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d大調(diào)》的第二樂章在很多人看來,是整首曲子中最為平常的一段。不如第一樂章的那般激揚輕快,不如第三樂章的詼諧趣動,更不如第四樂章的激昂澎湃。但是,偏偏就是這樣看似溫和平常的一段柔板,在戚暮的手中卻好像擁有了生命,讓人感覺到了靈魂的平靜。 如果中,之前盧姓中年人演奏得是好聽悅耳,能夠達到華夏國家大劇院的水準,那么現(xiàn)在戚暮演奏的這一曲,已經(jīng)超越了對方太多,就算是放在歐洲,都是首屈一指的水平。 尤其是最后的收尾,那種意味悠長的韻味,讓在座的評委都一時沒有從樂聲中回過神來,更不用說是其他聽著的選手了。 “我的演奏完畢了,謝謝傾聽?!?/br> 青年低悅好聽的聲音讓在場所有人飛到天際的思緒都拉了回來,杜勝收起了剛才輕松的神情,鄭重地看向了舞臺上的戚暮。 只見在明亮刺目的聚光燈下,這面容俊秀、身姿挺拔的青年仿佛能夠與日爭輝,尤其是他剛才閉眸拉琴的模樣,仿佛真的有一種隱形的光芒在青年的身后閃耀著,讓人無法直視。 杜勝在心中暗自想到:如果這就是譚老經(jīng)常說到的敗家子……那么,他恐怕連敗家子都不如了??! 而在舞臺的一側(cè),中年男人早已憤憤地羞紅了臉色。 根本不用評委點評,他與這個青年的差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他所演奏的只是《d大調(diào)》第二樂章,而戚暮演奏的卻已經(jīng)是整首樂曲,包括了前奏的輕快、后曲的幽默,只要聽了他的演奏,就讓人有種想要把整首曲子都聽完的欲望。 想到這,這中年人再也沒臉呆下去了,他立即羞憤難耐地甩袖而去,背影看上去倉皇不已,像是落荒而逃一般。 戚暮自然瞄到了這中年人的離去,他微微勾起唇角笑了笑,卻沒有多語。 評委席上,坐在正中央的b市交響樂團首席指揮譚正輝老先生目光復雜地看了戚暮許久,最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直緊握著的手指也慢慢松開。 譚老道:“表演得很出色,你可以下去等待結(jié)果了?!?/br> 聞言,在場所有人都一下子愣住。而戚暮也是稍稍一怔,既而莞爾,禮貌地鞠了一躬后便轉(zhuǎn)身離去。 杜勝看著戚暮挺拔清俊的背影,疑惑地皺了眉頭,小聲問道:“譚老,為什么不給戚暮點評就直接讓他離開?這樣是不是……不大符合規(guī)矩?” 誰料譚老挑起一眉,問道:“規(guī)矩誰定的?” 杜勝倏地一愣,然后回答道:“你定的啊?!?/br> “哦,那現(xiàn)在規(guī)矩改了,我說得算?!?/br> “……” 行行行,你指揮的樂團,你想干啥就干啥吧! 小劇院的門外,鄭未喬已經(jīng)等了有一會兒功夫了。一看到戚暮出現(xiàn)他立即就迎了上去,二話不說就趕緊安慰道:“你已經(jīng)多年沒有碰過小提琴了,這才練習了沒幾天,這次失敗還是情有可原的。你也不用往心里去,我聽說b市管弦交響樂團下個月也要開始招新了,你可以去試試?!?/br> 戚暮聞言微微睜大了眸子,好笑地看著鄭未喬。 鄭未喬卻將戚暮的沉默當作了默認,又趕緊說道:“實在不行,s市還有很多老師的朋友在,我們也可以去s市發(fā)展。s市交響樂團里有不少老師曾經(jīng)的學生、同事,以你的水平要是再努力一把,肯定是可以進入第一小提琴組的?!?/br> 溫和燦爛的陽光下,青年黑色的頭發(fā)被照射得顯出一絲金黃。只見戚暮微微勾起唇角,昳麗俊秀的面容上便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來,他問道:“鄭哥,你是在擔心……我落選?” 鄭未喬聞言一怔,下意識地反問:“難道不是?”頓了頓,他這才想起不能直截了當?shù)靥裘鬟@件事,只好委婉地說道:“我剛才聽朋友說,譚老并沒有讓人給你點評就直接讓你下臺了……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譚老是看著你母親長大的,他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就算這次落選了,你還有很多樂團可以去招聘?!?