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云低頭，只見那玉通體瑩白，圓滑溫潤，雖不見得上等，卻一定是久經(jīng)把玩。

    蕭琮含笑將男人的手指一根根合攏，道：“至少收下這個，算是我……送給朋友的禮物。”

    冷寂云楞了片刻，目光投向地面，悠悠道：“血閣的人會有朗月樓的朋友？”

    原來連朋友也不能，那么……

    蕭琮緊緊按住了男人的手，不讓他拒絕：“曾經(jīng)的朋友?！?/br>
    冷寂云看她半晌，終是將手從她的手中抽出，回身撫了撫白馬柔軟的鬃毛，翻身上馬。

    他說：“很多人羨慕過鳳江臨，卻沒有幾個能成為他。蕭琮，我不是他那樣的人，你也不是?！?/br>
    鳳九……他確是個癡情男子。

    蕭琮回想起六年前那天，大姐贏得了鳳家的寶劍和秘籍，依附于鳳家的七個幫派全部歸于朗月樓門下。她高興地等著為大姐慶賀，卻見到那個被抬著回來的柔弱青年，他是鳳家的兒子，可渾身是傷，一身武功都被廢去。

    為了大姐，鳳九背棄了自己的族人，愛情便是他所有的堅持。

    蕭琮緩緩點(diǎn)頭：“你說得對，你我都不是那樣的人?！庇肋h(yuǎn)不會只為了一個人而活。

    她沿著來路一步步走去，不曾與那人道一句后會有期。

    踏過爬滿山坡的米分白野花，才醒覺兩人的結(jié)局便該是像如今這般背道而馳。不多時，果然聽得身后駿馬長嘶，向著相反的方向奔去。

    今日武林大會，落雁崗上人聲鼎沸，江湖豪杰齊聚。

    人群正中的高臺上樹立起四根高高的木架，四個紅衣女子被捆綁著手腕吊在空中，每個人身上都挨了無數(shù)鞭傷，衣衫破爛。

    符青負(fù)手站在高臺一邊，臉色鐵青。

    過了一刻，只見她側(cè)頭命令道：“點(diǎn)火?！绷⒖逃袔讉€勁裝女子應(yīng)聲上前，個個手里擎著根燃燒正旺的火把。

    這時卻有人叫了聲：“且慢！”

    符青抬眼看去，見是個頭發(fā)半白的紫衣女人登上高臺，神態(tài)高傲地隨意一拱手，道：“符樓主且慢動手，這四人若給燒死了，豈非死無對證？”

    符青神情一凜，冷冷道：“林掌門這是何意？”

    卻見那人呵呵一笑，眼窩處的皮rou因擠壓形成兩道深深的溝壑。

    “老婦人聽聞放走那魔頭的并非這四人，而是貴樓的二樓主蕭琮。符樓主你這般急著殺人滅口，實(shí)在不能不教人懷疑傳言非虛啊?！?/br>
    此言一出，便是直接和符青叫上板。不止符青面露怒色，就是站在一旁的鳳江臨也暗暗捏緊了指節(jié)，臉色不愉。

    這時，一陣大笑突兀響起，引得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綁在最右的女子身上。

    “哪家的瘋狗沒栓住，跑出來亂吠，當(dāng)真笑死人！”

    她長發(fā)披散著，同滿臉血污糊在一起，臉上已臟得看不清眉目，一襲大紅衣衫卻仍顯得張狂刺目。

    林掌門聞言一滯，老臉漲得醬紫，當(dāng)場被這樣個階下囚侮辱，自覺顏面盡失。

    她盛怒之下一把揪住了紅衣女子，單手扯著她的頭發(fā)，狠聲道：“你說什么？”

    蕭七當(dāng)即迎著她的目光瞪視回去，道：“分明是我們姐妹四個做的事，卻偏要誣賴二樓主，不是亂吠是什么？”

    “閉嘴！”女人氣極，一拳擊在蕭七胸口。

    蕭四幾個大急，卻見蕭七悶哼一聲，吐出大灘鮮血，兀自咧嘴大罵：“有種的殺了我，不然罵遍你祖宗十八代！”

    蕭五道：“罵得好。”

    蕭七笑了笑：“五姐過獎，我是不怕死，只可惜沒娶上一房夫郎。”

