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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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尚書并未在靈州停留太久,不過兩三日之后,他便領著由數(shù)百府兵充作的扈從,啟程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若非須得給靈州刺史一個面子,參加他家早便籌備好的宴飲,恐怕他拔營離開的日期會更早。不過,也正因此,李和得了閑暇帶著謝琰回了一趟別院,與家人團聚之后,這才遠行而去。 也不知李和究竟與柴氏說了些什么,李遐玉發(fā)現(xiàn),祖母竟然生出了長留靈州的打算。且不說連續(xù)的宴飲活動,柴氏場場不落;亦不提端午競舟的熱鬧,孫夏、李遐齡與孫秋娘都很是開懷;便是因天候漸漸炎熱的緣故,靈州官眷們的活動少了許多,柴氏也并未流露出半分回弘靜縣的意圖。 她心中疑惑,卻并未出聲詢問,而是仍舊有條不紊地繼續(xù)磨練武技。至于那些紛繁的帖子,千篇一律的宴飲活動,于她而言已經(jīng)毫無吸引力。柴氏見她接人待物泰然自若,很快便學了幾分為人處世的手段,也并不再勉強于她。倒是孫秋娘為了觀察世家貴女們的衣著裝扮,便于她做出更時興的衣衫長裙,偶爾會陪著柴氏出行。 這一日,李遐玉正獨自在別院中練習刀法。只見她身姿輕盈地騰挪移動著,手中的刀卻干脆利落毫無花哨之勢,寒光閃爍之間便是奪人性命的殺著。她所學的刀法是柴氏傳授的,攏共也就四十八招,使起來走的是輕靈一路,殺伐之氣卻絲毫不減。這路刀法很有些借力打力、閃避奇襲的意味,在戰(zhàn)場上拼殺,便是對上好幾個莽漢也不會落在下風,十分適合女子。 思娘、念娘也只穿了一身短打,一個手執(zhí)長槍,一個甩動長鞭,在旁邊對戰(zhàn)。長槍左沖右突,長鞭殘影如虹,一時間不相上下。另外幾個年紀小些的婢女侍立在一側(cè),目光中充滿了敬畏之色。 “元娘,都督府家的十娘子、十二郎君來了?!崩罴叶苁吕顢》A報道。大管事李勝留守在弘靜縣老宅中,只他帶著數(shù)十仆從跟著柴氏來了別院。平時他也只是打理些外院事務,但因來客身份尊貴,所以才特地將貴客引了過來。 他話音未落,便聽李十二郎驚道:“想不到元娘你居然會刀法?連你家婢女也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槍法和鞭法?!”他毫不掩飾臉上的驚訝,側(cè)首望向旁邊的李丹薇,嘟噥道:“說不得還能和阿兄他們打上一場呢!” 李丹薇戳了戳他的額頭:“不許轉(zhuǎn)什么奇怪的主意。元娘修習刀法不易,也并非是為了炫耀,不需要引起旁人注意。說來,我倒是越來越羨慕元娘你了。當初我想學祖父的劍法,祖母、阿娘卻說小娘子不必學這個,死活拘著我不讓學。若是那時候當真學了,或許還能與你對戰(zhàn)呢?!?/br> 李遐玉又從頭到尾將四十八式都練了一遍,這才收勢停了下來。婢女們立即上前替她拭汗,捧上水盆供她洗手。待簡單收拾一番之后,她方對著李家姊弟二人笑了笑:“十娘姊姊若是不嫌棄,刀法、槍法、鞭法都盡可隨意學。只是,每日須得抽出幾個時辰來我家,讓祖母親自教你。”練了一上午,她的氣息并不紛亂,臉頰卻涌動著紅暈,一雙明眸也晶亮燦然,容色比平常還更盛幾分。 李丹薇禁不住抿嘴笑道:“元娘這模樣可上不得戰(zhàn)場罷?沒有半點威懾之力,反倒會讓人看得呆住,只恨不得將你搶回帳篷里去呢!”她的打趣相當隨意,根本不似閨中小娘子的頑笑話。