要多少?”實在不行下個月又有海市了,再去一趟就是了。 夷波黯然看了她一眼,“你有錢是你的,我卻兩袖清風,身無分文。我還不如一只蚌,蚌會生珠,我什么都不會?!?/br> 這是體質問題,強求不得。再說蚌珠對于河蚌本身來說不是好事,那是病灶啊,有什么可羨慕的! 夷波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事業(yè)受挫確實傷心。她想了想,看見一條帶魚扭身游過去,伸手一抓遞給她,然后進屋扯出了之前織成的鮫綃往她身上比了比,看看,有吃有穿,要錢干什么? 阿螺把帶魚放了,嚇破膽的帶魚一路抽著筋逃遠了,她惆悵地托腮喃喃:“錢對海族來說的確不重要,但可以證明你的存在價值。就像人一樣,賺得越多越有面子,穿金戴銀,身份的象征。” 其實她就是想要一份工作,那么除了在書院教書,還可以想想別的辦法。夷波說:“一起當龍君的爪牙吧。”反正在即翼澤的時候他答應收下她們的,只不過龍君到現(xiàn)在也沒有要支付俸祿的打算,她們不主動提,他永遠喪失覺悟。 她們找到龍君,委婉地表達了她們的想法,龍君正在修指甲,垂眼道:“談錢多傷感情啊,顯得你們唯利是圖似的。以我們彼此的交情,給你們錢,簡直就是在羞辱你們,本座實不忍心?!?/br> 阿螺說沒關系,“君上請狠狠的羞辱我們吧,我們頂?shù)米?。”夷波在一旁大力點頭附和。 龍君看了眼那兩張充滿希冀的臉,擱下小矬子拍了拍膝蓋,“說實話,本座手下千千萬,其實缺你們兩個也無甚影響。不過看在即翼澤曾經(jīng)同過進退的份上,答應你們的要求?!彼Q起兩根手指晃了晃,“每月兩片金葉子作為酬勞,多的沒有,你們自己考慮一下,要是愿意就成交,不愿意,那就好走不送了。” 兩片金葉子,夷波織兩天鮫綃就能賺到,這位龍君還真是摳門得夠可以。阿螺有點猶豫,問夷波,“你說呢?” 夷波覺得工作機會很重要,錢是小問題,時間久了,也許龍君良心發(fā)現(xiàn)給她們加薪也不一定。她說好,“兩片就兩片?!焙髞硭降紫潞桶⒙萦懻?,龍君大概也很窮,他失蹤那么久,南海的經(jīng)濟早就不抓了,一時半刻付不起底下人的月俸,也不稀奇。 阿螺又提了另一個要求,“兩片金葉子少了點,但是夷波覺得可行,小的也不反對。不過君上能不能不要和別人提起咱們的薪俸,也免得咱們遭水族恥笑?!?/br> 龍君痛痛快快地說沒問題,“就算要提起,也會說你們是本座花了十片金葉子的高價請來的,保證讓你們掙足面子?!闭f罷莞爾,真是風情萬種,一笑千金。 她們就這么被糊弄住了,開始負責和龍君有關的一切事物,包括起居飲食和書院活動。龍君還是比較人性化的,夷波人語不好,他授課的時候會帶著她,讓她坐在底下聽講。阿螺沒有這個需要,長老們破格賞賜的旁聽生席位她也用不上,這個時候她一般很閑,就在書院里到處溜達。正巧碰上石耳長老和芳棣長老說話,說南海的請?zhí)及l(fā)出去了,四海之內一個未婚的競爭者都沒有邀請。龍君選妃,最重要的嘉賓是玄姬夫人,當然做得不能太明顯,畢竟這次是為探玄姬夫人的意思,因此一些有德望的散仙也在受邀的行列。另外還有一部分小有艷名的女郎參加,人間帝王還講究一后四妃呢,龍君是南海之主,選上十個八個擴充后宮,有何不可! 阿螺忍不住,到底還是插了一句,“玄姬夫人又不是潮城的人,怎么保證她向著潮城?萬一龍君娶了她,她把龍君帶到南海安家,那長老們的心可算白費了?!?/br> 她這么一說,令長老們不太高興,“小小螺精,懂個腎!我們只為君上的終身幸??紤],只要海主留在領海,不管在南海還是在啞海,都不重要。” “是嗎?”阿螺哼笑了一聲,“這么說來長老們可太不盡責了,須知只要留住龍君,就沒有任何海族敢對鮫人不敬。啞海鮫人沒有能力自保,龍君不在,長老們能護佑城眾安全嗎?還不如培養(yǎng)一個自己人,把她推上后位,用不著考慮別人,夷波就很合適。” 長老們眈眈看著她道:“夷波還沒成年,怎么就覺得他合適?” 阿螺簡直唾棄長老們的死腦筋,“連雕題將軍都知道玩養(yǎng)成,你們這些自詡為聰明的鮫人長老卻不懂,可悲!” 