/br> 聽著鄭未喬的話,戚暮唇邊的笑容更燦爛了幾分。他抬起頭瞇著眸子看向了碧藍天空中被陽光照射得泛著金邊的云絮,忽然問道:“鄭哥,b市交響樂團……是一個什么樣的樂團呢?” 鄭未喬愣了愣,回答道:“在華夏范圍內(nèi),已經(jīng)是首屈一指的頂級樂團了?!?/br> “那么……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鄭未喬不理解地皺起眉頭,只聽戚暮又說道:“如果它沒有選我,那么……b市交響樂團,也不過如此。” 青年平靜淡定的聲音里還帶了一絲笑意,但是卻讓鄭未喬整個人都怔在原地。他呆愣地看著戚暮提著自己的小提琴盒向前走去,走了半路仿佛才突然想起他這個落在后面的人,又笑著讓他快點跟上。 大腦的一片空白中,鄭未喬忽然覺得自己可能看到了一個幻象。 他從未見過如此有自信的戚暮,帶著一股決然傲立的王者氣息,仿佛他現(xiàn)在身處的不是樂壇后起之地的華夏,而是在那個矗立著一尊尊龐然大物的歐洲。 他的腦中莫名地涌起了一個念頭—— 這個人,應該站在金色大廳的舞臺上,讓柏林愛樂樂團成為他的伴奏,與他一起向世界展示交響樂的無窮魅力!但是這樣的存在,世界上幾乎沒有…… 不! 真有一個! 當初的閔琛,便讓柏林愛樂樂團成為了他的伴奏,一曲轟動世界,將鋼琴之王的稱號收入旗下。 想到這,鄭未喬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沖動,這是自從他上了30歲以后就再也沒有感覺過的熱血,讓他躍躍欲試地想與這個青年一起并肩前進,看看……他到底能走多遠。 b市的傍晚,街道上已經(jīng)擁堵非常。廣闊無垠的天空上全是被夕陽染紅了的晚霞,如同火燒云一般要將整個城市席卷,讓不少路人都忍不住地停步贊嘆。 東方的太陽,已經(jīng)開始燃燒。 而西方,卻全然無知。 第五章 維也納的清晨,天空剛剛蘇醒,一片湛藍之下是悠閑而不忙碌的眾人。道路兩側(cè)是漂亮高大的梧桐樹木,初秋的季節(jié)使那地上鋪上了一層金黃色的寬大葉片,遠遠看去如同毛毯一般讓人迷醉。 羅遇森從出租車里出來的時候,正好遇上了一波趕著過紅綠燈的路人。他提著自己的小提琴盒暗自咒罵了一句后,只得乖乖站在路邊等著這一撥人走過去。 羅遇森從警察局里出來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陸子文的死亡原因已經(jīng)確定是急性哮喘病發(fā)作,就算在之前羅遇森與之斗毆、使得陸子文受了點傷,在目前的醫(yī)學研究中從未出現(xiàn)過因為斗毆而導致哮喘發(fā)作的事情。 而且,羅遇森在監(jiān)獄里也是滿眼淚水地痛斥自己“為什么早走了那一步”、“為什么沒有看到陸子文發(fā)病的事情”,他哭得是死去活來,讓警察們面面相覷下也只得放了他離開,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夠證明他與這次突發(fā)事故有直接關(guān)系。 按照羅遇森的證詞和法醫(yī)推斷的死亡時間來推理,應該是在羅遇森離開休息室后不久,陸子文便突發(fā)急性哮喘,沒有帶藥的他由于這場哮喘來得太過猛烈,還沒有辦法呼救便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最終導致死亡。 “嘀嘀——” 正好是一輛快速駛過的出租車從羅遇森的面前劃過,他驚嚇地往后退了一步,差點就要摔倒在地,忽然便感覺被人扶住。等到回過神后,羅遇森轉(zhuǎn)首看去,只見一個金發(fā)藍眼的男人正笑著看著自己,問道:“哦這位先生,你好,沒事吧?” 羅遇森臉色不虞地點點頭,也沒道謝,就趁著綠燈趕緊往前走去。等到他開了門進入了馬路對面屬于維也納交響樂團的紅磚歐式小樓后,羅遇森沒有發(fā)現(xiàn),在他的身后,那個金發(fā)藍眼的男人慢慢斂去了笑意,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消失的大門。 