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當然,姜冕不在此例。 我想著,他們不搭理兩名縣令,大概是認為被巡按帶回京的地方官,絕不會是來請功的,指不定便是等著被問罪的。將被問罪的七品縣令,他們自然不稀得搭理。然而一同的還有兩名神秘女子,面容不示人,他們雖存著好奇,不時投幾眼過來打量,卻也不好多問。 姜冕簡單應付幾句,便問:“大理寺卿杜大人可在署內(nèi)?” 有人立即回道:“在呢在呢,一清早就來了,大概正在看復查的案卷吧?!?/br> 另有人補充:“說來也巧,今日大理寺貴客盈門,在太傅之前,晉陽侯、柳太醫(yī)、宮里的錢公公也都前前后后地趕了來。” 姜冕唔了一聲,帶了我們穿過眾人,進了大理寺的衙門。他輕車熟路另辟蹊徑,也不用人領(lǐng)路,抄了一條近路,在官員書吏們讓開的道上闊步前行。他選的這條道人少,樹木花葉較多,容易隱蔽行跡。 幾乎穿過了整個大理寺,他才停在一間后堂前。施承宣和王縣令被他安排去了偏室等待,我同阿寶被他領(lǐng)入了堂內(nèi)。這間后堂甚是奇怪,方方正正四面墻,除了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幾乎沒有其他家具布置,連字畫也未有一張。 姜冕叫我們掀起帽簾撩到腦后,坐下歇息。 既然沒有其他人,我便奔去了桌邊翻檢茶碗,看有沒有東西可吃。沒有早飯吃的人生簡直比大理寺還可怕。 我忙著覓食的時候,阿寶則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這是什么地方?” 姜冕擇了把椅子坐定,斟茶,氣定神閑:“休息的地方,我們就在這里等候大理寺卿杜大人的大駕吧。” 阿寶很是狐疑,但見我們一個若無其事彷如家中閑坐,一個緊急覓食重過一切,便也被感染,漸漸放松下來,在一張椅子上款款坐了。 我翻遍茶壺茶蓋茶碗,功夫不負有心人,居然真的叫我翻到了隱藏很深的兩塊糕點,簡直讓人感動淚流。不多耽擱,我抓了一塊就塞進了嘴里狼吞虎咽。 姜冕淡定喝茶,見我如此虎狼形狀也不多說什么,甚至連我吃什么也不管了。這點比較奇怪。我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心想,他就不怕這糕點過期,我吃壞肚子?他不聞不問,這有點不合邏輯呀。 不過饑餓之人也不在意這個邏輯細節(jié)就是了。 大概他入了大理寺,便是正式恢復身份,就不怎么在意我一介鄉(xiāng)野村姑了。這么想著有些哽得慌,我自斟了碗清茶灌下,這才哽得好受些。 阿寶不屑地盯我一眼,我?guī)е荒樃恻c渣回看她,她便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一塊糕點根本無法熄滅我的饑火,正要解決掉第二塊時,姜冕抬頭:“阿寶郡主也未用早餐吧?” 阿寶沒什么反應。但她沒有反駁,想必也是餓著的,礙于身份才沒有似我這般東翻西撿。我將茶碗里剩余的一塊糕點端給她,她偏過頭去,有些不吃嗟來之食的風骨。 姜冕見狀道:“郡主先墊墊肚子吧,免得一會兒事情多,餓得頭暈眼花可要誤事了?!?/br> 阿寶是個聽勸的人,何況還是姜冕柔聲替她著想,便從碗里拿走糕點,捧到嘴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吹梦抑毖士谒N胰齼煽谕痰?,一下子就沒有了,她小口小口地吃,可以吃好久,好讓人羨慕…… 舔著嘴邊的糕點渣渣,回味這糕點簡直太美味了,是我從來沒有吃過的??