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杜任之輕吐三字:“附子湯?!?/br> “朕不懂藥理!” 杜任之耐心解釋道:“附子湯,本為溫補之藥,但若用之不當,或別有用心,則為毒。敢用附子湯者,必為熟稔藥物之人。陛下不懂,陛下身邊卻有人懂?!?/br> 我聽得半邊身體發(fā)涼:“你如何確定是附子湯?不是說物證被人刻意隱藏了么?” “物證消失,人證卻在。施縣令昏迷時癥狀與所用藥物無一不指向附子湯。這場看似自盡的懸案,實則人為慫恿,始作俑者提供了附子湯,案發(fā)后卻以懸壺濟世身份前來問診,其高明之處則在利用對人心的透析,三言兩語便能cao控旁人替他隱藏物證,隱瞞真相。不難想出,陛下是如何甘為他人所用,也毫無怨言吧?” 我拍案而起,怒道:“杜任之!你證據(jù)確鑿么?為何一切都似親眼所見,你如此篤定?” 杜任之退后幾步,躬身回復:“陛下息怒,此事雖涉陛下身邊人,但臣實也無權問案,因此案施藥者并無脅迫被害人,即便其有心而為,亦不得不承認其手法高明,且嫻知律法,怎樣都可全身而退。即便事情敗露,他亦無太大過錯。更何況,這場涉案,他隨時可終止。因著陛下考慮,他出爾反爾解了受害者附子湯之毒,亦是舉手之勞。容臣小人之心,既然此人洞悉人心,那么解毒之舉是否另有用意,就只有天知他知了?!?/br> …… 我拋下一堆奏折沒批,獨自去了帝宮旁低調(diào)又無存在感的太醫(yī)署。 太醫(yī)署分工細致,各有專攻,分署房舍卻幾乎一個模樣。我尋了三間,驚動不少人。 “陛下可是有何不適?只需傳召一聲,臣等便即趕去,何須勞煩陛下親臨?” 我不跟他們啰嗦:“太醫(yī)令在哪兒?” “在藥膳房煎藥……” 我被領去了藥膳房,直接讓帶路的太醫(yī)退避,藥香彌蕩的宮廷藥廬內(nèi),確只一人在。素衣潔凈,正俯身揭起藥罐陶蓋,往里撒了一把藥草,拿小扇輕輕看火,神態(tài)專注。 我踢門而入,闖到他跟前。 他抬頭見是我,因我首度出現(xiàn)在藥房,便有些吃驚:“陛下?” 我揮手掃落爐火上煎熬的藥罐,嘭的一聲,藥汁盡灑出,濺到他身上。他不顧衣上guntang的藥渣,起身準確地從一只柜子上取了一瓶藥膏,幾步走來,拉過我的手,不由分說將藥膏涂抹我被燙紅的手指手心。 我怒然抽出手,將藥膏蹭到衣上,蹭破了水泡,痛得鉆心,也惘然不顧。 他怔了瞬間,下一瞬便重又抓過我手,攥得死緊,再不似方才,快速涂抹藥膏,分傷勢定輕重,抹得兩條眉毛深深皺起。涂完藥膏,又迅速纏上紗布,卻還不松手腕。 我狠狠往回拽也拽不動,他握著我腕口,就是不松。 看著他半身素衣染盡藥汁污漬,我卻控制不住,抬起另一只手臂,揚到他臉上。 極為清脆的一聲響,遮過了地上滋滋作響的翻滾藥汁。 他眼里情緒泛了泛,卻還是看著我:“陛下終于是長大了?!?/br> 我怒氣上頭,并不后悔:“是啊,朕長大了,還是在你控制之下,你有沒有覺得很有成就感?” 他深深望住我:“臣伴陛下成長,素來由著你,看著你健康快樂便已是全部心念,控制過你什么?” “你看著我長大,知道我好惡,知曉我心思,甚至比我自己都要了解我。