    蕭二瞪他：“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回頭去和閻王討幾個漂亮鬼做新郎?！?/br>
    蕭四道：“二樓主早說過給咱們姐妹說媒，如此倒便宜了她?！?/br>
    蕭五點(diǎn)頭：“正是?！?/br>
    林掌門見四人你一言我一語，只道她們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氣得渾身發(fā)抖，哪知道蕭四幾個是打定主意激怒她，但求速死，這樣便再沒人知道蕭琮是否參與此事。

    符青和她們也是一樣的心思，見此情景，忙佯作關(guān)心地扶住了林掌門，朝侍立身后的人招手道：“你們還不去點(diǎn)火，免得這幾個丫頭再惹怒了林掌門。”

    火光熊熊燃燒，映得人面龐彤紅，與衣袍的顏色一樣鮮艷奪目。

    四人互看一眼，各自眼中都漾出一抹喜色。

    此時，人群外圍卻傳來聲疾呼：“不要點(diǎn)火！”

    眾人興起sao動，符青一聽到那聲音就驚得邁前一步，幸而被鳳江臨拉住。四個原本無懼赴死的女子也奮力掙動起來，狂喊道：“別聽她的，快點(diǎn)火！”

    可人群已經(jīng)如潮水般從外至內(nèi)分開兩邊，讓出了中間寬闊的過道。

    立在正中的女子遍身素白，臉上因一路狂奔而染滿風(fēng)塵，她從人群外徑直走向高臺，林掌門一眼便認(rèn)出是蕭琮，連喊了幾聲抓住她，卻無人敢動，無人敢攔，直到蕭琮站到了臺上。

    符青腦子轉(zhuǎn)得飛快，生生扯出個笑容，喜道：“琮妹，你正趕得及時，便與我一起觀刑吧?！?/br>
    蕭四也隨即反應(yīng)過來，朝蕭琮笑道：“二樓主，多謝你給我們幾個送行。”

    蕭琮半天不說話，待眾人面面相覷卻忽地疾步走向高聳的木架，只在路過符青身邊時低聲說了句：“大姐，我不會讓你為難的?！?/br>
    符青的臉色由青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青，卻說不出一個字。

    蕭琮走到蕭四面前，二話不說便給她松綁，急得蕭四大喊：“二樓主，你快住手！”

    林掌門眼看情勢超出控制，朝符青怒喝道：“符樓主，你們朗月樓的人要反了天了！”

    不等符青說話，一柄長劍已架在女人肩上，劍身薄如蟬翼，泛著淡青光芒。

    蕭琮厲聲道：“一切事端由我而起，你只管沖我來，別去刁難大姐！”

    林掌門僵直著身體不敢動，卻不能當(dāng)眾服軟，色厲內(nèi)荏道：“蕭琮，你……你真敢當(dāng)著眾豪杰的面殺我不成？”

    蕭琮不怒反笑，手上卻加了力，揚(yáng)聲道：“我今日既然敢來，便沒打算活著。只要你再敢造次，殺你又有什么不敢？”

    ☆、第14章 承擔(dān)（修改）

    沒有人動上一動，沒有人大聲呼氣。所有人極有默契地安靜下來，觀望著兩位江湖頂尖人物的沉默對峙。

    這一方，無鮮衣錦袍，無凌人盛氣，單單一身超拔磊落，已似勝過臺下英豪百千。

    眾人不禁暗嘆，這便是俠名在外的朗月樓二樓主啊，果然名不虛傳。這般的英杰，又怎會私縱血閣妖人，當(dāng)下在心中便有八分不信。

    另一方，林綺的表情卻漸漸松動下來，嘴唇微顫。

    對面女子的目光清明坦蕩，像座巍峨高山迎面壓來，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一切藏私都如曝露于光天化日。

    她勉強(qiáng)定了定神，方道：“二樓主武藝超群，自是不將誰放在眼里，可你即便不給林某人面子，也該給符樓主個面子吧?！?/br>
    這話說得委婉，氣勢上更矮了不止一分半點(diǎn)，臺下眾人聽在耳里不免暗嘲一番，華清派的弟子猶覺面上掛不住，心里憋著口悶氣難出。

    蕭琮見此，心里也將她看低，轉(zhuǎn)念又想縱使人品不正，膽氣不濟(jì)了些，林綺高低也是一派之主，總不能讓她在下屬面前太失顏面，便收回了長劍，道：“得罪了。”

    “不敢當(dāng)?！绷志_不冷不熱答了一句，轉(zhuǎn)而向符青道，“符樓主，貴樓的事林某不便插手，還是請樓主主持公道吧?！?/br>
    一只燙手山芋拋將出去，這才施施然走下臺，站在華清派眾門人之前，仍舊一副掌門做派。