善婀值氖?,這味道又仿佛有那么點熟悉,好像在前世吃到過似的。 阿寶用完糕點,拿手絹擦了擦嘴角。姜冕微微一笑,向我們道:“味道如何?” “甜甜的又酸酸的,好吃!”我癡癡回味道。 “一般尚可?!卑毜?。 姜冕又柔聲向她:“郡主不喜歡又甜又酸的東西?” 阿寶首度面對待她如此溫柔的姜冕,不禁吐露心聲:“我喜歡清淡些,味道不是太重,也不是太復雜太濃烈的。又酸又甜混在一起,牙齒都要膩掉了?!?/br> 姜冕點了點頭,嘴邊露了一點笑,笑得含蓄而婉約,點綴出他一派溫雅之態(tài)。阿寶對他簡直看呆了。 這兩人一個溫柔以待,一個矜持傾談,簡直是一個溫柔了歲月,一個驚艷了時光,這么矯情能飽肚子?瞧得我很生氣,我還這么餓,他們誰也不問問我。氣得我扭頭再去翻檢覓食。 翻遍僅有的布置,再無多余的吃食,絕望得讓人想哭。就在我決定要大哭一場以泄被餓一早上的心頭之憤時,堂屋的門被人推開了。 巳時的陽光隨著一扇門的洞開而傾灑,將來人塑在逆光中,只見他身形頎長不亞于姜冕,衣著清新潔凈極為素雅,帶著淡淡的草藥香,不期然地推門而入,毫無預兆地翩躚登場。 阿寶也是一驚,忙從椅中起身,驚奇地看向來人。阿寶坐處正與那扇門相對,是以那人進門后首先與阿寶打個照面。他一身光芒耀眼,渾身氣息卻令人感到舒適,就如青草上飄拂的云朵。 他的目光先是籠罩在阿寶臉上,隨即云淡風輕地移開,投向倚在桌邊正手碰茶碗的我。那目光一觸及,云淡風輕便被逐漸加深至濃墨重彩,眼里變幻極快,情緒仿佛要在瞬間崩塌。忽然,他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側(cè)身讓到一邊。 室內(nèi)的一片陽光忽然黯淡,又一人的身影緩步而來,擋了光線。 原本一直坐著的姜冕這才起身,有些不情不愿恭迎的意味。 跟方才的青草云朵不同,這回的來人一身兵戈劍戟的滄桑,卻經(jīng)時光的積淀,凝成了一幀山長水遠的水墨畫。近午的陽光無法攖其鋒芒,哪怕這鋒芒已然消弭于山高水闊之中,再無處捉摸。 由是,他便帶來了和煦的風雨,如一條規(guī)范而永不泛濫的河流,只見其奔流不息,而不見其激蕩肆意。 從隨意的衣著無法斷其身份,但從太傅姜冕的反應可推度,此人定是極為貴重。 姜冕淺淺施禮:“侯爺久等了。” 我和阿寶深深震驚。這便是晉陽侯,當朝皇叔,阿寶她爹?可是久等了,是幾個意思? 阿寶眼內(nèi)閃動光芒,這父女相見一幕太令人感動。 晉陽侯對姜冕一笑:“太傅辛苦了?!彪S后,他那雙沉湛的眸子便將我和阿寶一視同仁地掃過,再緩步行到阿寶那張椅前,轉(zhuǎn)身坐定。言辭舉止端雅和煦,無貴人勢,無凌人意。 阿寶不知要如何上前,我當然更不知道,雖然一見這人就覺容易親近,但也隱隱有些懼怕,還是讓阿寶先上,我留守后方再觀察觀察。 這時門前光線又一暗,有第三人到。 “哎呀,我的殿下您可回……”一個老太監(jiān)急忙跨入門檻,在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家伙時,狠狠地哽住了。抬手揉了揉老花眼,定睛一看,還是兩只! 姜冕聞言對老人家道:“錢公公,您先坐著喝喝茶?!?/br> 驚恐的老公公以神情表示現(xiàn)在根本就不是喝茶的時候好么。 氣氛詭異莫名,晉陽侯清淺的目光再將我與阿寶望定,開言:“兩個元寶兒,必有一假。但在無法甄別假的那方時,不如來看看真的憑證?!?/br> 阿寶迅速掏出脖頸上的項圈,清脆道:“此物可需鑒別?” 晉陽侯點了下頭:“可否卸下予我一觀?” 阿寶握著項上的元寶,因一直以來的看重,從而有些不舍,不禁遲疑了一下。