李十二郎聽得一怔,腦海中不由得浮想聯(lián)翩,臉上也微微一紅。 李遐玉卻半點也不在意,應道:“那十娘姊姊可得給我打造一張面具。我可不想戴著厚重的頭盔,便仿照蘭陵王破陣之舞,拿面具遮了就是。說來,我手底下那些女兵,也須個個都戴著張牙舞爪的面具才好?!比羰且蝗很饺赜衩娴男∧镒?,沖出去殺敵確實少了幾分威勢。不若戴上鬼面獠牙如驅(qū)儺的面具,讓敵人大驚失色甚至驚嚇連連得好。 “我親手給你做罷?!崩畹ま庇行┸S躍欲試,上前把著她的手臂,“今日來,是想給你說個好消息。昨天聽祖父偶然說起,崔尚書一行人已經(jīng)越過了大漠,正整裝待發(fā)繼續(xù)往北去。我又讓十二郎去探了幾回消息,據(jù)說這一路都平安無事?!?/br> “多謝十娘姊姊記掛著。”李遐玉笑彎了眉眼,轉(zhuǎn)念想到柴氏的舉動,嘆道,“說不得祖母也是牽掛著阿爺與阿兄的安危,這才不想回弘靜縣罷。”畢竟,一回到弘靜縣,打聽消息便十分不容易了。此事到底重大,誰也不能篤定那些反復無常的薛延陀人到底會不會幡然后悔,敢不敢對大唐來使下手。當然,他們?nèi)暨€想在漠北安生下去,八成是不敢這般招惹大唐的。否則,天子一怒,伏尸百萬,不將薛延陀人滅去,絕不會善罷甘休。 “最近也總不見你出門宴飲,莫非是懶怠了?膩煩了?” “還是姊姊懂我。那些個宴飲不過是白白耗費時光罷了,頑也頑得不痛快。而且,她們其實并不想邀請我,不過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勉為其難地給一張?zhí)佣选N矣趾伪匕桶偷厮蜕祥T去,與她們兩看兩相厭呢?” “哼,那你便能將我獨個丟下?也真是狠心。好幾回我都是聽說給你遞了帖子,這才興沖沖地去了。哪知道左等右等,你卻派人說不堪暑熱,在家中養(yǎng)???就你這付小身板兒,找遍靈州恐怕也找不著比你更活蹦亂跳的了罷!” “好姊姊,饒了我罷!我最怕癢了!嘻嘻!哎呀!姊姊也不必去了,來我家陪我罷。橫豎別院離都督府也不遠。” 李丹薇眸光微微一黯,又輕輕撓了李遐玉幾回,這才安然自若地笑道:“你當我平日都無事可干么?每天都能空閑下來陪你頑?最近在跟隨阿娘學著主持中饋,可是忙碌得很呢。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閑,才能來尋你。” 李遐玉素來與她心有靈犀,敏感地察覺到她的心境略有起伏,便不再提此事,轉(zhuǎn)而笑道:“若是十娘姊姊忙,那我便去探望你就是了。咱們也不必頑什么酒令,光是射箭、投壺便足夠消磨一整日了?!?/br> 李十二郎隨在她們身后,看她們彼此笑得坦然隨意,較之家中堂姊妹無形之間的刀光劍影,顯然情誼更加堅不可摧,不免很是老成地嘆了口氣。待得閑游半日,兩個好姊妹依依不舍地惜別之后,他索性棄了自己的愛馬,隨著自家阿姊進了馬車。 李丹薇斜倚著隱囊,手中把玩著李遐玉送給她的安息匕首:“怎么?你也想勸我,少和元娘來往?”她話中帶著兩分冷嘲,更多的卻是疲憊與執(zhí)著。 李十二郎眨眨眼,嘆道:“阿姊將我當成什么人了?我先前便覺得這一家子都很有意思:謝三郎一看便不是尋常人,言談舉止都簡直讓人抬不起頭來;玉郎性情不錯,又文武雙全,也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孫大郎雖然魯莽些,心地卻很良善。今日隨著阿姊來了一趟,更覺得元娘也絕非普通的小娘子,心性見識都不知比家中那幾個胡攪蠻纏的姊妹高出多少?!?/br> 李丹薇神情緩和不少:“是啊。不過因她家是寒門,阿娘與祖母便不許我過于親近……” 其實,他們隴西李氏丹陽房對世庶之別并不看重。殊不知那位赫赫有名的世祖父(李靖),娶的便是寒門之女,甚至出身都并不算太光彩。