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他不在京城,他遠(yuǎn)赴險境,是將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 我抓住一個侍女,對她厲聲吩咐:“去把鳳君召回來!” “陛下!”侍女跪地,不知所措,“鳳君賑災(zāi)去了,您不要擔(dān)心!” 胡說!都在騙我!東都那么危險…… “陛下——東都急報——”米飯一路狂奔向?qū)媽m,臉色驚駭,不時摔個跟頭,又趕緊爬起。 我疾步到殿門,扶著門首,看米飯連滾帶爬奔來報,米飯臉上的驚駭之色絕不會是好消息,我險些站不住。 “陛下!鳳君援救東都,路遇亂軍,朝廷賑災(zāi)物資又被搶了!” 我深吸口氣:“鳳君呢?” 米飯臉色一垮:“鳳君他——” 我為什么要準(zhǔn)他去那么危險的地方?我為什么不阻攔他?從門邊滑到地上,我盯住米飯:“說!” “被亂軍圍困,劫走了……” ☆、第107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六 “御駕親征?”御前會議上,六部尚書缺兩人,朝廷只剩四部尚書,四人一同驚愕。 兵部尚書:“臣愿替陛下出征,但請陛下一定坐鎮(zhèn)京師,勿涉險境!請陛下三思!” 禮部尚書:“陛下以真身臨朝,根基未穩(wěn),實在不適合御駕親征。陛下親往東都,未必于營救鳳君有益!請陛下三思!” 刑部尚書:“臣雖不懂行軍作戰(zhàn),但陛下登基不久,所掌政事未涉軍政,京城神策軍屬皇叔執(zhí)掌,可令皇叔前往東都,陛下不可親去赴險!請陛下三思!” 吏部尚書:“戶部尚書與工部尚書兩位遠(yuǎn)赴東都賑災(zāi),連著天子侍講蘇大人也下落不明,可見亂民猖狂,如今攜禁軍前往的鳳君也遭了險,足見亂軍實力不可小覷。臣覺得其中有蹊蹺,朝廷去一人便被困一人,若陛下親往,再逢不利,朝中豈不要大亂?請陛下三思!” 我從御案后站起,奮聲:“朝廷已折進(jìn)去這么多人,連鳳君也被劫走,這幫亂軍未免太猖狂,欺人太甚,朕不御駕親征難消這口氣!朕自有分寸,諸位不必再多言!” “……”四尚書均是一副“我朝無望”的悲愴表情。 “太上皇到——”殿外太監(jiān)一聲高喊。 四尚書又看到了希望,紛紛振作精神,分到兩邊,跪地迎駕。我繞開御案,走下臺階,跪迎。太上皇一身簡單常服跨進(jìn)殿來,臉上怒氣隱隱,腰間環(huán)佩撞擊,帶著一身不能招惹的戾氣穿過尚書們中間,走到我面前。 我稍稍抬頭,就被這一身戾氣驚得說不出話,而太上皇身后幾步遠(yuǎn),是臉沉如水的皇叔,不知是護(hù)駕來的,還是告狀去的。 “臣等恭迎太上皇!”四部尚書行著大禮,叩拜兩旁。 “兒臣恭迎父皇。”我提了氣,面對最大的阻礙,必須得有底氣,得正面克服才行。 太上皇沒有搭理我,對我視而不見,只讓四部尚書平身,向他們問了東都情勢,再緩步上到御案后方,拿起案上我擬定的親征計劃,看了兩眼,冷哼一聲,拍到案上:“御駕親征?你翅膀硬了么?” 我還跪著沒起來呢,對著太上皇所在的位置,調(diào)整了跪姿,繼續(xù)跪著,面上露出堅毅的神情:“東都亂勢,非兒臣御駕親征不可收場!天下事,未有萬全之策,兒臣不必等翅膀硬了?!?/br> “所以你如今倒是學(xué)會了嘴硬!”太上皇怒斥,抓起我的親征方案就扔到御案下,砸我身上,“這就是你的出征計劃?