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最近的一個宮女熱淚盈眶抬頭:“陛下您終于回來了啊,我是眉兒,您還記得么?” 我仔細打量她,瘦瘦的臉,五官很突顯,頗讓人憐愛,我抬起她下巴:“美人兒,朕同你一定在夢里見過。” 另一個宮女悲痛道:“陛下的取向又不對了么,太傅不是以身試探過,說沒問題的么?” 又一個宮女絕望道:“陛下做太子時,我們就沒有及時引導過,那時少傅也聽之任之,都是少傅的錯!” 第四個宮女嘆息道:“誰讓那時殿下看上了少傅的未婚妻呢,少傅也是不明真相?!?/br> 我對她們笑出兩顆虎牙:“你們說的那時少傅,就是今時太傅,姜冕?” “是啊,殿下……哦不,陛下,您都不記得了么?從前少傅把您帶在身邊言傳身教,片刻不離,您那時簡直就是個好動又心思詭譎的好奇寶寶,可把少傅折磨壞了?!?/br> 我繼續(xù)露出兩顆虎牙:“那太傅的未婚妻,如今……” “如今也依舊未同太傅成婚,這三年一再耽擱,太傅都給耽擱成曠男了,那南笙姑娘也一直候太傅到如今。哎呀說到這里,陛下您有所不知,大理寺正卿杜任之大人可對南笙姑娘傾心已久,可這傾心太傅未婚妻的事,它說出來不好聽呀。所以朝中傳聞太傅和杜大人不合呢!” “是呢是呢,可惜了杜大人一表人才,也快耽擱成曠男了!” “哎呀別胡說,太傅對南笙姑娘照顧有加,如今陛下還朝,朝事穩(wěn)定后,指不定太傅和南笙姑娘的婚期也該到了呢!” “誒,陛下呢?” 我從寢殿出來,云履踏在大理寺方磚,一步一回響。守在留仙殿外的姜冕與禮官們見我出來,紛紛行了跪禮。我一腳跨出門檻,踩上外面的地面,候在門口的姜冕視線順著鞋面往上,見我龍袍氣勢也不免一愣。 我彎腰一手扶他從地上起來:“以后太傅不用跪了,大朝會你也不必跪?!?/br> 他起身后,身量便不再是我可俯視,但他盡量低頭,不讓我仰視得太辛苦:“不可,不拜君王,朝堂會把太傅歸到佞臣一列,史書還得給太傅記一筆呢。” “佞臣就佞臣嘛!”我耍無賴。 他無視,正色道:“不跪只有兩種情況,要么功勛卓著特賜不跪,要么老得實在跪不動。臣惟愿我朝安穩(wěn),陛下垂拱而治,再待臣老得跪拜不下去,陛下再給臣賜座吧?!?/br> 我腦補了一下:“待太傅垂垂老矣,是否七子八婿兒孫滿堂,太傅再告老還鄉(xiāng)衣錦而歸,朕也自老宮中,含飴弄孫,做那逍遙太上皇?” 一時靜默。 他木然看我遐想:“被你一下子劃拉到頭,這人生果然一點趣味沒有?!?/br> 他轉(zhuǎn)頭在前面走,我嘆口氣跟上:“我也覺得。” 禮官們見我們終于掰扯完了,也都松口氣,忙閃身兩旁,待我上鑾駕。富麗堂皇的帝駕,看起來就好高,姜冕走來扶了我腰身上去。我漸漸走高,他也伸手不及,所能夠著的最后剎那,他徘徊停留了小片刻,在我腰帶之上,后腰用力一撐,全力觸及,我隨那個力道穩(wěn)穩(wěn)上了鑾駕。 金絲毯為墊的鑾駕座椅上,我坐著依舊覺得恐慌,這地方太高,太窄,只容我一人。 掀開簾子,朝外看,姜冕并未離開太遠,仍在鑾駕下伴著,如同感應一樣,也仰頭看來。目光相觸,稍得安撫。 這富麗堂皇的帝駕,哪里及得平陽縣低調(diào)樸實的馬車。 鑾駕一路駛出東宮,駛往驪宮。我在鑾駕內(nèi)做著內(nèi)心掙扎。 在平陽縣洗衣做飯安穩(wěn)度日,最多應付幾波殺手,簡直就是歲月靜好。在帝都做了國君,日理萬機戰(zhàn)戰(zhàn)兢兢,還不一定能將國家治理得好。