幾十年來,這樁婚事私下一直隱隱被人當做是敗壞門風之舉,很是遭人輕蔑鄙視。但那又如何?誰敢親口污蔑一位一品國夫人?便是外人再多口舌,她這一世與世祖父相濡以沫、兒孫滿堂,過得不知比這群只會腹誹她的世家貴婦幸福多少。如她這樣的小輩,也從心底羨慕這等相知相守,毫無門戶之見的情感。 但偏偏,出身范陽盧氏的祖母、清河崔氏的阿娘,卻最見不得這等寒門陋戶,最聽不得隴西李氏丹陽房的名聲被人四處詆毀。便是表面上再如何彬彬有禮、和藹近人,她們也一直拿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評判著她的知己好友——品行才華皆十分難得又如何?只“寒門之女”這一條,便抹殺了她的一切優(yōu)點。 李丹薇回過神,勉強笑道:“若不是將你也帶出來,說是一同去利人市走一走。恐怕我今天還沒有機會來別院探望元娘呢。只希望元娘遞帖子過來的時候,阿娘與祖母別為難她才好?!?/br> “若非我們都姓李,我還想著將元娘娶回去呢!”李十二郎拍著胸口,“只可惜,‘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咱們家要錯失一個好媳婦了?!彼鋵嵞昙o尚小,不過十二歲。然而,這樣的年紀,卻也到了知好色慕少艾的時候,說起婚姻大事亦很是坦然。不少世家大族子弟,甚至十二三歲便已經(jīng)成親了——皇家?guī)孜还鞒鼋刀疾贿^是這般年歲而已。 李丹薇卻禁不住笑了:“你可別拿元娘取笑,否則我饒不過你?!?/br> 李十二郎想起方才那位美目顧盼、言笑倩兮的小娘子,臉上有些可疑地紅了紅:“我可不是胡說的。若是能將元娘娶回家,一同射箭狩獵,一同打球賽馬,我還能使劍術試一試她的刀法,豈不是夫唱婦隨的佳話?”娶得娘子,可不是為了無言以對,成日各忙各事。 李丹薇怔了怔,神色徹底柔和下來:“若她能成為我的弟婦,簡直再好不過??墒牵?,元娘志不在此?!彼鶎W的一切,都并非只為了興趣,更并非為了投未來夫君所好,而是志向所在。然而,這些離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十二郎實在太遙遠了。 李十二郎忽然覺得,眼前的阿姊與身后宅邸里的李遐玉都似乎多了幾分難以理解的神秘之感:志不在此?小娘子們所求,無非是嫁得有情郎,比翼雙飛過一生。她們的“志”,還會有什么呢?難不成,正因為她們倆所思所想都與尋常小娘子不同,祖母、阿娘才不許她們過多來往?免得阿姊的心也“野”了? 另一頭,李遐玉將李丹薇姊弟送出去后,望著他們的馬車走遠,悵然一嘆。 思娘、念娘均感覺到她的心情有些低落,卻不知原委。念娘試探著問道:“元娘可是舍不得李娘子?過兩日再去都督府探她便是了。如今天候炎熱,也不能成日cao練,免得過于疲憊,反倒是傷了身子?!?/br> “我倒是想去,卻不能常去,免得教十娘姊姊為難?!崩铄谟竦?。她先前并非不曾給李丹薇寫過信,也并非不曾再度拜訪都督府。那時只覺得崔縣君的態(tài)度無可挑剔,如今想來卻不過是不失禮而已。如李丹薇這般聰慧之人,何須在中饋之事上耗費那么多精力?這些事也不過是隱晦地阻礙她們相交的借口罷了。世庶之別,果然絕非能輕易逾越的鴻溝。若是換了旁人,她必定不想再勉強周旋。然而,對方卻是她唯一的知交的家人,又是祖父的上峰,容不得她怠慢。 或許,她和李丹薇表面上應該如李家所愿,漸漸淡下去。但暗中該如何來往,還須仔細琢磨一番才是。虛虛實實,才是用兵之道,不是么? ☆、第四十三章 千里之外 卻說李遐玉正因都督府內(nèi)眷對世庶之別的偏見而煩惱,開始琢磨暗中與李丹薇保持來往的法子。同一時刻,數(shù)千里之外的茫茫草原上,謝琰穩(wěn)穩(wěn)地拉開弓弦,一箭又一箭,例無虛發(fā)地射穿了數(shù)只餓狼的脖頸。 