哪一點(diǎn)不是破綻百出?你親征半途上便能被亂軍擒走!自投羅網(wǎng),愚昧無知,勇而無謀!”只差罵胸大無腦了。 四尚書站立不安,旁觀兩君對峙實非良臣,便想出言勸解,被太上皇一眼瞪回去了,誰也不敢再冒頭。 雖然被太上皇罵得狗血淋頭,我卻并不氣餒,跪直身軀,依然堅毅執(zhí)著:“計劃周詳了,便能沒有破綻么?戰(zhàn)事一瞬萬變,唯有隨機(jī)應(yīng)變方可破敵。再說,兒臣又非一人親征,必會帶上兵部及數(shù)位將軍,還有禁軍,人數(shù)將是鳳君帶去的數(shù)倍。料那亂軍能有多少,我朝大軍開赴,豈是自投羅網(wǎng)?” “行軍作戰(zhàn)豈是人數(shù)對壘?朕親歷的戰(zhàn)事,比你吃的鹵煮還要多,竟敢在朕面前侃侃而談戰(zhàn)事?”太上皇對我極度鄙夷,“戰(zhàn)場上勝負(fù)不定,你親征的勝算即便是九成,也有一成失利的可能,作為一國之君,這一成的可能便能要了你的小命,便能令朝廷根基動搖,豈是兒戲!” “鳳君生死未卜,兒臣豈能因失利的可能便膽怯退縮?未有兒臣御駕親征,怎能破釜沉舟,鼓舞士氣,一舉殲滅亂軍?”我力爭。 “一個鳳君,便需你破釜沉舟?”太上皇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在她看來卻是個天大笑話,覺得我萬分不爭氣,“你拿江山做賭注,押在一個鳳君身上?” 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以及君王的責(zé)任,似乎我全都辜負(fù)了,不慎落了這樣一個口實。旁邊的四部尚書痛心疾首,御案底下一側(cè)的皇叔也對我眼如寒潭。已經(jīng)是眾叛親離,萬人唾棄了么?我心里嘲諷地想。 仰頭對上父皇陰沉的眼,理直氣壯申辯:“鳳君與江山并非這樣簡單衡量,我要鳳君,也要江山!東都若陷入亂軍之手,我大殷江山便有缺!鳳君若罹難,我的人生便有缺!舍鳳君,未必保得江山,保鳳君,則必保江山!” 太上皇與一殿的人都被我這番理論驚到,久久無言。 “鳳君,非姜冕不可么?”自入殿以來一直沉默的皇叔,終于開口,雙眼凝視我,似要將我看穿,看透,看到骨縫里去。幽深的眼眸如深井古潭,無聲中便可吸進(jìn)萬物。 我迫使自己與他對視,不信我便克制不了深井古潭,假如我是一灣溪流,我會選擇自己的流向。 “鳳君,非姜冕不可!”我確切給了他答復(fù),也是給他們的答復(fù),字字吐字清晰,我心意已決,絕不會因人動搖,“而這朝廷之君,卻不是非我不可?!?/br> 此言,簡單明確。我要姜冕,我可不要皇位。 古潭起了波瀾,漾出了潭面,他敗給了溪流。 四部尚書搖頭嘆息,太上皇兩手撐案,對我無言。 我再轉(zhuǎn)向太上皇,問她:“父皇,假如我母妃謝庭芝身陷險境,你會遠(yuǎn)赴千山萬水,不計一切代價,去救他?還是坐在宮中,計算成敗,謀劃布局,在他自生自滅生死有命時,以待萬全之策?” 太上皇于唇間咬出了牙印,大約對我是無可奈何,對她無力左右我的深沉無奈。 “我穆家人重情,幾代人都跳不出情局,何必生在帝王家呢?!备富实袜谛渲心贸鲆话牖⒎?,拍在案上,轉(zhuǎn)身離階,走過我面前,走出殿去,“禁軍全部帶去,卻邪神策軍伴駕,隨帝親征?!?/br> * 得知我終究要親征,宮里收拾行李裝備,人人打包,彌泓也疊了幾件自己的衣衫,裝了不少吃食,背了包袱來報道。 