何須你大動干戈,只需你一個暗示,我便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你很自信,不是么?” “不。我在你面前,從未自信過!”他壓著眉眼,視線低垂。 “是嗎?那附子湯呢,你難道不是把我玩弄于鼓掌?”我狠狠一下,抽離了他手心,退后幾步,刻意離他遠遠,疏離之意昭然若揭。 他眼里一點點黯下去,微微低頭,并未立即作答,只是輕輕撣落身上藥渣,再蹲去地上空手收拾殘渣,挑出尚未熬盡的幾許藥草,擱入柜上碗中,自說自話:“這藥,我已經(jīng)熬了三天,再過一個時辰就好了。我準備晚上送過去,這藥若斷了一劑,就怕藥效大打折扣?;謴湍阌洃浀氖?,就越加難了?!?/br> “如果恢復記憶,便要想起同你相處的那些過往,我還是不要想起?!蔽吹玫酱饛停鋵嵰呀?jīng)是答復。冷冷拋下一句,我便轉身往藥房外走。 柜上的藥碗被打翻,滾落地上,碎掉。 ☆、第67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五 “臣見過陛下!” 出了藥膳房,與一人狹路相逢,卻是我最不想見的人。對方顯然也沒想到會遇著我,急忙退避到一邊。 我斂了斂余怒,平和了一下嗓音:“童愛卿,有何要緊事么?” “回陛下,臣入宮乃是特向太醫(yī)令道謝的。”禮部尚書童休看了看我臉色,又緊忙加了一句,“當然,臣也要向陛下謝恩。若非陛下恩賜,臣的女婿也得不到太醫(yī)令的救治……” “童愛卿客氣了。”我忍不住將他打斷,不想再提恩賜不恩賜了,“令婿現(xiàn)下如何?” “承蒙陛下垂詢,臣家女婿吃了幾劑太醫(yī)令開的藥,已好轉不少,今日已能下地?!蓖菽樕厦黠@沒幾日前那樣愁眉苦臉了,但也算不得云開雨霽,隱約間仍有一絲陰翳。 “哦?!敝链?,我那點余怒也差不多煙消云散了,神思略微恍惚,順手折了一段柳枝,“那挺好……” “只是臣家發(fā)生投毒案,大理寺卿也并未查出什么結果?!蓖菅哉Z中帶了一些怨言,大概是對我朝斷案效率的不滿吧。 “朕以為,此事再追究,于愛卿家千金名聲似也不大好。既然大理寺也未查出究竟,不如以懸案結了?!蔽液?。 雖有不甘,卻也只能罷手。童休嘆口氣:“陛下所言極是。就是臣覺得對不起這女婿……” “令婿數(shù)年前犯顏直諫落得個貧瘠之地的小小縣令,耽擱不少前途。近日既然已回京,不如趁此授個京官之職吧?!?/br> 童休聞言大喜,叩頭拜下:“臣替承宣謝過陛下!” “此事交給吏部去辦吧,看看京中有什么空缺。吏部決定后,朕再擬旨。這段時間,令婿就在家中養(yǎng)好身體?!蔽蚁肓讼?,又補充,“不過,不管怎樣,經(jīng)此一災,愛卿還是要同令婿多多溝通,挑些喜樂的事情與他說……” 童尚書受寵若驚:“得陛下如此關懷,臣著實惶恐……” 經(jīng)他一提醒,我也很惶恐,生硬地轉移話題:“說來,科考將近了……” “禮部貢院考場一切已準備妥當,只待舉子們應考,陛下可放心!”童休隨我轉折而轉折,應答極快,不虧是禮部第一人。 “那就好,希望這次會試順利舉行,而后便是朕的殿試了,朕也會好好準備殿試出題的?!