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過香蕓澡豆凈手水，尚坤輕拍她的后背，像是埋怨：“你阿娘怎么生的你？”

    說是沒見過，可尚坤的親兄長——定國公世子就先天體弱，從小不離藥罐。換在平常人家早養(yǎng)不活，全憑尚氏和皇室傾盡全力用珍貴藥材保下命，比金子貴重的人參鹿茸用了不計其數(shù)。精心養(yǎng)護(hù)到二十來歲，勉強可稱得上一個正常人的體魄。

    尚家的府醫(yī)都用心侍奉過世子爺，對付先天不足的人有一套獨到心得，上回大長公主發(fā)過令務(wù)必治好羅家女郎，苦于沒有當(dāng)面望聞問切的機(jī)會。

    逢著尚坤受傷，憶君近身伺候，府醫(yī)們?yōu)槔删剛耐瑫r。也細(xì)細(xì)問了羅家女郎的起居細(xì)節(jié)，又有專門去羅家坐班的府醫(yī)在旁補充。幾天下來，他們也總結(jié)出一套療治方子，從食補再到藥療面面俱到。

    尚坤恨不得一天之內(nèi)治好阿圓，府醫(yī)們一經(jīng)稟報，他不假思索命依方子行事。大長公主府每年領(lǐng)著不少的皇家奉養(yǎng)，他自己的侯爵也有不菲的一筆銀兩粟米供給，兩邊加起來養(yǎng)十個憶君這樣的病號不在話下。

    若不是太難受，憶君真想頂一句，她也不愿意穿成一個病胎，三年時間吃過的藥、受過的罪是以前二十多年加起來的數(shù)倍。

    胃里惡心的感覺退卻，她面上的潮紅也消退，尚坤瞧得真切，起身往外走到一半，回頭冷不丁冒一句：“悶了有些日子，該是下場和人較量兩局。”

    他的話里意有所指罷？人站在門口迎著朝陽，英氣勃發(fā)，殷殷神色在等她回答。憶君顰眉該不該迎合他，就當(dāng)是答謝人家大度。

    好半天沒反應(yīng)，尚坤擰眉冷哼一聲，腳下生風(fēng)走往練武場，剛過石拱橋，聽見后面一聲弱弱的答復(fù)：“容我先用早飯?！?/br>
    憶君嘴皮輕翕沒說出后面的話，反正那人生了雙千里耳，不管她聲音大小都能傳到他的耳朵里。她低頭摳著手指，走一步看一步吧，實在躲不開就迎上去，將來再說將來的事。沒人能準(zhǔn)確預(yù)料到自己將會面臨的事，任何人也無法未卜先知趕在生出變故前巧妙躲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么個大活人硬砸到她頭上，要么砸死她，要么拼得半殘接住他，想安然脫身已經(jīng)不可能。

    用過早飯又服了藥，緊趕慢趕等憶君出門，已離尚坤去練武廳過去了小半個時辰。她扶著阿苒走在院中青石板路上，腳下像踩著棉花軟綿綿，才過了拱橋停下歇息，手捂胸口對著阿苒無奈一笑。

    尚坤早已和兩個親衛(wèi)比試完，半跪在地上細(xì)細(xì)擦拭兵器，遲遲等不來阿圓，他明顯心煩氣燥，手下用力狠擦長｜槍，楠木制槍｜身擦得油光锃亮，仍不罷休，要過桐油繼續(xù)養(yǎng)護(hù)上光。

    他知道她大病初愈，理應(yīng)在屋里靜養(yǎng)。他也知道阿圓十分不情愿留在聆風(fēng)院，念念不忘回羅家?？捎幸稽c，尚坤敏銳感覺到，阿圓對他的眷顧。隱在背后時，她投向他的目光里帶著她不曾察覺的關(guān)注。

    覺得自己還能再等下去，尚坤把滿腔的心思投回到喜愛的兵刃上頭。

    東廂門口細(xì)碎的腳步聲響起，尚坤停下手里的動作，聆耳靜聽。他聽到阿圓在院里停下歇息，聽見她氣喘吁吁費力邁上臺階，扶著木門框進(jìn)入練武廳，走得極緩，一步一步踏到他的心中。

    練武廳內(nèi)侍女們不能隨意進(jìn)出，憶君撇開阿苒的手，自己一步步挪到尚坤面前。距他只有五步時也跪坐在橡木板上，她實在是走不動，這地兒要是有個床早躺下了。

    她不能過去，尚坤卻能走近她。他扶住她的肩頭，讓她能坐直，笑容燦爛，嘴中卻不饒人：“子君生龍活虎，從未見他生過病，偏生有你這么個meimei?！?/br>
    幼稚！憶君腹誹，不過她該要解釋一下，“那晚我說了胡話，多虧郎君大度能容下?！?/br>
    尚坤自以為掩飾得很好，面上盡是促狹的笑意，他從小到大從來都是想笑就笑，生氣發(fā)火只在一念間，愛憎分明，沒練出喜怒難窺的本領(lǐng)。

    “我不記得阿圓說了什么”，尚坤故意板著嚴(yán)肅臉，散開衣襟讓憶君看，“卻清楚記得你做的事?！?/br>
    痊愈的傷口旁兩排整齊的牙印，不深不淺，透出一縷淺紫血色。憶君側(cè)頭望向尚坤，他敞嘴無聲在笑。真氣人，若不是他非要劃船下水，又扲起憶君嚇唬她，她能干出那么匪夷所思的事？她也是被逼上梁山。