治得好,怕也得過勞而死,死后得一個明君謚號。治不好,全國都是殺手,指不定哪個有謀反之心的jian臣就在我的茶里下個劇毒,我一命嗚呼?;虮黄鹆x軍攻入上京,逼上后山自縊而亡。 想得我抹把汗。我是遭了幾時報應,要做皇帝? 做皇帝,真不如回家賣燒餅。安穩(wěn)太平,相公孩子熱炕頭什么的。 驪宮殿堂巍峨,比東宮不知莊嚴幾分。鑾駕落地,我一步步走了下去,姜冕見我臉色不好,掏了手絹給我拭汗:“別想太多,有太傅在,不用怕。” 我抓住他的手,試圖做最后的掙扎:“太傅,有沒有可能你們弄錯了,我其實呢,不是元寶兒……” 姜冕拉了我上臺階,聲音不大,卻如天籟:“把大朝會主持到底,然后我們?nèi)コ喳u煮火燒和水晶肘子?!?/br> 我口水奔涌而下,食欲戰(zhàn)勝恐懼:“說好了,我要五碗鹵煮火燒五盤水晶肘子?!?/br> “……可以?!?/br> “不如再加個紅燒肘子?” “……可以” “那不如再加個醬肘子?” 姜冕一把將我拍進朝會后殿。 …… 自后殿走向前殿,從側(cè)邊邁向那張醒目的龍椅。居高處,俯瞰朝堂公卿百官,黑壓壓的一片人,我頓時覺得有了人群恐懼癥,尤其想到這些人都是高級官員,堪稱三品滿地走,五品只能守大門,施承宣這七品芝麻官連朝堂都進不來,就不由令人唏噓。 文武百官見他們休朝養(yǎng)病半年的陛下終于現(xiàn)身,還是個圓潤模樣,不由大感驚詫,紛紛暗中抬了視線,偷偷目睹幾眼。 腿腳發(fā)軟走到龍椅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下,一手搭上龍椅扶手,手心全是汗。 鐘鼓齊鳴,百工奏樂,禮官唱和,群臣朝拜。 “吾皇萬歲!臣等恭祝陛下千秋!”山呼響應,聲震霄漢。 震得我險些從龍椅上跌下。 姜冕站在朝堂上首,率領群臣跪拜,此刻抬頭,也不由緊張地盯著我。 我抬起發(fā)顫的手,盡量使之平穩(wěn):“眾卿平身。” 百官依禮起身,各持笏板,班列朝堂。 司禮監(jiān)出列,啰嗦了一堆大朝會的套話,表達了陛下身體剛愈便參與朝會,主持國事,實為眾臣表率。有奏本的盡可上奏,需討論的當朝論政。 當即就有一紅衣大臣出奏:“啟稟陛下,臣近日上本論及重新計量全國土地一事,不知陛下如何看?” 我收斂心神,朝下看去,那紅衣官袍整飭的話嘮看起來還頗年輕:“戶部侍郎葉安和,抬起頭來讓朕看看?!?/br> ☆、第42章 陛下還朝日常一六 滿朝都在我這句話中震驚了。 姜冕手里的玉笏抖了抖,險些要砸地上去。 緋紅官袍的戶部侍郎鬧不清眼下處境,茫然著依言抬了頭。果然是年輕才俊,當然要比太傅年輕,衣冠楚楚,唇紅齒白,眼眸雪亮。他雖抬了頭,視線還是未曾完全抬起,大概是不敢直視天顏。我卻是將他直視了個夠。 “不知陛下對臣啟奏之事如何看。”年輕侍郎執(zhí)著追問。 “葉侍郎所奏之事確是當今難題,愛卿能夠放眼天下,欲破全國土地之困局,謀略深遠,用心可嘉,朕讀完愛卿奏章頗為認同。但——”轉(zhuǎn)折之機,我稍作停頓,瞅一眼年輕侍郎的臉色,果然表現(xiàn)出了驚訝與失望,還有那么點意料之中的憤懣,真是表情豐富,可惜我不能讓他如愿,“但眼下時機未到,重新丈量全國土地一事,暫且擱下?!?/br> “陛下!”不甘的葉侍郎昂然跪地,“如今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豪強隱田計有萬畝,陛下?lián)p失的乃是萬畝賦稅,日后還將更多,丈量田地勢在必行,不可再延!” 