面對足足上百頭餓狼的圍攻,便是訓練有素的府兵,也不由得心里暗暗有些發(fā)憷。這些狼也不知在他們身后綴了多久,趁著黃昏時分人困馬乏的時候猛然襲擊,許多兵士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幸得崔敦、李和等官員都帶了精壯的部曲,面不改色地沖上去抵擋住狼群頭一回的奇襲,才不至于讓府兵們損傷慘重。 在這些青壯的軍漢中間,年幼的謝琰顯得尤為淡定。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樣,或束手束腳,或勇敢地往前沖。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只是策馬在原地立定,取出弓箭,引弦而射而已。然而,老練而又狠辣的箭技,卻足以令許多人為之側(cè)目。 李和本想拔刀沖上前去盡情地劈砍,但回頭一看,其他折沖都尉卻都并未放過這個表現(xiàn)的好機會,正緊緊護衛(wèi)在崔敦身邊。他也不想顯得太過與眾不同,只能勉強按捺住沖殺的心思,撥馬來到崔敦附近。 崔敦掃了他一眼,呵呵笑道:“李都尉教出了好孫兒,又何必親自出手?” 聞言,李和看向宛如鶴立雞群般的謝琰,嘿嘿一笑:“承蒙崔公謬贊了!這小子還有得磨呢!騎射而已,咱們靈州男兒哪個不會?若是讓他上前頭殺狼,恐怕就狼狽得很了!”自家的孩子有多出眾,自己心里知道便可。眼下臭小子年紀還小,當不得出頭鳥。他日在戰(zhàn)場上一戰(zhàn)成名,那才是真本事! “李都尉太過謙虛?!贝薅負嶂殻膀T射確實誰都會,但能箭箭取一頭狼的性命,那可不容易。若是日后,這孩子也能入宮參與每年的重陽大射,說不得還能得最上等的賞賜呢!哈哈!” 此言毫無客套之語,充滿了他對謝琰的期許。如他這般在朝中經(jīng)營數(shù)十年的世家高官,自是早便練就出一雙識人的利眼。難得的千里馬,哪個伯樂看著不心生歡喜呢?他日若當真能見此子攀上青云路,也是一樁識人的佳話不是? 重陽大射,那可是只有朝中重臣才能奉召入宮參與的射禮,不折不扣的寵臣方能擁有的榮耀。李和聽出了他的善意與提攜之心,自是高興不已。其他折沖都尉卻只恨自己沒能生出這般的好兒孫來——若是哪家的少年郎生得和謝三郎一般,誰看著不歡喜呢? “只可惜他如今年紀太小?!崩詈偷?,“不能投軍。否則,某早便將他記在軍府名籍上了?!币灾x琰的能力,待到十六歲才能正式投軍,確實太晚了些。若是錯過了與薛延陀的大戰(zhàn),便更令人惋惜了。故而,李和與孫女想得不同,總希望大唐目前暫時能與薛延陀交好,等到萬事俱備之后再撕破臉也不遲。 崔敦笑道:“依老夫看來,讓他當府兵都是委屈他了。而且,真正有才華者,又何必拘泥于年紀?不如這樣罷,從薛延陀回轉(zhuǎn)之后,老夫便寫封薦信與李都督,讓謝小郎破格擔任隊正。區(qū)區(qū)五六十人,想來他應該鎮(zhèn)得住?!?/br> 李和大喜,抱拳行禮:“承蒙崔公看重,某感激不盡!嘿嘿,往后一定要讓這小子好生巡邊剿匪,打磨他的筋骨!他日若北方再有異動,他才能拼盡全力報效大唐!為國盡忠!!”他也并非不會說好聽話,這一串話丟出來,慷慨激昂,充滿豪氣,盡顯武人之風。 崔敦看來也十分喜愛他這般脾性之人,呵呵大笑。眾折沖都尉掩住內(nèi)心的辛酸,也跟著笑起來。有人知趣地贊了幾句謝琰,又拐彎抹角地問起了他的婚事。李和心中狠狠咬牙——這可是他早幾年就看中的孫女婿!這些人居然也腆著臉想與他搶?!想得倒美!于是推說道:“這孩子不過是某的義孫,婚事自有他家中爺娘做主。何況,他年紀還小,尚未立業(yè),何談成家?” “成家立業(yè),自是成家在前,立業(yè)在后?!