許久之后,那金發(fā)男人才倏地轉(zhuǎn)身離去,他走到了馬路對面的一顆碩大的梧桐樹下,笑道:“這個羅遇森看上去……似乎很一般啊,閔,你是不是有點想多了?警察也說了他只是正好出現(xiàn)在了陸的休息室里、又正好在他發(fā)病前離開而已?!?/br> 金黃燦爛的梧桐樹下,一個身姿清俊的男人稍稍抬首,神情淡定地看著滿樹搖曳著的樹葉。他穿著一件深黑色的長衣,衣服上看不出牌子,但是精良的做工卻暗藏著典雅的貴氣。他就這么站在路邊,穿梭而過的車輛在他的身后駛過,自顧自地抬首望著滿樹的梧桐葉。 金發(fā)男人發(fā)現(xiàn)自己被忽視以后,哭笑不得地說:“閔,是你說要來這里看看的,現(xiàn)在見了羅遇森……該死,你們?nèi)A夏人的名字怎么這么難念……你見了他之后,怎么又不說話了?” 一片蜷曲枯黃的梧桐葉隨著秋風緩緩飄落,閔琛下意識地伸手接住,良久,他望著那片不再富有生機的樹葉許久,忽然開口道:“丹尼爾,華夏有句古話叫做——無巧不成書?!?/br> 丹尼爾詫異地看著閔琛,有些不解。 “但是事情,真的……會有這么巧嗎?” 微涼肅殺的秋風將男人低沉的嘆息全部淹沒,又過了許久,一輛黑色的賓利緩緩駛出了這片街區(qū)。滿街道的行人們還是那樣來去匆匆,只有不斷搖曳的梧桐樹葉才見證了剛才這里發(fā)生了一段什么樣的對話。 而此時,遠隔了小半個地球的華夏已經(jīng)到了下午。 當鄭未喬從朋友口中得知戚暮居然得到了進入b市交響樂團的機會后,有些意外,但又有些莫名的意料之中。雖然他也知道戚暮是唯一沒有得到評委團評價的面試者,但是他莫名地便覺得…… 戚暮,可以成功。 鄭未喬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過戚暮拉奏小提琴了,他也明白八年不去碰觸小提琴,戚暮的水平早已不是當初,但是他就是有這個信心。因為他認為,昨天那個能夠自信地說出“b市交響樂團沒有選擇自己、便不過爾爾”的青年,絕對不是在撒謊。 話是這么說,但是當鄭未喬開著車趕到戚暮家樓下后,他敲門敲了半天都始終沒得到一點回音。等到打了電話以后,只聽戚暮驚訝的聲音從電話里響起:“嗯?鄭哥你去我家做什么?我已經(jīng)到樂團了?!?/br> “……” 怎么有種…… 孩子大了,不聽娘話的錯覺了?! 等到鄭未喬趕到了b市交響樂團的時候,他才剛進練習室,便見著業(yè)內(nèi)一個著名的不好說話的老頑固正拿著一杯自己釀制的瑪咖酒遞給戚暮品嘗,而漂亮好看的青年則是委婉地拒絕,一旁的眾人又笑鬧了幾句后,所有人鬧成一團。 氣氛…… 真是刺眼的和洽。 等等,難道不該是所有人都排斥突然插入樂團、自身帶著“天才神童”光環(huán)的戚暮,然后給他穿小鞋、故意排擠,讓他渾身不自在終于忍不住發(fā)火,最終鬧得不可開交嗎?! 這怎么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鄭未喬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戚暮一抬頭便見著了站在大門口的鄭未喬,只見鄭未喬臉色忽綠忽白,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嘆了聲氣,一副“老了十歲”的模樣。戚暮不由笑著招了招手,抬高了聲音喊道:“鄭哥,我在這里?!?/br> 鄭未喬便走了過去,與一旁的幾位樂團老成員說了幾句話后,坐在戚暮身旁的位置上,道:“戚暮……你今天怎么不等我,就直接自己來樂團了?” 戚暮聞言,形狀姣好的眸子抬起看向鄭未喬,詫異地問道:“鄭哥,你不是說你今天要為《音樂殿堂》寫一篇稿子的么,我就沒有打擾你。而且我自己坐公交來這里也很方便,小區(qū)門口就有站臺,所以你不用擔心我的出行了?!?/br> “……”他哪兒是擔心你出行啊!那是擔心你被這群老油條給生吞活剝了喲! 