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的科考受靡麗文風(fēng)余波所及，策問往往使用駢文，選士是更看重堆砌典故和辭藻，因此選出不少浮躁輕薄之士，這兩年皇上命蘇瑅出考題，蘇瑅改善科考，注重考生的政治識見，因此出的策問乃是經(jīng)濟結(jié)合律法，正是高展明所長之處。若說他原本還會會試有所擔(dān)心，考完之后，就更有信心了，更何況他先前有解元在身，此番便是不能取得一個極好的名次，中第卻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

    高展明回到宗學(xué)中等待朝廷放榜，眾人詢問他科考結(jié)果，他自然謙虛以答。然而眾人見他態(tài)度篤定，便以為他考得極好，榜雖還未下放，卻已有不少人來找高展明道喜。

    時光飛逝，到了二月，禮部就定下了會試的名次。

    放榜那日，眾人一大清早就出門去端門看榜，眾舉子則到尚書省都堂參與唱第儀式。被唱到名字的即為進士及第，否則即為落榜。

    禮部官員唱第，名次從后向前。被唱到名字的子弟登科及第，當(dāng)場喜極而泣，甚至有狂喜昏厥者，被胥吏抬出尚書省。

    不片刻，及第者名單便已報了許多。宗學(xué)中參與科考的七名子弟，有五人及第。當(dāng)唱到第十八名的時候，韓白月的名字被官員唱了出來。

    韓白月就站在高展明附近，高展明聽見韓白月的名字，微微皺了下眉頭，卻還是向韓白月道喜：“恭喜韓兄。”

    韓白月得意洋洋地看了高展明一眼，道：“怎么高兄的名字還沒被唱到？該不會還在后頭吧？”

    高展明只覺韓白月的態(tài)度有些奇怪，卻并非說什么，只坦然一笑：“韓兄急什么。”

    一轉(zhuǎn)眼，只剩頭十名的名字還未唱了。

    引鶴既緊張又期待，緊緊抓著高展明的衣擺：“爺，怎么還沒到你，難道你又中了頭名？”

    高展明不語。

    又片刻，只剩最后三人未唱了。

    只聽尚書省都臺上的官員唱到：“第三名，李俞?！?/br>
    到了此時，高展明的手心也開始出汗了。

    “第二名，白鵬?！?/br>
    引鶴已快哭了：“爺，爺……”

    “頭名……”那官員頓了頓，并未急于唱出名字，掃視臺下眾人。

    此時臺下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便是方才已被唱到名字的舉子亦不歡呼了，只等著聽那位得中會員的舉子的名字。

    “……頭名，金天有?！?/br>
    會元的名字一出，臺下頓時歡呼聲震天！引鶴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怎么可能……爺……怎么可能沒有你的名字?！?/br>
    高展明亦震驚的回不過神來。他雖說沒有必中頭名的把握，可以他當(dāng)日寫的文章，他絕不相信及第名單中竟然沒有他！

    韓白月此時才不緊不慢地走向高展明，悠然笑道：“我方才該不是耳朵出了問題，怎么沒有聽到君亮兄的名字？”

    高展明死死盯著他的臉，只不做聲。韓白月仿佛早就料到了事情會這樣，此時臉上只有得意。

    韓白月冷笑道：“我可聽說君亮兄文采極好呢。該不是，考試那天的風(fēng)雪，將君亮兄給凍糊涂了吧?！?/br>
    高展明轉(zhuǎn)身就走。

    引鶴急忙追了過去：“爺，爺，您等等我?！?/br>
    高展明這一去，并沒有回宗學(xué)，也沒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國公府。

    安國公高元照身為樞相，在放榜前幾日，及第的名單他已看過了。他也有些吃驚名單上竟然沒有高展明，可他只做高展明當(dāng)日發(fā)揮不好，且太后已說了，此事高家不必插手，卻看高展明自己的本事，因此他并未干涉放榜名單。

    高元照剛從朝上下來，正在書房里看詔書，卻聽外面小廝通報：“老爺，高展明求見?！?/br>
    高元照一怔，放下手中文書，道：“讓他進來吧?！?/br>
    高展明走進書房，高元照原想安慰他幾句，卻見高展明臉上并無失落和不忿，相反卻顯得十分平靜。

    高展明道：“伯伯，今日放榜了?！?/br>
    高元照道：“我知道，你……”

    高展明道：“我并未及第?！?/br>
    高元照道：“此事我已知曉。你也不必太失落，太后已對我說了，她很賞識你，你可以……”

    高展明打斷道：“伯伯，我想見太后，伯伯可否幫我進宮?！?/br>
    高元照沒料到他會這樣說，不由一怔，猶豫道：“這……”