    鬼使神差，憶君用長指甲摳上她咬的牙印，劃出兩道血痕，做完自己也笑了。

    尚坤頭一回見阿圓在他面前露出真心笑容，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收，卻是極美，一如他猜測的一樣美。松開手把人摟在懷里，下巴搭在她的肩頭，嬌弱的人身軀溫?zé)?，在練武廳出一身汗摟著她剛剛好。

    院中蟬鳴陣陣，紫薇樹隨風(fēng)沙沙做響，廳里空曠安靜，憶君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她身后那人的心跳聲。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勝利，可她知道那人只做不說。

    回首一望，憶君再次無聲微笑，任誰看見尚坤傻呼呼的樣子都想笑，不怪她太沒見識。

    第44章 東廂細(xì)語

    對于尚坤，憶君覺得應(yīng)該別給他好臉，露出笑臉?biāo)p著上，甩都甩不掉，從練武廳跟著她回到東廂，用完午飯一覺睡醒他還在。

    尚坤倚在床頭手捧一卷書稿，一頭烏發(fā)披散在肩頭，衣襟半敞開，露出蜜色的胸膛。他瞧見阿圓醒來，放下手里的書卷，從床邊小幾上端起一碗藥就勢喂給她。

    憶君皺眉，用手推開他端藥碗的手，見尚坤變臉不高興，她很無語。她現(xiàn)在急需的不是吃藥，而是方便。他就在房里，叫她怎么去凈室？

    尚坤確實不快，就差按住阿圓硬給灌藥，回身放下藥碗，一轉(zhuǎn)頭瞧見她瞥向角落里的小門，他樂不可支，湊到她面前悄聲戲語，“放心，我把耳朵堵上聽不見?！?/br>
    憶君再認(rèn)真看向他，他挑著眉梢得意洋洋就是不想動。她一個大活人不能干出憋得失禁的事，從尚坤的腿上跨過，下地穿好鞋，幾乎是小跑向凈室。

    花點氣力收神，尚坤真能做到控制自己聽聲的本事，不能說完全聽不到一絲動靜，大概不會讓阿圓覺得難堪。拾起枕上的手稿，梅花小楷空靈雋秀，很難想到是一個習(xí)貼不足三年的人寫出的字，何況她還一直病著。

    “阿圓，你習(xí)字從師何人？”

    憶君解決完三急，凈過手后又在凈室里磨蹭一會兒，才繞過小繡屏，看見尚坤手舉書稿相問。

    剛才醒來匆匆忙忙沒注意到是自己寫的字，憶君利落回話不帶一絲猶豫和遮掩：“馮家阿兄，姨媽家的表兄教我識字?！?/br>
    午飯前曲四郎特意來代報平安，說他昨天抽空去了青魚巷，羅大嬸一切安好，又托他給憶君捎來幾樣家里的舊物，除了兩塊沒繡成的帕子，再就是憶君平日愛讀的幾本書和她素日寫的字貼。

    羅大嬸此舉，意在隱隱炫耀女兒，憶君感念她一顆慈母心懷，親手接過東西收拾在書桌前，不料尚坤見了硬要翻看。她又拗不過他，青衣教她識字的事更是瞞不住。坦誠相告，對她、對青衣、對馮羅兩家都有好處。

    阿圓的杏眼明亮澄凈，尚坤不快的心情又重新明快起來，他也下床趿鞋，寬大衣袖如行云流水，擦過桌角走到阿圓身邊扶她坐下，邊盯著人吃藥，為將來做打算，“等你養(yǎng)好病，我來教你習(xí)貼?！?/br>
    憶君不解，他有那么消閑？不是一直很忙，忙得不著家，聽起來好像要提前養(yǎng)老。

    可不是，尚坤確實卸下身上所有的差事和軍務(wù)。尚家和裕王及夏家相斗，兩下都有所失。

    裕王失掉和蕭氏的聯(lián)姻，及他苦心經(jīng)營多年博來好名聲，被天子罰在府里閉門思過，夏家更是舉家從京城交際圈銷聲匿跡，就連夏皇后也托病在宮中靜養(yǎng)，一概不見外人。

    尚家則要避風(fēng)頭，首保國公府和尚家軍避開風(fēng)浪，尚氏的根基絲毫不能受影響，尚坤是被暫時舍掉的馬前卒。

    偌若大周一日無戰(zhàn)事，他就要幽居府中靜養(yǎng)。一朝賦閑，尚坤不覺得失落，他有阿圓，所幸還有阿圓。

    身邊的人很明顯情緒變得低沉，憶君不知道自己那件事做得不對，或許本來不是她的緣故而另有別因。她在愁尚坤一直這么守著她，又壓得她緩不過勁。

    服過藥后，含了一銀勺枇杷蜜潤喉，憶君的聲音終于像個女孩兒，“郎君，晚上你回正屋去罷，免得被我鬧得睡不好覺，養(yǎng)傷要緊。”

    哄人！這是趕走他，一個人自在消遙，尚坤將身子陷在胡床上，嫌明窗太剌眼，命侍女挑落紗簾遮陽，唇邊掛著淺笑，閉目小憩，就是不開口應(yīng)下。

    一張俊臉隱在昏暗的光線中，睫毛微微抖動，手指輕敲胡床扶手，沉沉說道：“阿圓，下個月七夕給你辦及笄，以后你就是這府里的人。”

    莫明其妙！他說得沒頭沒腦，憶君只聽出一件事，她要提前行及笄之禮。早兩個月晚兩個月，都沒什么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