蔽尹c點頭,順便提一下身為殿試主考的職責,表示我不會太不靠譜。 “陛下若決議不定,也可同太傅商議?!碑吘惯€是對我不太放心。 也可以理解。畢竟朕是個不學無術的皇帝嘛。 殿試素來非同小可,乃是可載入史冊,更會流傳民間。因其場合頗有幾分傳奇色彩,民間向來都很對此津津樂道,尤其殿試三甲,足可傳頌若干年。白衣書生初入朝殿,拜會圣上,便是天子門生。在這些學富五車的門生面前,若是天子學問不精,出題不慎,貽笑大方,便是一朝之恥了。 所以,在殿試問題上,不可胡來,更不能獨斷專行。若天子學問差了,必要帝師甚至翰林院與禮部從旁協(xié)助才可。 學問什么的,果然很頭疼,可誰叫我首次上朝就搶了這苦差事,專門跟禮部作對呢?要將一項項權力收回,也只能跟六部作對到底了。 童休對我這莫名其妙的態(tài)度想必也是鬧不清真相,對他打壓,對他女婿很提拔,怎么都很令人糊涂。 原本帶著一肚子的怒氣,經(jīng)他這一打岔,怒氣也沒處發(fā),就自己消了,尤其聽到施承宣逐漸康復的消息,想來柳牧云并未在解藥里做手腳,并沒有想將施承宣致死。那么大理寺也不必再查下去了。 別了童休,回到正宮里,正巧目睹了傳聞中一段三角戀的兩大主角狹路相逢。 大理寺卿杜任之,太傅姜羨之。 我趕回時,雍華殿內(nèi)外遍地是圍觀群眾,都偽裝自己是路過。大家都是聽過宮闈秘聞朝野八卦的人,尤其當八卦主角是姜冕時,宮女們一面粘著玻璃心一面小心翼翼地傳著八卦。 “你們猜,他們會在雍華殿前動手么?” “沖冠一怒為紅顏,委實不好說呀!” “哎喲話說三角戀的女主那個什么笙姑娘究竟會選擇誰呀?太令人期待了!” “當然是太傅了,還用說?人家可是青梅竹馬,情比金堅,恐怕大理寺卿不好插足哦!” “我看倒不見得!要是當真情比金堅,怎會有第三者?再說,太傅也老大不小,拖了這些年,也沒見傳出結親的事。你們說,會不會太傅移情別戀,另有所屬?” “笙姑娘那般千嬌百媚我見猶憐,太傅居然不動心,搞不好太傅喜歡男人!” “天嚕!說不得這段三角戀的真相其實是大理寺卿苦戀太傅迫于世俗無法在一起只好出此下策拆散人家……” 聽了一耳朵八卦,我覺得她們的邏輯不是太嚴密:“那怎么就不是太傅苦戀大理寺卿,大理寺卿不從,二人相愛相殺呢?” “理論上講是可以的,但實際上太傅位高權重強睡人家也不是不可……啊啊啊陛下!?。 ?/br> 正八卦的群眾驚了一驚,轉頭看向sao亂的另一個源頭,頓時跪趴一片。 雍華殿前的兩人看到我,這才結束了兩人之間不友好的對望。記得以前他們見面并沒有這樣氣氛緊張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造成今日的劍拔弩張? 我?guī)е欢亲拥暮闷娲┻^人群,兩人迎上。 “杜愛卿,你怎么還在這里?又有什么案情發(fā)現(xiàn)么?”我進入殿內(nèi),阻斷那些八卦群眾的視線。 兩人跟進來,一左一右,距離如天塹。 “陛下,臣本欲離開宮中,但不巧遇見太傅,便同他說了一事,原以為太傅會內(nèi)疚自責,沒想到他竟指責臣多管閑事?!贝罄硭虑涓嫫馉顏恚Z氣壓抑著憤懣。 姜冕不悅:“此事本就是臣的家事,杜大人插手未免太多。” “究竟什么事,能不能給朕個前景提要?”