北娙诵ζ饋?,“娶了娘子,才能安心哩!” 李和卻又立刻接道:“俗話說得好,‘溫柔鄉(xiāng),英雄冢’!我家的男兒絕不能折在溫柔鄉(xiāng)里!” 他們談笑之間,謝琰已經(jīng)將兩個箭袋中的六十根箭都射光了。換而言之,他一人就足足殺了六十頭狼。在這般強力的支援下,沖殺在前頭的部曲與府兵們也很快將剩下的七八十頭狼屠得干干凈凈。一戰(zhàn)下來,只有幾個輕傷者,可謂是大獲全勝。 崔敦滿意地吩咐扎營造飯,又毫不吝嗇地將他隨身帶的武器以及錢財賞給那些勇士。謝琰功勞卓著,得了一柄鋒銳無匹的橫刀。這柄刀的刀身雪亮,寒氣迫人,且似是已經(jīng)飽飲鮮血,更隱隱透出幾分煞氣。謝琰對它愛不釋手,自此從不離身。 數(shù)日之后,持旌節(jié)的大唐來使一行人,終于遇上薛延陀夷男可汗派出相迎的數(shù)百騎兵。為首者,則是夷男可汗的次子突利失。自從長子大度設兩年前大敗之后,同其一起被大唐封為小可汗的突利失在薛延陀諸部中便威望日盛。由他出面迎接大唐來使,既能彰顯薛延陀對此事的看重,亦能以身份震懾,確實是再合適不過。 看起來,這位突利失小可汗對大唐來使也頗為友善。他甚至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幾句漢話,夾雜著薛延陀語,手舞足蹈地與崔敦描述著薛延陀部的富裕豐饒。崔敦身邊的鴻臚寺長史盡職盡責地翻譯著他的話,而其實什么都能聽懂的崔尚書卻裝作一無所知,始終保持著友好而又疏遠的笑容。 謝琰策馬跟在不遠處。因他年紀小,又穿得很尋常,薛延陀人只當他是侍從,對他并未生出任何警惕之心。由此,崔敦索性便讓他暫時護衛(wèi)在側(cè),以備不時之需。他亦精通薛延陀語,自是聽出這位年約三十來歲的突利失小可汗正在暗示什么:牛馬如云的薛延陀部肯定供養(yǎng)得起大唐帝姬。只要這位公主嫁過來,必定會讓她過上和長安一樣奢侈的生活。 且不說這些保證和暗示的話是否能成真,但這位小可汗的態(tài)度卻由此赫然可見。對這樁親事如此熱衷,他當然并非純?nèi)灰蛐㈨樀木壒?。薛延陀是化外蠻族,父兄死、子弟及。就算新興公主嫁給夷男可汗,等這位老可汗蹬腿一死,下一任可汗便能娶公主為閼氏。突利失如此對大唐來使示好,也說明他對可汗之位野心勃勃,卻并未獲得部族內(nèi)一致的支持,所以才意圖借示好來獲得大唐的偏重。 謝琰轉(zhuǎn)而又想到薛延陀眼下的繼承人之爭。長子大度設自不必說,自從諾真水大敗之后,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部眾的支持;次子突利失雖說頗有幾分威望,但因早年被大唐封為小可汗的緣故,似乎并不得夷男可汗歡心;三子拔灼之母身份最高,為夷男可汗的大閼氏,對可汗之位亦是虎視眈眈;侄子咄摩支能征善戰(zhàn),似乎也頗得部眾人心,被突利失、拔灼排擠在外,只得率部眾往更北之地遷徙放牧。 薛延陀汗位不穩(wěn),便是大唐重挫他們的又一次機會。不知崔尚書究竟會借著這回出使,給他們埋下什么內(nèi)患呢?他可不信,這位崔公僅僅只是傳圣人的敕旨,將新興公主換了契苾何力便作罷了。這種事,誰都能做成。但有些事,或許非崔公不能成。 又過了數(shù)天,眾人才算真正到達了薛延陀牙帳所在之地。只見無邊無際的草原上,一條清澈的河流奔騰而過,無數(shù)牛羊馬匹在視野可及的范圍內(nèi)吃草、奔跑。而在河流旁邊,數(shù)千頂帳篷仿佛灰白色的云朵一樣拱立在原野上。帳篷群中,既有牽著馬匹來回巡視的騎兵,亦有弓著腰辛苦勞作的牧民與奴隸,加起來足足有萬余人。再仔細看,甚至依稀還能看見粟特商隊的身影,正很是熱火朝天與牧民交換貨物。 