我在龍椅上挪了挪屁股,坐得真累:“葉侍郎,朕說了暫且擱下停議?!?/br> “陛下明知形勢嚴峻,卻不觸此事,難道是有其他顧慮?”腰背挺直的葉侍郎怒氣隱隱。 滿朝靜穆,顯然無人支持葉安和。 我扶了扶頭冠:“此中牽涉繁多,顧慮自然重重?!?/br> 跪在地上的葉安和嘴角一牽,冷嘲一聲:“陛下的重重顧慮,怕也就是西京望族姜氏吧?” 朝堂方才若是靜穆無聲,此時則是噤若寒蟬。敢當朝指摘天子太傅的,不是膽子太肥就是活得太膩。葉侍郎將膽肥與活膩詮釋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震驚了眾人。 站在前列的姜冕毫無疑問成了朝堂聚焦的中心,如此矚目的地位,如此顯赫的身世,又逢如此直白的針鋒相對,根本是避無可避。就在萬眾矚目中,面對年輕后生的挑戰(zhàn),太傅姜冕應戰(zhàn)而出。 “臣雖系出西京姜氏,但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若西京姜氏有過分之舉,國法不容,臣絕不姑息?!鄙钭瞎俜奶党隽?,儀容瀟瀟,長身玉立,語聲鏗鏘。 葉安和繼續(xù)冷諷:“西京姜氏百年望族,于西京已是盤根錯節(jié),兼并土地,隱田納奴,百代之必然,只怕帝都上京望族亦少有出其右者。姜太傅好一句國法不容,事實是,國法如何,目前并無定論,便是陛下都繞過不提。國法本就不存,西京姜氏又如何國法不容?” 真是個不畏權貴頭腦清醒、有勇有謀有膽有識、口才了得雄辯有力的年輕人。 姜冕遇著了對手,但姜畢竟是老的辣。只見他氣度不改,被逼入死角也不見驚惶,對這個年輕后生,亦是對滿朝文武,更是對昨日未曾道出心意的我,娓娓道來。 “國法從不因個人而存亡,亦不因輕重緩急而存廢,更不因一人意志而更迭,不管你承認或是不承認,國法便是國法,任何人不容違背。西京姜氏兼并良田,此事我不敢說沒有,在場諸位大人出身大族的,也不敢說家族中未兼并過土地。但凡望族,庇護一方鄉(xiāng)土,若逢災年,朝廷顧及不到的地方,望族卻可調(diào)劑一方。而此種過程,良民無力耕種田地,或多或少交由大族接管,而自身為了減少風險愿永世依附大族,久而久之便造成地方豪強兼并土地之勢。此事非個人意志,乃情勢推衍。若要破此困局,非獨葉侍郎一人之事,乃需動用無數(shù)人力財力。而我朝方經(jīng)壬戌之亂,百廢待興,是以當務之急并非干掉地方豪族,扶植庶族,陛下才道擱置此議。葉侍郎存心雖好,可曾細想此中關竅?” 姜冕入情入理一番話,倒使得葉安和無言反駁,甚至是啞口無言。 公卿們也都聽得頻頻點頭,甚為附和,因葉侍郎的提議而造成朝中人人自危的緊張氣氛才得以緩解。 我也是松下一口氣,原來太傅已有對策,難怪敢將葉安和的奏章呈給我看,還試探我的意思。挖坑這么深遠,想要坑我,幸好我沒踩。 “葉侍郎,太傅所言,你覺如何?”我適時慰問一下年輕侍郎的脆弱心靈。 “臣……魯莽了!”葉安和也不再強辯,知錯就改,轉(zhuǎn)而看向姜冕的眼神,前嫌盡釋,甚至好像還萌生了一點詭異的尊崇,“姜太傅言之有理,太傅心思縝密之處,臣自認不及?!?/br> “太傅出身大族,更有親身經(jīng)歷,又兼博學廣聞,對土地問題自然就見得多想得深。葉侍郎年紀輕輕便能提出土地弊端,也是可造之材,無需妄自菲薄。昨日,太傅特意將葉侍郎的奏本第一個呈給朕看,便可見太傅對葉侍郎的提案也是極為看重的?!