我坐回案前,兩手托著腦袋看二人。 姜冕看了看我,忽然就改變主意,上前來給我整理案上奏本:“陛下不用管這些瑣事,抓緊時間看奏章吧!”強行給我翻開一本看不懂的奏本,還強迫我看。 大理寺卿冷笑一聲:“太傅方才不是口口聲聲要求陛下做主么,怎么當著陛下的面,又只字不提了?” 我繞過奏本,偏過腦袋,望向杜任之,八卦怎么都比看奏折好玩:“到底是什么事呀,朕先給你們做主吧!” 姜冕拿起本奏折阻擋我的視線:“方才只是一時意氣之爭,杜大人不要事事都當真。陛下時間寶貴,何必要浪費在瑣事上……” “反正朕每天也沒干啥正經(jīng)事,怎么就不能浪費一下?”我扒開他阻攔的奏折。 “堂堂太傅,敢做不敢當,敢說不敢認。如何為帝師?”杜任之冷言譏諷之。 被質(zhì)疑了職業(yè)素養(yǎng),姜冕甩下奏本,回應:“這是男人之間的事,何必牽扯陛下進來?!” 我嗬了一聲:“你這是說朕不男人?” “……”姜冕回頭看我一眼,“你不要搗亂?!?/br> “你再不說,朕就要離宮出走了!”我摸出一張包袱皮,開始往里堆放奏折,做打包之態(tài)。 姜冕立即警惕:“去哪兒?” “皇叔府上!” “啪”一只手按上奏折堆,姜冕一張臉湊過來,作商量的語氣:“皇叔府上太遠,走過去就餓了,而且皇叔統(tǒng)領神策軍,事務繁忙,不會耐煩幫你批奏章,你打包做什么呢?我與杜大人的這點陳年舊事,說來委實沒什么意思,你若實在要聽,我也不瞞你??晌艺f了,你不要擠兌太傅?!?/br> 既然姿態(tài)放得這么低,我姑且點了頭:“你說,我不擠兌你?!?/br> “先前同陛下說過,我家族長輩不顧我的意愿,私自給我訂了親事——這真的不是我的意愿!對方是阿笙,你也知道。阿笙家族凋零,不如我姜家人丁興旺。但幾輩前,兩族有通家之好。世家嘛,都好個聲望,寧愿犧牲兒孫輩的幸福,也要落個不嫌棄孤女的好名聲。阿笙又死腦筋,信奉婚約不可違?!苯岣锌觅┵┒?,完全是個被家族所累的世家苦情子孫。 大理寺卿聽不過去,插嘴道:“素聞太傅在家族中亦是個脾氣執(zhí)拗之輩,萬事強迫不得,這婚約若不是你之前與阿笙姑娘有過一些鋪墊,豈會憑空而來?當初也沒見你要悔婚,如今卻是二話不說,將婚事一拖再拖。甚至將千里迢迢來投奔你的姑娘棄之不顧……” “什么叫棄之不顧?!”姜冕當即反駁,頗不痛快,“我兩家的事,委實不知關杜大人什么事,你私自將阿笙扣留在府,倒來指責我不顧人家?!” “阿笙姑娘受你之氣,賭氣出走,我于路上遇著她梨花帶雨,詳問原委才知你氣走人家,卻如無事人一樣,朝上端嚴,朝下瀟灑,絲毫瞧不出擔憂。如此負心,還不容人指摘?” “杜大人你幾個心竅,我還不知么,阿笙負氣出走,可真巧就遇著了你,你不放人,卻效法起那金屋藏嬌,還惡人先告狀!姑且容我猜測,你可不就是想將此事鬧大,黑我一筆,讓我遭人唾罵,你再風度翩翩做君子,安撫無依無靠的姑娘家,順便讓人對你以身相許,名聲美人一舉兼得。” “姜冕你!” “我一言洞悉你的圖謀,你還想殺人滅口不成?都是男人,你的心思,我再明白不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