    就在此時，忽聽外面的小廝通報：“老爺，宮里派了人來，說太后要召展明少爺進宮。”

    高元照被這一連串的事弄得有些糊涂了，可既然太后派了人來，他便道：“正好太后也想見你，你換身衣服，趕緊進宮去吧?！?/br>
    不多時，高展明就到了仙居殿外。

    此番依舊是由郭玉蓮來迎接高展明的，他事前已知曉高展明落第的事，本以為高展明會滿臉沮喪懊惱，不料高展明的態(tài)度和前些時日他見到的時候無甚區(qū)別，神色平靜，仿佛他根本就不知道今日放榜而他落第一事。

    高展明向郭玉蓮行禮：“草民見過郭公公?！?/br>
    郭玉蓮滿心疑惑，忙道：“快起來吧，太后在里面等著你呢。”

    高展明這才起身，隨著郭玉蓮走入仙居殿內(nèi)。

    高嬙亦提前幾日就已知道高展明落第一事，高展明落第，她這心里的心思亦十分復(fù)雜。她既懊惱高展明忤逆她，但高展明得中解元之中，她亦希望高展明能連中三元，殺殺朝中那些進士出身的官員的清高傲氣。萬萬沒想到的是，會試之中，高展明就落第了。她此番召高展明進宮，便是想問問高展明日后的打算。假若高展明經(jīng)此一事，終于幡然醒悟，她還可以下詔征召高展明入朝，畢竟高展明是高家嫡系子弟，且確實有些本事，只是官職自然不可能是先前的朝散郎了。假若高展明不識抬舉，還要再參加明年的科舉，她可就要對高展明失望了。

    高展明來到高嬙面前跪下：“侄兒見過太后?！?/br>
    高嬙卻不急著讓他起身，只道：“今日放榜了?！?/br>
    高展明道：“侄兒知道?！?/br>
    高嬙見他神色謙遜，以為他已有些悔悟，不由得意地笑了笑，道：“你不是信誓旦旦想要證明你自己么？據(jù)哀家所知，及第舉子中，并沒有你的名字。”

    高展明平靜道：“侄兒從未信誓旦旦，只說愿意一試。只不過，落第確實出乎侄兒的意料，侄兒自以為，侄兒的文章應(yīng)在及第名單之中?！?/br>
    “你這是什么意思？”高嬙愣了愣，誤解了高展明的意思，惱怒道：“你該不會以為，是哀家從中作梗，有意讓你不能中第吧？！”

    高展明忙道：“侄兒絕沒有這個意思。侄兒只是質(zhì)疑禮部在審卷之時出了差錯。因此侄兒懇請?zhí)螅脊僦匦麻喚??！?/br>
    高嬙一怔，氣笑了：“重新閱卷？明兒，你怎么又糊涂了？！科舉一事，牽涉眾多，禮部、戶部官員皆有涉及，如今榜單已放，若是哀家下令重新審閱，就等于質(zhì)疑朝廷命官，你可知牽涉多廣？就為了你一人？”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侄兒在京兆府的考試中得中解元，今日侄兒落第，據(jù)侄兒所知，京兆府有權(quán)移文同試官交涉，請同試官員解釋緣由。如此一來，京兆府會交出當(dāng)日侄兒得中解元時所答試卷請會試考官審閱，而禮部亦當(dāng)交出侄兒在會試中的試卷，請京兆府的試官閱覽。侄兒別無他求，只求在審卷時請?zhí)K翰林出面主持公正，查看侄兒的試卷?！?/br>
    高嬙蹙眉，沉吟不語。高展明所說之法，的確可行。京兆府權(quán)力極大，每年全國貢生不過千人，京兆府就可選拔百人。原本高展明會試的試卷在禮部封存，外人無權(quán)查閱，由京兆府出面的話，不僅可以調(diào)出高展明會試的試卷，也不算拂了禮部官員的面子。

    高嬙長出了一口氣，道：“明兒，你便當(dāng)真，如此有信心？”

    第四十三章 蘇瑅重審

    高嬙長出了一口氣，道：“明兒，你便當(dāng)真，如此有信心？”

    高展明面上雖鎮(zhèn)定，手心卻有些出汗。科舉一事，除了實力，原本亦有命數(shù)在其中，按說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登科及第。若是他當(dāng)日狀態(tài)不佳，今日落第，他也決計怪不得別人，只能準(zhǔn)備來年再考?？墒撬?dāng)時問策時寫的試卷，他自認寫得極好，便是閱卷官不喜歡他的文章，也挑不出什么叛逆之處來，好歹不該在百名之外。更何況，今日韓白月的態(tài)度，實在令他有些生疑了。據(jù)他所知，科舉考試歷年來不斷改善，徇私舞弊的現(xiàn)象已比前朝少了很多，可凡是有人參與的事，就一定會有不公，每年科舉都會有徇私的消息流傳。