蔽野矒醿蛇?,在世族與庶族的杠桿上,做一只兢兢業(yè)業(yè)謹小慎微并不停挪來挪去以維持平衡的秤砣。 這邊棘手問題解決了,我剛得出做皇帝便是做個和事佬的結論并準備寫個千字感想,另一個刺激的問題便橫空出世,向我當頭砸來。 有個完全無法推斷其身份的官員出列奏道:“啟稟陛下,臣近日聽聞姜太傅領了巡按職巡查地方十幾州縣,而真實的任務卻非簡單的巡查?!?/br> 我腦子里轟的一下炸開,完了,難道被發(fā)現(xiàn)? 滿朝頓生議論,想必此事他們都有所耳聞。果然太傅行事太張揚,出巡都恨不得搬一個移動的府邸,想低調(diào)不為人所知都難,也難怪山匪對他情有獨鐘,處處彰顯著自己便是一塊移動的大肥rou,讓大家趕緊來咬一口的存在。 我捏了兩手的汗,怎么辦? 悄悄看向姜冕,他竟還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仿佛別人說的不是他,仿佛在龍椅上忐忑不安的不是他帶回來的失憶呆子。 該官員比葉安和更有膽量,徑自抬了頭朝我注視過來,不知是否對我的身量產(chǎn)生懷疑:“陛下可知此事?” 我坐直了腰,平穩(wěn)聲調(diào):“朕授予太傅巡按職,朕當然知道。太傅另有任務,朕自然也清楚。只是不知愛卿因何得知?” 該官員略感驚詫:“臣乃京兆尹,自然不知太傅巡查地方的具體事務,但近日太傅返京,一入京城,便是在臣眼目之下,臣自然看出太傅此行另有收獲?!?/br> 原來是京兆尹,管理京畿地區(qū)的衙門,想必是比平陽縣衙更威武的衙門,這耳目也太靈便了,難道太傅在客棧里給我洗澡也被偷窺到了?頓時我就覺得沒有隱私了,很生氣:“京兆尹,你管理京兆,也太多管閑事了,朕自家的事,你也要管?” 被訓斥的京兆尹不僅沒有表示惶恐,反而更震驚:“自家事?” 不小心,把太傅的事歸到自家事了。 一直很淡定的姜冕抬頭望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我肅起臉,干脆用簡單粗暴的方式掩飾表情好了:“太傅是朕的老師,太傅出巡的事又是朕授意的,太傅的事當然就是朕的家事?!?/br> 京兆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這樣,太傅的事當然是陛下家事,不過臣還以為太傅到地方名義上是尋訪郡主,實際上是尋訪公主呢。” 我繼續(xù)肅著臉,以掩飾自己會錯意的尷尬,原來這混蛋不是那個意思,虧我還一番強詞奪理的解釋。姜冕全程默默聽著。 但形勢也不容樂觀,這京兆尹言之所指,才是命門。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要不得啊,會要命的! 他怎么就一眼看出是尋訪公主呢?不過也總好過一眼看出是尋訪陛下。真不知是喜是憂。 “京兆尹莫非不知,朕有一個御妹就鬧得宮中不得安寧了,熊孩子若有兩個,這日子還過不過?哪那么多公主?太傅出巡自然是去尋訪郡主!”非此即彼,兩害相權取其輕,我也沒辦法了。 京兆尹捻須深思:“看來果真是晉陽侯府遺落民間的郡主,聽說太傅曾將蒙著面紗的郡主帶去過上京第一客?!?/br> 耳目眾多太討厭了。我板著臉道:“當然是皇叔家的郡主,朕的堂妹,皇叔在民間的遺珠?;适迨请尬ㄒ坏氖迨?,朕自然要替皇叔解憂。這些都是朕的家事,你還有什么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