姜冕伸手過去,她才緩緩卸下遞過去。姜冕接了項圈,很是懷念,也很不舍地送呈晉陽侯。 晉陽侯把玩著項圈上的一只肥肥金元寶,陽光在其上激出燦爛的光芒,耀得滿室生輝,眾人睜不開眼。晉陽侯手指摩挲著元寶上的紋路,他自有他懷念的方式,便是閉上眼,不言不語。 良久后,他慨嘆:“世人皆傳她銜寶而生,不知此物乃是我入昆侖深山拾得的一枚金石,交由國匠打造出一只元寶,繞以金龍祥云,預祝她此生安康祥和,貴比金龍,重若珍寶。” 阿寶怯怯問:“所以,這是真的吧?” “嗯?!睍x陽侯睜開眼,又是一派清淺,將項圈壓在袖底,“舉世無雙,自然是真的?!卑毿θ莩蹙`時,又聽他淡淡補充:“物是真,人真否?” 阿寶笑容僵?。骸澳沁€有胎記!” “胎記?”晉陽侯笑了,笑得那樣好看,卻在人心潑上一瓢冰水,“元寶兒根本就沒有胎記。” 阿寶徹底僵了。我也僵了。 沒有胎記?難道我們兩人都是假的?那我們兩人足上的桃花作何解釋?姜冕明明說…… 老公公經(jīng)過一輪驚嚇后恢復了正常:“沒錯,老奴可以證明,殿下初生時玉體通身未有絲毫瑕疵,絕無胎記之說?!?/br> 旁側(cè)站立的那名帶著藥草香的男子亦出聲:“我是宮廷御醫(yī),現(xiàn)下的太醫(yī)署令,殿下自幼由我照看,可以證明殿下未有胎記?!?/br> 姜冕見我們嚇得夠嗆,忍不住坦白:“胎記一事,是我杜撰的。” 阿寶慘白著臉看向他,我亦滿頭霧水。 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就是砍頭的大罪,我對眼下的情勢絕望了,不得不指出他們的邏輯漏洞,站到桌前鼓足勇氣道:“我沒有偽造胎記,雖然我沒有了三年前的記憶,但三年來腳上一直都有一朵嫣紅的桃花,以為是道疤痕。說它是胎記,且會隨我成長而成長的,是姜巡按?,F(xiàn)在你們又說不是胎記,明明是姜巡按造謠在先,不是我說的!你們不能治我的罪,這是誘導犯罪,欲加之罪,這是大理寺,你們不能不講道理,無視法治!”說完都要哭了。 誰知晉陽侯聽得竟生了笑意,其余各人也是一本滿足。 那名太醫(yī)署令嘆氣:“好了,別逗她了?!?/br> 晉陽侯收了收笑意,娓娓道來:“你左足上的桃花,是三年前壬戌之亂時,我親借神機谷晏谷主的秘法給你刺上,會隨時間而成長盛開。為的便是三年前大亂中,你若走失,我便有法尋你?!?/br> 阿寶忍不住了:“我足上也有!” 晉陽侯只看著我一瞬不瞬:“神機谷秘法非世間所能偽制,姜太傅已在平陽縣辨過真?zhèn)巍3プ闵虾圹E,尚有味覺可判斷。心中記憶可遺失,味覺記憶卻可經(jīng)越漫長光陰而永久遺留。元寶兒口味偏重,最喜酸甜?!?/br> 阿寶徹底絕望了,卻又那樣不甘。 晉陽侯起身向我走來,取出袖底項圈,金光燦燦中,他俯身將這枚金元寶扣在我項上,擁我入懷。 “元寶兒……”一聲經(jīng)越漫長光陰如同味覺一般恒久的呼喚。 作者有話要說: 又一個大肥章~ ☆、陛下還朝日常零四 晉陽侯的懷抱寬闊而舒適,帶著成熟男子獨有的氣息,陌生卻又令人迷醉。因其陌生,我身體略僵硬。他感覺到了,遲疑著欲要放手,半途又改變主意,將我一身布衣的僵硬身軀牢牢擁在懷里。好像我真是一枚失而復得的珍寶,但對這一點的認知,我很迷惑。 堂內(nèi)靜了一靜,待晉陽侯的擁抱拖延了片刻,太醫(yī)署令和姜冕便有些躁動不安。我立在晉陽侯的懷里,腦袋貼著他肩頭,視線越過,見那兩人的四道目光緊緊粘著我與晉陽侯,很不淡定。 最后竟靠著阿寶打破了僵局。 “僅憑你們說的,就能夠作為證據(jù)么?項圈明明在我身上!我才是真的!”阿寶發(fā)著抖,幾乎聲嘶力竭。 