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車隊已經走到了一片曠野,秋風蕭瑟,萬物由盛轉衰。 這一日又剛好是陰天,天陰沉沉的,云壓的很低,似乎隨時都要大雨傾盆。周圍是鬧哄哄的流民,就算被部曲們制住了,流民或是爭吵、或是求饒乞憐的聲音依舊。一個小孩子的聲音,還是一個生著病的孩子的聲音,實在微不足道。 但羊琮聽的清清楚楚。 那孩子此時聲音嘶啞,根本不像個孩子,重復了一遍:“收下他!” 然后就支撐不住,昏了過去,被僮兒和車夫扶到車中,忠仆們聲音急促:“去請鄒大夫!不不不,請裴先生去!” 羊琮皺了皺眉,對身邊內侍道:“去請裴先生?!?/br> 內侍領命而去,羊琮的目光又落在了許盈的車前,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發(fā)現跪在車前手足無措的少年已經被許盈身邊的人拉到了一邊。問了一點兒身份來歷——其實也沒什么好問的,亂世之中這種事太多了,其實都差不多。 順便安排了這個小子。 又過了一會兒,裴慶已經為許盈診治完畢,重新安排了藥劑。這次從許盈車中出來的時候羊琮叫住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倒不記得他體弱至此?!?/br> 在此之前羊琮統(tǒng)共見過許盈兩次,其中一次還隔得老遠,并不能算真正見面。他對許盈的了解只在于他的父母兄姐是誰,其他的就泛泛了。 許盈的身體確實有些弱癥,但富貴人家的孩子有些許弱癥并不算少,因為此時窮苦人家的孩子若是生命力不強往往很早就會夭折,也來不及‘病歪歪’的——但許盈絕不是弱到大夫說‘長不大’的那種。 反正這次發(fā)燒之前,許盈這一路并沒有在舟車勞頓中病倒。 怎么這次就這樣反反復復,看著頗為驚險? “他患病并非因為外感風邪之類,而是從內而來?!迸釕c有些焦躁,這個時候他已經代入另一種身份,視許盈為自己的‘主公’了,小孩子生病在這個年代很容易死人。雖然可能性很小,但以他現在的念頭來說難以理智看待,患得患失是難免的。 裴慶又揉了揉眉心:“心思太重,垂髫小兒想那么多做甚?” “若是一般小兒,你也不會放在心上了?!毖蜱S口應了一聲,并不把裴慶的話放在心上,也沒再在這件事上說什么。只是又兩日,將要乘船渡江時,正逢許盈初愈,裴慶去給許盈診脈,他也隨之一同前往。 許盈病了這兩三日,雖然現在病好了,臉上看著卻還是有一絲病容。裴慶和羊琮到的時候正好一撥人走——許盈來南方雖然是蹭了羊琮的車隊,托他一路照看,但不可能到了南方還賴著人家。 另外,如果讓許盈小小年紀就獨居,這也不好。大族家主的郎君總不能關起門來過日子,或者說哪怕是關起門來過日子也不是一畝三分地的事兒!他身邊若只有奴仆,有些事總是不方便。 所以同行的還有一位許氏旁支的長輩及其家人,這位許氏長輩頗有文名,但又不至于聞達四方。一同去豫章,一方面總能充作半個長輩,另一方面也能給許盈啟蒙,不至于誤了讀書的事。 剛剛送走這一撥,羊琮和裴慶便來了,婢女仲兒哪里敢懈怠,事實上兩人一來周遭便有一圈人行禮。只有許盈,因為初愈還躺在錦衾之中,起身的功夫慢了半拍,被羊琮居高臨下給按了回去。 許盈聽到一個年輕又沉穩(wěn)的男聲:“躺下罷!” 許盈又不是真的禮節(jié)學迂了的,既然對方給他省了麻煩,他自然也不會推辭。這時裴慶又讓許盈伸出手來,他還要確認一下許盈的脈象。一邊診脈,他一邊與仲兒說話,說的是許盈的日常情況,判斷有無不妥。 羊琮在一旁看著,忽然道:“你那日救了兩人,還記得嗎?” 許盈不太明白這位臨川王在說什么,他又不知道羊琮看到了那天的事。這樣沒頭沒尾一說,病了幾天的他沒有反應過來是很正常的。羊琮見他神色迷茫便提醒他:“不是你說收下那二人的?” 許盈這才反應過來,但卻依舊默不作聲。 羊琮的臉色看不出喜怒,只是問了許盈一句:“你自覺此舉有益?” 兩人都沒有發(fā)覺,他們對話時的態(tài)度完全不像是一個長輩對著晚輩,完全是同輩的口吻。 許盈自己做慣了成年人,也不覺得羊琮的態(tài)度有什么不對,他也知道羊琮問的是什么。此時又聽羊琮道:“天災人禍,饑民遍野同河漢之星,時風大壞,賊子難計如恒河沙數!天下乞活者幾何?千?萬?你這小兒舉動,連九牛一毛、杯水車薪都算不得!” 說到這里,羊琮以一種很嚴厲的目光看著許盈:“難道你小小年紀已學得洛陽群臣的做派,知道行事以邀名為要了?” 前面還好,說到后面簡直是一種指責了,一般孩子要么是聽不懂(當然,聽不懂這種話的孩子往往也不會招來這種話),要么就是手足無措起來。 