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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像是狂風中不肯熄滅的小小燭焰: “好,那我不說了。那么便以夫人所言來論——” 越荷哽道:“將軍當年平定天下、還百姓安寧的志向,如今是都改了,還是都忘了?” “你想說的,不過人心易變四字?!崩畈漓o靜道。 他不知自己為何沒將對方趕出去,在越荷已說出了自己最大的底牌,而他顯然不愿意接受、甚至連愿意都不肯解釋之后。可他還在與這位貴妃交談,雖有遮掩,到底是自己的想法。 “可是誰人知曉,先變的人是他江承光,是江氏天子!” 這位鬢發(fā)已白的將軍,思及往事,竟然雙手都在顫抖。 他抓起盞茶,一摜于地,含悲發(fā)聲:“許諾我打天下,同我托志向,讓我甘愿追隨效命的人,是大定皇帝,是江鴻興!” 大定皇帝名江鴻興,已許多年沒人提他的本名了。 “若江承光是江鴻興看重的兒子,我自然心服他!”李伯欣越說越激動,“哪怕他是個垂髫小兒,我也愿意捧著他,坐好那把椅子!可他別說小兒……江承光比不上他父親的一根小指頭!” “因此將軍便處處驕狂,輕慢天子——” “大定皇帝本看不上江承光!”李伯欣青筋暴起,“這是他父親自己的意志,先帝根本就不喜歡也不想把天下交給這個兒子,如果不是忽然重病,如果不是……” 他忽然醒過神來,冷冷道:“你想勸我解甲歸田,是么?可你怎知道,我多年前便決意如此了。如果要我交還兵符的是先帝,即便他奄奄一息,我也不會說一個不字!” “前頭說了那么多,貴妃定然有疑問:為何先帝分明不想把天下交給這個兒子,還給他娶了一堆好人家的女兒?太子妃出身天下望族,又有成國公之女、蘇相之女……” 越荷的心忽然收緊了,這的確是她不能理解之處。 ——如果先帝本沒打算傳位江承光,那么她兩世不能做主的命運,又算什么! 李伯欣已嗤笑道:“因為,先帝看不上江承光,又只有這么一個成年的兒子!” “他本準備慢慢地挑選繼承人。先將年齡合適的大皇子封為太子,穩(wěn)定眾人之心。到時候,再讓這位太子成為未來天子的磨刀石,再親手廢掉太子!” 他平聲靜氣地說:“這些打算,我都是知道的?!?/br> “像我與蘇修古這樣的重臣,只能也必須忠于天子,嫁女兒給太子是對天子的效忠,并不會使我們成為太子黨。但既做了姻親,總會有些牽扯。這樣太子被廢時,我們的聲勢便受到影響?!?/br> “到那時,便是我徹底歸還兵權(quán),做個尋常富貴老翁之日?!?/br> “這樁打算,是先帝親口與我說的。他不愿意傷君臣和氣,遂用這個法子,用十余年過渡、卸我們的權(quán)。當時我也答應(yīng)。其余幾個重臣,蘇修古應(yīng)是知曉。至于別人,我也不太清楚?!?/br> “本來,這一切會是最好的打算。”那聲音里,多少帶了些沉痛惋惜??捎钟心撤N尖銳的慶幸,生動地張揚起來。“所以我會在女兒出嫁那日,對她說忠君愛國。” “這話既是對她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上?,先帝何其英明神武……天不假年!” 他的話里,誠懇與偽飾是如何混雜,越荷已無力去分辨。 腦海中似有陣陣轟鳴,回過神來,只覺得一切如此可笑。 這顯然是真的,成國公不屑于編造謊言來說服別人。 當年她的出嫁便是一枚先帝與父親心照不宣的棋子,可她兩生兩世皆痛苦輾轉(zhuǎn)于父親、丈夫的手心,直到這刻才知道真相,才知道何其不值。 傅北是江承光的磨刀石,江承光原先又是下一位太子的磨刀石……只不過先帝忽然病重,實在來不及另擇人選。原先預(yù)備淡去影響的臣子,仍然手握重權(quán),又捆綁在了太子的戰(zhàn)車上。 于是,太平之下暗藏危機的景宣朝,到來了。 越荷難以評價這些往事,哪怕與她兩世的痛苦息息相關(guān)。 只是倏爾想起,當年大定皇帝和功臣們約定的,是十多年的時間。如今已是景宣十二年,其實與先帝定下的卸權(quán)年月,是差不多的。 當年的功臣們,淡泊如蘇修古已主動棄官,也有些在近年的朝堂之爭中殞身的。 還堅持著的李伯欣,竟是唯一的異類。 父親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身體雖還硬朗,卻已是貨真價實的老人。像他這般年紀,應(yīng)該頤養(yǎng)天年、含飴弄孫。卻為了什么,要留在這廝殺場上,賭上舉族性命,行謀逆之事呢? “將軍說這些話的意圖,我聽明白了?!痹胶赡救坏?,“無非是要表明,先帝瞧不上當今天子,而將軍只信服先帝。故而對于天子的輕蔑之意,反倒成了將軍忠貞的證據(jù),是么?” 李伯欣道:“是也不是?!?/br> 他再度睜開雙眼時,里頭竟有隱隱的癲狂之色:“這是天意!是老天給我的機會!先帝死時我固然悲痛,可是之后站在朝堂上,看著那個我們所有人都看不起的江承光——” “這不是老天給我們的指示么?別看太子也上過戰(zhàn)場,可拔尖的武將,哪個不是被先帝折服、意氣相投來的,又有哪個肯心服他了?”李伯欣蔑笑,“先帝不知和我們嫌棄過他多少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