見著鄭未喬一臉躊躇的表情,戚暮微微動了動眸子,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戚暮一出生就是在歐洲,只有幾次隨著樂團全球巡演來到過華夏,自然對華夏的交響樂團不大熟悉。他是個孤兒,誰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可能就是兩個偷渡過來的華夏人,將他丟在了馬路邊上,要不是有早起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存在,恐怕他早在那個冬天就被活活凍死了。 自小在孤兒院長大,所需要的便是懂得看人臉色和忍耐,再加上一點武力威脅,這樣便是最恰當?shù)牧恕F邭q前,戚暮能夠平平安安地在孤兒院生活,便得歸功于他很會看人臉色行事。 等到他后來被一對多年無子的老夫妻收養(yǎng)后,有機會學習到了小提琴,再進入藏龍臥虎的歐洲樂壇,更是得低調(diào)行事。有句話羅遇森一直沒有說錯,他是從來沒有家世、也沒有什么背景,只有靠著自己才能在維也納生存下去,因此如何與他人處好關(guān)系、給人最好的第一印象,已經(jīng)深入了戚暮的骨子里。 不過……和維也納的那群傲慢別扭的老油條相比,華夏的前輩們還真是和藹可親了啊。 戚暮在心里默默想到。 “鄭哥你就不用cao心了,我會自己處理好的?!逼菽盒χ溃皩α?,你今天不是要交一篇稿子的嗎?稿子怎么樣了?” 鄭未喬臉色古怪地看了戚暮許久,最后還是嘆了口氣,道:“你還小,老師把你交給我們這些人了,其他事情你就不用cao心了。你只要好好練琴,認真地努力,就是老師所希望看到的了。” 聞言,戚暮是哭笑不得。 鄭未喬真是將戚母的恩情放在了心里,頗有種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咳為母的感覺。像鄭未喬這種知恩圖報的人還真是少有了,和羅遇森比起來,真的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差別。 戚暮與鄭未喬又聊了幾句,還沒再多說話,b市交響樂團的小提琴首席杜勝便進了練習室。 杜勝是華夏首屈一指的小提琴家,即使在全球也有著不小的名氣。戚暮曾經(jīng)聽過他在金色大廳里的一場演出,杜勝以嫻熟的技巧和豐富的經(jīng)驗出名,他所演奏的門德爾松的《e小調(diào)協(xié)奏曲》令戚暮也是嘖嘖稱贊。 指揮不在,首席就是整個樂團的領(lǐng)導者。杜勝走到指揮臺上先幫著第一小提琴組較了音,然后再看向第二小提琴組。如今在第二小提琴組的副首席位置,正坐著一個俊秀的青年,杜勝的目光在戚暮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便開始了較音過程。 等到整個樂團的較音都結(jié)束后,杜勝難得地沒有拿起小提琴開始第一遍的合奏,反而是笑著看向戚暮,道:“今天我們樂團里來了一位新成員——戚暮。他會擔任第二小提琴組的副首席,接任老張的位置。大家可不要看戚暮年紀輕就欺負他啊,我可得告訴你們,老譚可看重小戚了,你們欺負他,老譚找你們可別算我的!” 眾人聽到杜勝打趣的話,紛紛笑開。 還是第一小提琴組的副首席先笑著說道:“杜老師,您可別這么說,我們哪兒敢欺負小戚???小戚這么乖巧懂事,我們疼他還來不及呢。我一看見他就覺著見著了我那剛剛大學畢業(yè)的兒子,可有親切感了?!备笔紫且粋€年逾四十的中年女人。 聽著這話,旁聽的鄭未喬眼皮一跳:乖巧懂事……我們認識的是同一個戚暮嗎? 大號組的一個成員也笑著調(diào)侃道:“就是啊,小戚長得這么俊,我們哪兒想欺負他了?誒小戚,我家女兒今年芳鄰二八,你什么時候來我家坐坐?。俊?/br> “嘿老王你個不要臉的,我家女兒今年二十,和小戚才是年齡正配,你邊兒去!” …… 調(diào)笑的聲音在練習室里不?;仨懀鹊阶T正輝進入練習室的時候,便聽著一句又一句的“小戚”、“小戚”在自己的耳邊回響。老人家皺著眉頭冷哼了一聲,整個練習室便倏地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