我正按計劃傳命出征人選,看到腰背斜挎細(xì)小包袱的彌泓,當(dāng)即就眼皮直跳。甩了手里名冊,拉他到一邊,對上他水汪汪的眼,不知要怎么跟他說。 沉吟間,他先開口:“陛下,彌泓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知道有人在的場合要叫陛下。 我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如同小伙伴一般,湊頭對他細(xì)語:“朕要去東都營救鳳君,很危險,你知道么?” 他點(diǎn)頭,因他高我一個腦尖,為免我跟他勾肩搭背太吃力,特意彎了彎腰:“我跟你一起,保護(hù)你,我還帶了好些我們都喜歡的吃的哦!” 我琢磨著,準(zhǔn)備另選一條路徑:“彌泓,你喜歡鳳君么?” 他卻遲疑了一下,眉頭明顯一皺,清亮的眼浮起了一朵陰云,試探地看我:“不喜歡的話,你會讓我跟你一起去么?” 果然,我沒猜錯。這天真無邪的孩子居然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好惡,這一結(jié)果令我有些驚愕,不過這樣也好:“彌泓不喜歡鳳君是么?那就不要去,待著宮里等我回來,我會給你帶好吃的回來,不騙你!” 他臉顯悲傷:“宮里沒有元寶兒?!?/br> 我從袖里扯出一個備好的人偶,塞給他,介紹道:“吶,這就是我哦,她跟我是一樣的,你每天抱著她吃飯睡覺,就跟元寶兒陪著你一樣呢?!?/br> 我們一起將目光轉(zhuǎn)向這只面目模糊的胖人偶,我額上冒汗,米飯做事太不靠譜,讓他給我找個與我相似的人偶,他按照特征不知從哪里找來這么一個蠢家伙。 果然,糊弄不過去,彌泓抬手打落這只胖娃娃,將我緊緊一抱:“彌泓只要元寶兒在身邊?!?/br> 父皇將彌泓當(dāng)寶貝一樣看待,某種程度上,比我還寶貝,我怎能拿父皇的寶貝去冒險?狠狠心,將他推開:“彌泓不聽話,元寶兒就不會喜歡你了!” 他退開幾步,低下頭,神情難過:“你本來就不喜歡我?!?/br> 我一驚:“胡說!” “你只喜歡他。”彌泓低聲說著,前所未有的情緒低落。 “……”我的反駁多么無力,天真的孩子看問題便就是這樣簡簡單單,愛即是愛,不愛便不愛。 “陛下?”籌備官忙得焦頭爛額,急喚我過去。 “元寶兒也喜歡彌泓的,是另一種喜歡?!闭f完,我離開他身邊,走了。 回到傳令案頭,接著一一交代,視線不由偏移到角落,彌泓呆愣愣了許久,蹲下?lián)炱鹋秩伺?,包袱從他背上滑下,落到地上,他也不撿了?/br> “陛下?陛下?” 我回神,收回視線,見案前喚我的官員退到一邊,讓出身后一個人來。 ——自帶包袱的柳牧云。 我驚訝地張著嘴,他并不在我的傳令名單里:“你,也隨軍?” 他輕輕點(diǎn)頭,徑自從我案頭取走一枚令籌,再出殿報道去了。 這樣能自作主張的人,我自然無法勸阻。雖然,從軍太醫(yī),我點(diǎn)了十來個太醫(yī)署醫(yī)官,已經(jīng)夠用。 然而,我又想起一個人來。 傳令:“叫懷王一起隨朕出征?!?/br> ☆、第108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七 御駕親征團(tuán)以禁軍為先鋒,神策軍為兩翼,我居中,糧草棉被等賑災(zāi)物資殿后,祭了天地,就這樣啟程了。 居中車輦豪華而開闊,為了提速,不得不降低舒適度。帝輦內(nèi),為了照顧我并解悶,柳牧云、懷王、米飯也一并在內(nèi)?;适遄鳛樯癫哕妼㈩I(lǐng),自然在車輦之外巡視。 