這是謝琰所見過的最大的部落——或許不該稱之為部落,應當算得上是“城鎮(zhèn)”。若將帳篷視作房屋,將牙帳視作王庭,薛延陀人的“都城”或許也稱得上頗為繁華了。突厥降部雖也人口眾多,但到底可汗統(tǒng)轄的部族不曾像這樣全聚在一處,自然也沒有這般赫赫聲威。 “崔尚書,請!”突利失笑道,指向最華麗高大的那一頂帳篷,“我阿父已經(jīng)等待多時,咱們這便去見他。不過,去見阿父之前,崔尚書可需休息片刻?”他的態(tài)度仍是和善得很,卻難掩眉目中的幾分焦急之色。原因無他,一連幾天示好,崔敦都當作不曾聽懂般,沒有給他任何回應。這位小可汗甚至懷疑是跟來的通譯不懂薛延陀語,或者譯錯了的緣故,才讓這位大唐使者根本沒有任何反應,于是對鴻臚寺長史也沒什么好臉色。 崔敦微微一笑:“以大唐的禮節(jié),遠道而來、風塵仆仆,自然不能就這樣去拜見可汗。若是能洗浴一番,再換身公服襕袍,那便再好不過?!?/br> 聽完翻譯后,突利失點頭道:“大唐有大唐的規(guī)矩,既然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崔尚書就隨意一些。為大唐使節(jié)準備的帳篷早就收拾好了,自會有人將你們帶過去稍作歇息。我先去王帳中回稟阿父,待會兒再來接崔尚書?!?/br> 崔敦又不緊不慢地接道:“不知待會兒可能見到契苾可汗?他是我大唐皇室的女婿,臨洮縣主很是想念他,之前還囑咐我好好看顧著契苾可汗,免得他再次受傷?!彼藭r的態(tài)度不軟不硬,但刻意提起“受傷”二字,便已經(jīng)昭示著不滿之意了。 提起契苾何力,突利失的臉色微微一變,很快便恢復了笑臉:“崔尚書放心,契苾可汗也是我們的貴客,自然不會慢待于他。若是崔尚書想見他,我問一問阿父再說?!?/br> “有勞小可汗了。”崔敦笑著微微頷首,略帶幾分矜持。 謝琰將這些都看在眼中,默默地將每個人的神色與應對都記下來。并非誰都有這樣的機會,能親眼得見大唐與薛延陀的另一種交鋒。他能自其中學到的一切,往后都必定獲益無窮。 ☆、第四十四章 契苾何力 謝琰靜靜地守在帳篷外,無論是面露譏笑之色的薛延陀騎兵或是骨瘦如柴傷痕累累的奴隸,都未能令他轉(zhuǎn)移目光,更未動搖他的情緒。他旁邊是崔敦的親信部曲,與幾個魁梧如小山般的大漢站在一處,更襯得他身形單薄消瘦。 不多時,李和并幾位折沖都尉便已經(jīng)換了身衣衫,前來拜見崔敦。謝琰朝他們見禮,李和卻只用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脊背,低聲道:“既然得崔公看重,便只管遵命行事就是!”謝琰淺淺一笑,勾起嘴角:“祖父,孩兒省得?!鄙碓谘ρ油友缼ぃ踩莶坏萌魏稳穗S意行事。否則,影響的便是北疆局勢、大唐的安穩(wěn),數(shù)千萬百姓的安寧生活。便是再深恨薛延陀人,他也很懂得把握分寸。 逢什么時機,該做什么事,是他眼下最該學的。待到更進一步,那便是為了行事而制造時機了?;蛟S,此時此刻帳篷內(nèi)崔尚書的一句話一個舉動,便能決定數(shù)年后的大局變換。并非攻城掠池才是兵法,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將詭道用得神乎其神,方是用兵之上策。若說保家衛(wèi)國、血rou搏斗對抗能激得他熱血沸騰,那這種運籌帷幄之中的瀟灑則更令他神魂震顫、不能自已。 以殺止殺,并非上策。待在軍府所能做的事,無非是保護與開拓罷了。但真正掌握國計民生的翻云覆雨之手,卻仍遠在長安。掃平胡虜之后,他遲早都會踏進長安那座巍峨的宮殿中,為天下蒼生,為大唐疆域,為陳郡謝氏,做出既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決策。 