    他請京兆府官員出面，調(diào)出他的會試試卷，此事已有先例，并不算他特立獨行。至于請?zhí)K瑅主持，是因為他相信蘇瑅的人品和眼光，有蘇瑅在，此事應(yīng)能公允。若是他考得的確不如他人，他自然認命，重待來年科舉?？扇羰怯腥税抵泻λ?，他也不甘心就此作罷。

    高展明重復(fù)道：“侄兒懇請京兆府移文同試官?！?/br>
    高嬙微微搖了搖頭，道：“此舉并非不行，可你要知道，假若你會試的試卷就連京兆府官員亦覺不佳，你不僅還是落第，更要被人恥笑不自量力?！奔偃舾哒姑鞯奈恼卤慌性俅温涞?，雖說不至于是什么罪過，但卻會落人話柄，對于他的仕途亦會有影響。而這個結(jié)果的可能性，可說是極大的，畢竟京兆府沒有這樣大的權(quán)利更改會試遴選結(jié)果，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出質(zhì)疑，而質(zhì)疑是否受理，決定權(quán)還在禮部。

    高展明道：“因此侄兒才懇請姑媽下旨讓蘇翰林主持?！?/br>
    高嬙皺眉：“你很信任蘇瑅？”

    高展明心思略轉(zhuǎn)了轉(zhuǎn)，道：“侄兒只是覺得，蘇翰林一來素有賢名，二來他與侄兒也無恩怨?fàn)砍叮纳矸?，較為適合。假若侄兒重新及第，是蘇翰林判的，旁人便不會覺得是太后和皇上為了我徇私；假若侄兒還是落第，蘇翰林與我們高家向來不親近，他判定侄兒落第，旁人興許會以為他有意不采納侄兒的試卷，有私人喜好參雜其中，未必真是侄兒的卷子答得不好，如此也能為侄兒挽回幾分面子來?！?/br>
    “哈?！备邒月犃诉@話，不由笑出了聲，道：“好一個狡猾的小狐貍，你倒真是會給自己找臺階下。哀家也真好奇，那蘇瑅究竟會不會采納你的試卷。罷，罷，哀家向來最喜歡聰明人，既然你質(zhì)疑要重審，哀家就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幫你這一把。京兆府那里，哀家會派人去知會的?？赡阋侨匀宦涞冢愦驍嘣趺崔k呢？”

    高展明道：“侄兒只想輔佐太后和皇上?！?/br>
    高嬙這才滿意地點頭：“好吧，你回去等著吧?！?/br>
    高展明聽了這話，謝過高嬙恩典，這才回宗學(xué)去了。

    過了兩日，京兆府果然調(diào)出高展明當(dāng)日參加鄉(xiāng)試時的試卷移交給禮部，并要求禮部拿出高展明會試時的試卷。

    此事一出，京中立刻議論紛紛。高展明當(dāng)日得中京兆府的解元，風(fēng)光無限，從開國以來，科舉舉辦了數(shù)十年，凡在京兆府中第等者卻在會試中落第的，至今才不過十幾人，因此當(dāng)初人們都以為高展明已經(jīng)一只腳踏進了官場之中，甚至有人將他與蘇瑅相比較，猜測他是否能夠連中三元。高展明落榜，有不少人都覺驚訝，可京兆府出面要求重審，卻徹底將此事推到了高潮！一時間，不論知道或者不知道高展明的人都在對此事議論紛紛。

    韓海聽聞了京兆府要求重審高展明的試卷的消息之后，氣急敗壞地把韓白月罵了一頓：“看看你做的好事！這回京兆府出面要求重審，該如何是好？！”

    韓白月也沒想到京兆府竟然會為了高展明出頭，不大高興地說：“爹，你怕什么。移文重審，不過是過個流程，無非是那京兆府的試官見自己選出的舉子竟然落第，自覺損了面子，才無事生非來找麻煩。古往今來，移文重閱，又有幾次真正更改了結(jié)果的？榜已放了，及第的舉子名單已被戶部錄走，如果當(dāng)真要更改進士名次，就事關(guān)重大、牽扯甚廣了，可不是京兆府兩句質(zhì)疑就能更改的。只要禮部的考官能夠解釋高展明落第的原因，此事自會不了了之?！?/br>
    韓海道：“可是我聽說，朝廷委派了蘇瑅來主次這次重審。移文重審，原本只要派我們禮部的官員公正便可，可朝廷卻特意派了蘇瑅來，可見他們十分看重此事。你還說高展明只是個高家的失怙子，根本不受重視，又怎會如此？！”