說到底要想改變長老們的想法不太可能,況且連請柬都發(fā)出去了,也不能中途取消宴席。怎么辦呢,萬一龍君和玄姬夫人兩情相悅了,夷波這一百年的暗戀就打水漂了。她不認為以夷波的智商,能和玄姬夫人打成平手,所以得想辦法破壞,自己不便出面,找個幫手吧!她想起了啞獄里的那個鰻女,和夷波有點小交情,又是心狠手辣的主,要是能吞了玄姬夫人,實在是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于是心動立刻行動,上啞獄去,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誰也不愿意久待的。她游到牢門上向里面探望,“阿嫚,阿嫚!” 沒多會兒一個懶洋洋的身影飄了過來,“誰找我?” 阿螺打眼一看,她臉上兩排腮真是長得有性格,應該很苦惱吧,沒有哪個姑娘愿意這個模樣的。 她問她認不認識夷波,阿嫚說認識,抖了抖身上的衣裳,“這是她給我織的,可惜她被雕題抓走了?!?/br> 阿螺把外面的局勢都告訴她,把自己此來的目的也告訴她,說想請她幫忙。 阿嫚顯得興趣缺缺,“我不插手這種事,自從被關進啞獄后我就決定改邪歸正了,雖然是為了幫夷波,可得冒風險,萬一死了怎么辦?不去不去?!?/br> 說不動她,阿螺不甘,“你可想明白,玄姬夫人的真身是什么,千年王八萬年龜啊,大補的!你臉上那兩排腮不想去掉嗎?你吃一百個人也不及吃一個玄姬夫人來得有用。她可是南海夫人,只要邁出一步,就能變得和她一樣漂亮,你真的不心動?” 阿嫚被觸到軟肋,捧住了臉說:“你太壞了,怎么能這樣引誘善良的我!” 阿螺抹了一把汗,善良也不會被關進這里了,一個吃人妖怪,比麻袋還能裝! 這廂達成共識,那廂夷波還不知情,她坐在底下聽上首的龍君念什么“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感覺就像在聽天書。有這樣一位夫子實在是學生之不幸,光顧著覬覦他的美色了,哪里還有心思念書! 唉,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完美的人,他是水之精魂,舉手投足都令她神往。愛情果然是盲目的,自從他贈她龍鱗那天起,她就已經(jīng)決定今生只愛他一個了。不管他多矯情,多小氣,都不能掩蓋他的光芒。尤其現(xiàn)在,有書卷氣的男人更惹人喜愛,那么博學那么有型,只有瞎子才不為他傾倒。 她癡迷地仰望他,耳邊仙樂飄飄。他從她身旁踱過,柔軟的衣襟拂上她的手背,恍如清風拂面。她心頭小鹿亂撞,知道自己有點失態(tài)了,調整一下坐姿打算集中精神,可是沒消多久又故態(tài)復萌,嘖嘖贊嘆著,驚為天人啊驚為天人。 龍君在上首,底下人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條魚的表情他已經(jīng)忍受得夠久了,雖然他帥到令人過目不忘,可現(xiàn)在終究是在課堂上,滿臉花癡樣,還怎么讓他愉快地教學? 他看了她一眼,“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她眨了眨大眼睛,里面茫茫然一片,可見根本不明白。 開始走神,托著下巴半張著嘴,回憶之前的幾次相見,每一次留下的滿滿都是驚艷。 有時自己也感到害羞,身體沒長大,心理卻那么成熟,要是被龍君知道,一定會嘲笑她。不過也不一定,也許他會得意洋洋自夸一番,稱贊她眼光獨到呢! 正滿腦子旖旎,只見他托著簡牘的手指一彈,精準把指尖捏著的東西投進了她嘴里,她的腦子跟不上嘴,咕地一聲就咽了下去。是什么?她驚恐坐直了身子,他沒有理會她,慢悠悠把課業(yè)都講完,才讓學生都散去。 夷波游過去,小心翼翼叫了聲龍君,“吃了什么?” 他把書都整理起來,漫不經(jīng)心道:“春藥?!?/br> 春藥?就是吃了會yuhuo焚身的藥?夷波啊啊尖叫起來,聽說中了這種毒必須交配才能解,她連性別都沒有,豈不是死定了嗎? 