正思索間,遠遠就見突利失小可汗匆匆而來,步伐迅疾,神色暗沉,眉目間滿是惱怒與忿恨。不過,待來到帳前時,他便恢復了原本的笑臉模樣:“不知崔尚書是否準備妥當?阿父聽聞大唐天子使者到了,十分歡喜。” “讓可汗久等了。”崔敦掀帳而出,一身精致的紫色襕袍穿出了大唐高官重臣的氣勢與尊貴,手中持著旌節(jié),愈發(fā)顯得氣度非凡。突利失自然知曉,服紫是大唐三品以上高官才有的榮譽。只是不曾想到,換了身衣裝,這位大唐來使的威勢便隆重許多,怕是與可汗相較亦不相上下了。 兩人走了幾步,崔敦忽然又問:“契苾可汗安在?” 突利失似是早就料到他定然還會問,很是自若地笑道:“因姑臧夫人近來身子略有些不適,契苾可汗心中擔憂,接連幾日都在夫人身邊侍疾。崔尚書若想見他,也不必急于一時。諸位在牙帳還須得盤亙一段時日,何愁沒有見面的機會呢?” “契苾可汗事母至孝,自然不能輕易打擾?!贝薅亟又脑拠@道,轉(zhuǎn)頭吩咐了部曲幾句話,又道,“臨行之前,臨洮縣主托我?guī)Я诵┮挛锝o契苾可汗。我派人去送一趟,應當也無妨罷。” 聞言,突利失神情微變,剛想托辭幾句,就見部曲捧出一個精致的檀木箱籠。崔敦隨口吩咐道:“謝小郎便抱著箱籠去一趟罷。路上小心些,這是縣主的一番心意,可不能出了什么錯漏?!彼穆曇羰制胶?,卻暗藏著幾分威嚴,容不得任何人推拒。 “是。”謝琰接過箱籠,發(fā)覺這箱籠輕得很,或許確實只是些衣物罷了。 突利失已經(jīng)失了先機,見謝琰不過是個年幼的“仆從”而已,于是也只得故作大方道:“能得臨洮縣主送來的禮物,契苾可汗想來應當會很歡喜。姑臧夫人所居的帳篷離此處有些距離,便由我的部下帶著崔尚書的仆從去罷?!?/br> 于是,謝琰便隨在幾個高大的薛延陀兵士身后,默默朝著帳篷群內(nèi)行去。他生得幼小,又“言語不通”,薛延陀兵士并未將他放在眼中,自顧自地說起了話?;蛟S因上官不在的緣故,他們所言頗有幾分肆無忌憚,無非是戰(zhàn)利品、牛羊、女人、酒等。被軟禁的姑臧夫人、契苾何力、契苾沙門自然也是話題之一。 謝琰靜靜地聽著,從他們的只字片語中分析出他所不知的一些珍貴消息。 薛延陀最近與西突厥頻繁交戰(zhàn)?為了爭奪漠北之首的地位,為了鐵勒諸部不再對突厥人俯首帖耳,所以才想借著與大唐和親的時機提高聲望?打的主意倒是不錯,這位夷男可汗還真是狡詐如狐、能屈能伸的人物。對大唐有所求時,不惜放下身段,求親、議和、稱臣,無所不為;一旦稍微強大一些,狼子野心便暴露無遺,如潛伏的餓狼一般,不放過任何一個從大唐身上撕下一塊血rou的時機。 此次薛延陀巧言令色說服契苾部劫持契苾何力一家叛出大唐,原本是想借此集合鐵勒諸部的力量,順帶離間大唐幾位胡將。卻不想契苾何力對皇帝忠誠若此,萬般計策反倒都使不出來了。薛延陀人對契苾何力自然沒什么好話,卻沒想到他居然能給和親之事帶來轉(zhuǎn)機,也實在是意外之喜。若是和親之事能成,契苾何力給薛延陀人帶來的好處,應該也不亞于他徹底叛唐了罷。 想到此,謝琰不免對薛延陀人又高看了幾分。這些草原上的胡族,絕非什么魯莽之輩。他們太懂得生存之道,依照本能便能使出各種魑魅伎倆,簡直令人防不勝防。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徹底打斷這些北方胡族的脊梁?迫使他們不再你方唱罷我登場,無休無止地擾亂大唐邊疆的安寧?殺個干凈?遠遠驅(qū)走?或者以胡制胡? 以他的閱歷,尚且想不出來??傆X得目前無論是什么良計,都仍并非萬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