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不清李夫人的神情——后者幾乎是張開了嘴，震驚萬分的。

    李夫人雖不喜女兒故居被用來與“貴人”會(huì)面，但行至門口時(shí)，心中的些許遷怒已完全消失。甚至，自從不疑、玉河相繼傳來壞消息，懨然的心臟，狂烈地跳動(dòng)起來。

    就像那扇門的背后，有什么在吸引著她一樣。

    當(dāng)看見那青裙女子的背影時(shí)，已有強(qiáng)烈的痛苦擊中了她的心。而待到那女子轉(zhuǎn)過身來，李夫人更是無法抑制住強(qiáng)烈的呼吸……她，像是看到了月河！

    可是不像，根本不像。她的眼皮都在顫抖，細(xì)細(xì)打量那女子。理智正警告不要懷有任何希望。

    她雖老邁了，眼睛還算好使——

    那個(gè)女子頗為年輕美麗，是蒼白的臉色也遮不住的。

    眉毛細(xì)淡，嘴唇小巧，可稱一聲天姿國色，卻偏偏清瘦得很，使她看了便難過。隱隱覺得，這樣光耀般的容顏，應(yīng)該合上的是豐潤肌骨、豪美笑容。

    女子的身子微微發(fā)顫。匆促一看，似支清荷，卻正受著焦骨之焚。

    尤其那雙眼眸，好似藏著不盡的痛苦思念，李夫人胸腔里的心臟便也隨之顫抖。

    細(xì)看之下，女子所穿的青裙，樣式竟也特殊。

    袖口收得窄，底下從中分為兩片，模仿了些騎裝的作法。靜時(shí)美觀，動(dòng)亦方便。最適合她那性格開朗的大女兒，是她親手裁的。連……

    李夫人忽然從幾近放肆的幻想中醒過神來。

    而她也終于認(rèn)出了這張有些熟悉的面容，心中的痛苦已然無法克制。

    李夫人緩緩道：“不知貴妃娘娘駕到，有失遠(yuǎn)迎，老身先拜過了?！?/br>
    越荷淚水潸然。成國公夫人與貴妃俱為一品，但她怎么可能生受母親的平禮？好在傅北緊緊拉住了李夫人。越荷緊走幾步，終于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痛苦，哀聲道：

    “您當(dāng)真不認(rèn)識(shí)我么？”

    李夫人的神色已變得冰冷而僵硬。

    她知道眼前的女子有著與女兒相似的名字，更知道在如今的局勢(shì)下，堂堂貴妃忽然穿了極似女兒舊衣的衣裙來到面前，作如此低聲下氣之態(tài)，背后可能有怎樣的陰謀算計(jì)。

    她冷冷道：“老身自然記得貴人容顏。卻不知貴妃來我府上，所為何事？”

    心緊緊地揪成了一團(tuán)。

    室內(nèi)氣氛一時(shí)緊繃，但在那雙充滿哀傷的眼眸注視下，又有種莫名的酸楚悲傷迷茫。

    越荷的淚水順著鼻梁滑落：“娘……”

    她那聲音細(xì)如蚊蠅，但傅北急忙向她搖頭，示意她不要cao之過急。越荷勉強(qiáng)鎮(zhèn)定心神，待要微笑，淚水卻連連落下，道：“夫人雖認(rèn)得我，卻不知我的來歷跟腳。”

    “容我介紹一番……”她哽咽。

    “我名越荷，生于大定十三年。家父越平，家翁越威。曾有一未婚夫，名傅北。以此信物為約，但他另將信物贈(zèng)人，故有退婚之事?！?/br>
    說著，從懷里取出那把白玉銀鷹匕首，邊流淚不止，邊遞到李夫人面前，請(qǐng)她細(xì)看。

    見李夫人接過，又含淚說下去：

    “景宣六年，賢德貴妃薨逝。數(shù)月后傅公子至江南退婚，不料家人震怒，有懸梁之舉，我亦大病一場(chǎng)。醒來后，前塵皆如夢(mèng)，便就勢(shì)退婚，參選入宮中，時(shí)景宣七年?！?/br>
    “我入宮便識(shí)得太后身邊的宮人。天子先封我為越貴人，后又冠一封號(hào)為‘理’?！?/br>
    “我所住是牡丹閣，分到的侍女叫姚黃魏紫?！?/br>
    “后來魏紫去了明懷貴妃處，姚黃至今隨侍于我，此番出宮亦是她為我遮掩。”

    “大公主得賢德貴妃寵愛，見我第一面便喊李娘娘。明懷貴妃與我極親，我喚她玉河，她叫我越j(luò)iejie。最先之來往，不過是我勸她用青縷玉枕消夏，又溫溫地飲些桂枝百合湯?！?/br>
    “明懷貴妃生前最后付于筆端之字跡，亦是特特予我的?！?/br>
    那十七個(gè)字，隔著生死，終于來到母親顫抖的掌心，卻已芳魂難追。

    越荷一面忍淚遞出紙條，一面拔下金釵。

    貴妃之青絲如云散落，掩映著斑斑淚痕。

    “景宣八年夏，我得寵不久，請(qǐng)人為我打了這根釵子，時(shí)常日夜握著，今卻日是頭一回戴?！?/br>
    “景宣九年春，我隨駕至溫泉行宮，遇一馬為紫燕。據(jù)聞?lì)H為不馴、常人難以近身。卻是這紫燕，載著我救了當(dāng)時(shí)的修容金氏，即如今傅北之妻?！?/br>
    “也是那次，我與傅北重逢。隨后，漸漸有了往來。直到這回出宮，亦是他鼎力相助，為達(dá)成我的心愿?！?/br>
    “曾有一位聶姓友人，意氣相投。送別時(shí)我求她三事，均已踐諾?！?/br>
    “我自入宮便與昭儀洛氏不睦，后來屢屢爭鋒，終于使其伏罪。而所捉住的罪證，便是其主謀害死賢德貴妃一事?！?/br>
    “元懿皇貴妃薨逝前夕，招我敘話良久，特拿了塊繡玉簪花的帕子給我?！?/br>
    那帕子又被傅北呈到了李夫人前，同時(shí)遞去的，還有越荷前日剛繡好的玉簪手帕。

    李夫人幾乎已站不穩(wěn)了，將她遞出的信物緊緊捂在心口。張嘴分明無聲，卻似在嚎啕。

    越荷亦渾身顫抖，她添上的是最后一把勁，垂淚道：

    “我最喜歡的花是牡丹花，最喜歡的點(diǎn)心是綠豆糕。最喜歡的首飾是一根紅艷艷的馬鞭。曾拿馬鞭綁發(fā)，卻扯痛了頭皮，是家中借住的一位姓傅的兄長幫我解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