晉陽侯揚手摘掉我頭上的黑色帷帽摔去地上,仿佛有魔力的嗓音不高不低,帶著疏遠和不容違抗:“憑著一枚項圈和一張藥物改變的臉,你就敢冒充當朝太子,黑白顛倒,行騙到京師大理寺?” 阿寶頓時臉如白紙,籌碼耗盡的絕望布滿慘白的臉容,花容失色后的五官再無嬌媚可言:“你有什么證據(jù)?!” “你當京師是什么地方,大理寺又是什么地方,任由你撒野?”晉陽侯側(cè)頭向北面的一堵墻,“杜正卿,出來吧?!?/br> 只聽轟的一聲響,北面那堵墻自中間打開,一個身著紅色官袍的青年男子從墻后走出,面容清秀,目光精湛,犀利的視線掃到我時,頓斂鋒芒,緩緩下拜:“臣大理寺卿杜任之拜見太子殿下!” 可是此時的太子殿下還被囚禁在晉陽侯厚重的懷抱里,一層僵硬加一層僵硬,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請、請起……” 大理寺卿恭敬起身,走到桌邊倒了碗茶水,自袖內(nèi)取出一個小瓶,拔了瓶塞,傾倒小瓶內(nèi)的藥液入碗,端起這碗詭異的藥水走向北墻,揚手一潑,奇景頓現(xiàn)。 藥水彌漫墻面,北墻完全成了一張透明的虛設之物。墻后的房間布局更加簡單,只有三張椅子。 在阿寶同我都驚呆的時候,大理寺卿解說道:“方才,侯爺、柳太醫(yī)、我,就在那三張椅子上坐著,隔著這堵墻,清清楚楚地看到這邊,從姜太傅帶著真假兩位太子殿下入門的一刻起,我們便注意著你們的一舉一動?;鼐┲埃当銈鲿┲?,平陽縣出現(xiàn)兩位殿下。我們便約定回京后,于大理寺明辨殿下真身?!?/br> 杜任之返回桌邊,放下碗,輕咳一聲:“我們深知殿下幼時秉性,飲食不加節(jié)制,不耐饑火,若是腹中饑餓,定是覓食為頭等要事。故而令姜太傅故意餓著殿下,入大理寺內(nèi)堂后,殿下不負眾望,將我們隱藏極深的糕點尋出,用時與路徑均是最快最便捷的方式,尋常人難以做到,據(jù)聞這是殿下幼年在東宮磨礪出來的不自知的本領(lǐng)。而這糕點正是按著殿下幼時口味定做,故而真殿下才會對此口味回味無窮。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們事先放了兩塊糕點,不只是檢驗兩位的口味,更是檢驗殿下與人分食的胸懷。最后,殿下邏輯分明,遭遇絕境亦不糊涂。我們?nèi)艘恢抡J為,戴黑幕離的殿下,才是真龍?!?/br> 條分縷析,聽得我目瞪口呆。 阿寶依舊垂死掙扎:“人、人是會變的!” 杜任之搖頭:“不,對于殿下來說,這一點永遠不變。你既要冒充殿下,怎會不知殿下憨厚貪吃的秉性?可見令你裝扮冒充殿下的幕后指使者,并不真正了解太子殿下。布下三年之久的局,并非你們深謀遠慮,恰恰相反,正是暴露了你們行事倉促,信心不足。不過是群渾水摸魚的烏合之眾?!?/br> 阿寶還欲狡辯,杜任之沒給她出言的機會,步步緊逼:“你的籌碼正是你的破綻。你被更改容貌與刺青的手法,均有跡可循。而你以為最大的勝算,珍寶項圈,卻正是你最大的催命符。非真龍?zhí)熳?,如何承受得住真龍項圈的氣運?” 阿寶哀鳴一聲,跌倒地上,面如死灰。 杜任之喝道:“來人,將這謀逆之徒押入大理寺天牢!” 兩名手持鎖鏈的酷吏應聲而入,阿寶陡然驚醒,轉(zhuǎn)身抱住近旁的姜冕雙腿,仰頭苦苦哀求:“姜太傅,你救救我!” 姜冕嘆息:“你所作所為,俱是謀逆之罪,若是配合大理寺交代幕后指使與同謀,或可免于一死。國法的事情,我做不得主?!?/br> 杜任之揮手:“帶下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