    決斷之權(quán)重回符青手中，她內(nèi)心的掙扎卻無半分減輕。

    臺下眾人皆等她出面說話，可這滿場江湖人中有多少是要看朗月樓笑話的，又有多少巴不得她符青聲名掃地，從此便少了一個競爭武林盟主的勁敵。

    勾結(jié)血閣是件大有文章可做的事，蓋世英雄亦難敵人言可畏，又何況是基業(yè)不深而樹敵眾多的朗月樓？

    符青臉色陰霾地掃視臺下，她仿佛已在眾多投來的目光中看到無數(shù)涂滿毒液的暗箭，等著她入彀。

    “樓主，切莫在此時優(yōu)柔寡斷?！兵P江臨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忙低聲于她耳邊勸諫。

    符青眉峰微斂，點(diǎn)頭道：“我知道?！?/br>
    她心里很清楚，憑著朗月樓樓主的身份，若要極力回護(hù)親信之人不是不能，可這事傳揚(yáng)出去必定難聽，有心人更不知會如何編排出她與血閣種種不可告人的牽連。反之若是……

    符青眼眸一深，目光中飽含著超越年齡的疲憊滄桑，其中夾雜的幾許動搖一現(xiàn)而隱。

    蕭琮從沒見過符青如此為難，只覺滿心歉疚。

    “大姐，你不必顧慮太多，無論何等懲罰，蕭琮都甘愿領(lǐng)受?！?/br>
    符青定睛望去，看到她眼中盡是赤誠，一時有些愣怔。

    仿佛自十七歲結(jié)拜于秋水湖畔，她那初出茅廬時的一腔熱血肝膽便從未改變，反觀自己，卻已在多年塵世淘漉中磨得沒了棱角與血性。

    符青嘴邊慢慢爬上一絲笑容，也不知是為蕭琮高興，還是為自己嘆惋。

    沒有哪兩個人可以永遠(yuǎn)走在同一條路上，她如今知道了這一點(diǎn)。

    “你真的愿意接受我的任何決斷？”

    “是?！笔掔唤?jīng)意地用牙齒輕輕磨著嘴唇，笑了，“大姐……你知道我的?！?/br>
    是，我知道。

    這倔強(qiáng)的丫頭，這份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執(zhí)拗，我又怎會不知道。

    符青拍拍她的肩膀，緊蹙的眉漸漸松開了。

    她轉(zhuǎn)身對眾人宣布，每一個字眼都咬到最完滿，刻意到像是在掩飾什么的字正腔圓。

    “蕭琮身為朗月樓二樓主，竟勾結(jié)邪派，私縱要犯，但念及往日功勞，便免去一死，自即日起革去二樓主之職，廢去武功，于落雁崗上示眾三日。”符青頓了頓，方道，“蕭琮，從今而后，你我……不再是姐妹……”

    蕭琮低著頭，如在凝神靜聽。臺下眾人見她無話可說，紛紛嗟嘆她好好一個坦蕩女子，竟真的去勾結(jié)了血閣賊人，好不要臉！

    符青問她：“你可服氣嗎？”

    “不服！蕭七不服！”一聲怒喊先于蕭琮發(fā)出，紅衣女子悲憤得面目扭曲。

    蕭琮暴喝：“住口！”

    從沒見她發(fā)過這么大脾氣，蕭七憤懣委屈地生生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淚流滿面，卻不敢多說半句。

    蕭琮微張開嘴巴，眼簾抖動數(shù)次，艱難地掛起笑臉：“勾結(jié)血閣是大罪，能免一死，已經(jīng)是……樓主的恩典了。蕭琮是朗月樓的人，只要樓主……不趕我出去，我愿意廢去武功，死也愿意?！?/br>
    符青道：“好?！?/br>
    鳳江臨似覺不妥，暗中按了按符青的手掌，卻收到她仿佛蘊(yùn)含至大悲傷的眼神，心中一痛，未出口的話也咽了回去。

    蕭琮聽到那一聲好，知道符青是要她自己動手。

    練就這一身武功耗費(fèi)多少寒暑，原本只有自己知曉，如今將要廢去，也自然該由自己動手。

    她慘然一笑，真氣灌注于右手指尖，連點(diǎn)身上幾處要xue，骨骼立時發(fā)出輕響，一股腥甜似是從五臟六腑的某處翻涌而上，一口一口嘔在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