她痛哭不已,“為什么?” “因為你總是偷看本座?!饼埦昧讼骂^發(fā),“可見你思春了,本座幫你一把,說不定吃了春藥就能成年了?!?/br> 夷波面紅耳赤,暗暗腹誹,難道仰慕你也有錯嗎?就算現(xiàn)在性別不明,將來總會長大的,可惜等不到那一天了。她決定回家等死,死在外面不太好看,會被人笑話的。她向他拱了拱手,“來生再見?!?/br> 道別的話就不用說了,她擦著眼淚游出書院。心灰意冷,死于暗戀,也算開天辟地第一鮫了。 龍君追了上來,“你沒有什么遺言要交代嗎?” 她停住身形看他,一雙不染塵埃的眼睛,無故令他心念一動。以為她會說些什么煽情的臨別贈言,誰知她抓住了他的手,嘴唇翕動好幾下,然后壓住脖子一副即將毒發(fā)的模樣,凄慘地呻吟:“救命。” 龍君不知怎么有點失望,氣呼呼甩開了她的手,“那是石膏,不是春藥,死不了的。誰讓你老是眼巴巴看著本座,叫本座渾身不自在。再有下次,我把黑板砸進你嘴里,不信只管試試看?!闭f完白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第 20 章 活了很久,大多數(shù)時候的龍君是寂寞的。千年化龍,再千年化應龍,勘破輪回直指天道,經(jīng)歷了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艱難險阻和百轉千回,才有今天的成就。修道的路上沒人陪伴,看似身邊海族不斷,都是表面上的熱鬧,其實他從來都是一個人。隱藏于蒼穹之外,風雨之中,就連眼里進了沙子也沒人能給他吹一下,每每夢回,簡直為自己感到辛酸。 龍的一生是多么高端大氣,然而劫難也比任何物種來得慘烈。算一算,離下次天劫還有五年,不知道這次又是什么。說不定飛來一只迦樓羅,三下兩下就把風華絕代的他吞吃入腹了。迦樓羅是龍的天敵,大鵬金翅鳥,日啖蛟龍五百條,不過他已經(jīng)修成應龍了,那大鳥應該拿他沒辦法吧! 龍君負手慢慢向龍綃宮走去,轉頭看,天氣晴好。他站住腳,讓穿透海水的一縷陽光打在他臉上……多么憂郁而又生動的存在,他是如詩如畫的龍君,是這億萬海族的希望。肩上擔子太重了,否則應該隱于天外的,等劫數(shù)過去就好了??墒浅滨o和雕題的爭斗到了這樣焦灼的地步,不能把雕題一舉消滅,潮鮫又難堪重任,就此不管,實在狠不下心腸。 他嘆口氣,繼續(xù)往回走,走了幾步聽見那只小鮫的聲音,期期艾艾叫著龍君。他決定不理,這孩子太讓人苦惱了,在他身邊這幾天,他也試圖扶植她,誰知她就是個傻子,遇事只會哭。照理說真身是那樣令人生畏的妖物,不該長顆芝麻大的膽子,結果世上的事就是這么難料,看來要她成器,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君上……” 那優(yōu)柔寡斷的聲音又響起來,口齒也不太清,應該是叼著手指說的。叼著手指……一副沒出息的樣子! “君上……” 聲音近了點,應該是追上來了。 “怎么不理我?”她哀怨地喊,“先生……夫子……” 簡直聒噪欲死!龍君掏了掏耳朵,似乎有點生她的氣,但究竟為什么生氣,自己也不知道。活著嘛,每個月總有幾天心情不好,反正就是不想說話,尤其是和她。須知睿智英明的人和二傻子交流是需要足夠的愛和耐心的,一旦匱乏了,就調動不起積極性來。 她開始嚶嚶哭泣,“龍君……九川大神!” 他終于站住腳,不耐煩地回身,“干什么呀?煩不煩吶?” 她見他終于有反應了,歡天喜地地追上來,笑道:“您去哪?我也去?!?/br> 他調開了視線,“回宮,睡覺。” 夷波覺得老是睡覺不太好,人會越睡越懶的。她說:“別睡,收拾屋子吧!” 還沒成年,特性倒和女孩子一模一樣,喜歡收拾,尋找存在感。 龍君想了想,覺得書房的確需要整理一下了,自從上書院教書以來,收集的典籍太多,為了給那些不開化的鮫人授課,預案都不知做了多少了。他點點頭,“好,我睡覺,你收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