而許盈,他很平靜。這種平靜并非是因為他問心無愧,或者心理素質極佳,并不會因為羊琮幾句話就被擊潰心理防線。而是因為這個問題他其實已經在這幾天翻來覆去地想過了! “舅父此言...”許盈說了幾個字,然后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羊琮就這樣看著他的眼睛,這是一雙很干凈的眼睛,還不同于小孩子的那種干凈——小孩子的干凈其實是什么都不知道。 許盈輕輕搖頭,沒有解釋什么‘邀名’的話,只是道:“我知道世上受苦的人千千萬萬不止,該有百萬、千萬人乞活,救一個人除了讓自己良心好受些許,于天下而言連滄海一粟都算不得...但...但還能如何呢,舅父?” 被一雙這樣干凈的眼睛看著,羊琮忽然感覺到了極大的心虛,甚至躲開了許盈清澈的目光——他明白許盈話中的意思,是的,除了做這一點點眼前看到的事,救眼前看到的這一個人,他又能如何呢? 不只是許盈,這樣的事就算落到羊琮這個成年的宗室親王身上,他又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呢?羊琮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卻來質問一個孩子?這確實是令人心虛的——但他心虛的其實不是這個。 他心虛的是他其實什么都做不到...正是因為做不到才去逼問一個孩子,以為可以從別人那里‘毫不費力’地得到一個答案?;蛘呦喾矗裁创鸢敢驳貌坏?,以此讓自己好受一些——不是自己不想伸出手,而是伸出手了也毫無用處。而且這樣想并不是他消極,而是其他人也如此! “舅父...”這個稱呼有些生疏,畢竟兩人之前也沒見過幾次面。許盈抬頭看著羊琮,但視線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有些出神:“救一人與一人不救,于天下億兆而言實無殊異,但、但我非得救他不可??!” 許盈上輩子的記憶回歸后,他已經被這個時代給驚嚇到了,他分明感受到了強烈的格格不入。人不只是人,而是屬于自己成長的社會的人!哪怕同樣都是現代,從和平發(fā)達的現代國家進入軍閥混戰(zhàn)的第三世界國家,也要面對完全不同的三觀,完全不同的生活,并由此產生強烈的內心沖突。 更別說現在是穿越了近兩千年的時光!連聯(lián)系自己熟悉的那些人和事,想要找到明白自己這種茫然的人都做不到! 當他親眼目睹有流民為了一捧粟米拿石頭砸死人之后,之前種種堪稱‘溫和’的沖擊一股腦爆發(fā)了!暗紅色的血一點兒也不鮮艷,特別是黑壓壓的天空下更讓人透不過氣來,那一瞬間他覺得空氣就像是那個人頭上的血一樣粘稠。 最后一點點‘僥幸’,最后一點點隔著窗戶紙的‘模糊’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他不得不親眼目睹,甚至親手撫摸這個時代的鮮血、殘酷。 那時他甚至來不及生理性不適,就像是一只被卷入了海上波濤的小船,被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推上去又砸下來,那一瞬間他是真的覺得自己頭腦一片空白,渾身無力,像個即將跌入深淵的人。 恐懼又什么都做不了。 當時那個叫關春的少年求他救他,仿佛是一根繩索。他拽住了這根繩索,不說從此回到了人間,至少不會立刻掉下去了——所以他非得救他不可,他其實不是在救那個少年,而是在救自己! 什么都不能做的時候,他至少還可以救這個人...在這個世道,到處都是他眼里‘不正確’的事,或者說,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時代在他眼里都是不正確的!而如果這個世界都不對,至少他不要跟著不對,至少他可以做自己眼里正確的事。 于是得救了! 許盈的眼睛里有一種讓羊琮這個成年人也半懂不懂的東西,他聽他說:“沒有差別這不是什么都不做的道理,而且真的沒有差別嗎?” “做和不做,又怎么會真的沒有差別呢?哪怕是億兆分之一與‘無’,這也是有差別的?!?/br> ※※※※※※※※※※※※※※※※※※※※ 感謝在2020-08-05 05:37:30~2020-08-06 05:01: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039116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