    韓白月道：“我亦不知那高展明又使了什么jian計……總之，爹，你別杞人憂天了！蘇瑅又如何？高展明自己可無權(quán)瀏覽他的試卷，那份卷子便是到了蘇瑅手中，便是十個蘇瑅也還是要判高展明落榜！”

    韓海嘆氣道：“也只盼如此了?！?/br>
    沒過幾日，京兆府的試官便帶著高展明鄉(xiāng)試時所作的文章來到禮部，禮部調(diào)出了高展明會試時的考卷，蘇瑅當(dāng)場監(jiān)督公證。

    蘇瑅、京兆府試官和禮部考官三人坐在一間屋子里，蘇瑅坐在上首，京兆府試官與禮部考官兩人對面而坐，互相交換手中試卷。

    關(guān)于高展明參加科考一事，蘇瑅也始終不解，他曾懷疑是高家有意安排的，可是李景若離京之前再三讓他關(guān)注高展明此人，認為他是豪門望族中的一個異類，因此他也曾在暗中打探高展明的消息。今年的科舉，蘇瑅是出題官，卻并不是考官。他亦關(guān)注著科考的進程，尤其高展明得中解元之后，他就一直等著會試放榜，想看看高展明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假若高展明當(dāng)真高中，或許他會疑心此間有高家推波助瀾，可高展明落第，卻比高展明高中更出乎他的意料。高展明的文章他是看過的，便是說不上天縱奇才，可只要他平穩(wěn)發(fā)揮，在會試及第并不是什么難事！

    當(dāng)京兆府試官拿到高展明會試時的試卷后，蘇瑅便一直觀察著他的表情。京兆府的試官臉色越來越難看，看著高展明的試卷不住搖頭，口中不斷喃喃：“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不片刻，雙方閱卷完畢。

    禮部考官道：“這位舉子鄉(xiāng)試時的文章果然不同凡響，得中解元，亦在情理之中。只是他會試時的文章，卻……”

    京兆府的試官搖著頭將高展明會試的試卷放到一旁：“沒想到，大約是他會試時狀態(tài)不佳，竟一落千丈，這等試卷，落第也無可厚非了。唉！可惜，當(dāng)真可惜了！”

    蘇瑅終于忍不住道：“讓我看看。”

    兩人忙起身，將兩份試卷交到蘇瑅手中。蘇瑅先看了高展明鄉(xiāng)試時的試卷，捋須不語，看到最后，微微點了點頭。他再拿起高展明會試時的試卷，只看了沒幾行，神色就越來越凝重……

    高展明沒有資格看他自己的卷子，且此事是京兆府試官與禮部考官的交涉，他不能參與，因此他只能在宗學(xué)中等著消息。

    引鶴焦急地在他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爺，要不奴才去禮部外候著吧。奴才快急死了。”

    高展明道：“等著吧。命里是我的，終究是我的。命里若不是，也強求不來。你家爺已經(jīng)盡人事，現(xiàn)在就等著聽天命吧?！?/br>
    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有從宮里派來的太監(jiān)來宣召，說是太后要接高展明進宮。

    引鶴急道：“爺，怎么太后又找您進宮？這及第還是落榜，不是該由禮部發(fā)文書來嗎？這事情到底成了不成喲！”

    高展明也不解此事，但既然高嬙召他，他便出了門，跟著宮里派來的人進宮去了。

    高展明進了宮，發(fā)現(xiàn)這一回不止是高嬙等著他，蘇瑅亦在宮內(nèi)。高展明一到，高嬙冷著臉對蘇瑅道：“人來了，你有什么話要問，就快些問吧。禮部那里，還等著你說句準(zhǔn)話呢?！?/br>
    蘇瑅從禮部出來便進宮了，高嬙詢問他結(jié)果如何，他卻說此事尚有疑問，一定要面見高展明親自問話，他才可斷定此事。按照常理來說，京兆府有異議移文同試官重審，往往只是個面子上的流程，幾乎從來沒有人真正更改過會試的結(jié)果。畢竟會試的榜已放了，如若真要更改及第者名單，一來朝廷失了公信，二來茲事體大牽扯甚多。原本閱卷一事也是因人而異的，若非文章有太大的異議，最后只能得過且過。然而蘇瑅在禮部拒絕當(dāng)場宣布結(jié)果，這件事令高嬙都越來越覺得困惑了。

    蘇瑅問高展明：“會試當(dāng)日，你狀態(tài)如何？”

    高展明愣了愣，道：“弟子自覺……狀態(tài)甚佳。”

    蘇瑅又道：“你的詩賦，押的何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