為防顛簸和暈車,柳牧云給我的茶里添了點(diǎn)藥,我直接暈倒,一覺睡到京城幾十里外,出了京畿管轄,滿目荒原。 醒來后,迅速爬起,身上蓋的毛毯滑落。車輦內(nèi)光線昏沉,似是到了日落時分。柳牧云靠著軟墊,手握一卷書擱在膝頭,不知是在閉目養(yǎng)神還是深度小憩。懷王靠在角落里,在車輦搖動中,打著瞌睡,臉上被光影晃著,睡得一片安寧。 恍惚間,我覺得懷王面目有些特別的感覺,說不出是一種熟稔,還是一種親切,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揮不去的警惕。征伐東都,他竟能睡得安穩(wěn),莫非在京中,他從未如此刻這樣安寧過? 凝望他望得久了,眼睛酸澀,眨了眨眼,忽然察覺旁側(cè)一道視線。我轉(zhuǎn)頭一看,柳牧云不知什么時候醒來,正靜靜看著我。他的凝望被我發(fā)現(xiàn)后,不慌不忙收回視線落到書卷上,一切都從容自如之極。 我踹開睡在我腳邊的小太監(jiān)米飯,他滾到一邊調(diào)整了睡姿,繼續(xù)酣睡。我爬到窗邊掀起簾子,打算看一看時辰,窗外自車輦旁跟隨的一騎正是皇叔。 “扎營吧。”我越過他,看車輦?cè)婀靶l(wèi)的軍士都露出了疲態(tài)。 皇叔并不盲從:“再過三里,山高地廣,方便扎營夜宿?!?/br> 我回到車?yán)?,感到饑腸轆轆,肚子跟著叫喚。柳牧云放下書,解開包袱,取出水果若干,送來我面前。我也不推辭,拿起就啃,啃得汁水順著嘴角流淌。柳牧云拿一只帕子,在我啃果子來不及兼顧吃相時,擦去流淌到下巴的汁水。 一批果子下肚,暫時墊了三里路。車輦停靠,駐地扎營。 在車上顛簸太久,下了車,履上平地仍有些晃悠,開闊的視野,不再顛簸的感受,令人精神振奮,恨不得牽上一匹馬就去營救鳳君。望著暮色四合,距離姜冕被劫走的消息傳來,已過去三天。這三天里,他是怎么過的呢?是平安,還是危險? 說到底,他也就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沒拿過刀劍,被人劫走恐怕是毫無抵抗之力吧。亂軍所求究竟是什么? 我坐在火堆邊,看著火焰跳躍,張牙舞爪。忽然一只劍架到柴火上,劍中央穿著一只剝了皮的兔子,我瞧著不忍心,轉(zhuǎn)開了眼,正對上火堆另一側(cè)的一道目光,懷王?向來都是低眉順目,不敢抬頭的懷王,居然在若有所思地用目光打量我? 他真的是那個怯懦懷王,我名義上的弟弟么? 再定睛一看,他已挪開了眼,不惹人注意地安靜待著,默默地往火堆里投著樹枝。我注意到他的手,心中忽然一動,某種聯(lián)想躍到腦海。 我抬眼看向正以自己的佩劍烤兔子的皇叔,征詢地問:“這附近,能找到野果子么?朕好久沒吃過山野果子了?!?/br> 皇叔眼里倒映的火焰一跳:“我去找找看?!?/br> 我點(diǎn)頭,指了指火堆上滴著油的兔子:“這里,我看著?!?/br> 若在從前,他必不會放心由我來烤兔子吧?而如今,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去給我找野果子去了。 心里不是不覺悲傷,從前西山上艷殺石榴花的族叔,已經(jīng)面目全非,今時今日的皇叔,我卻已不認(rèn)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