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內(nèi)，朱厚照盤腿坐在榻上。面前一盤核桃大的蜜粽，雪白晶瑩，玉雕一般。

    夾開一枚棗粽，送進(jìn)嘴里，糯米裹著蜜棗，香甜的滋味溢滿口腔。

    “這個好！”舔舔嘴唇，夾起余下半個，送到夏福嘴邊，笑道，“梓潼嘗嘗。”

    “謝陛下?！?/br>
    半個棗粽，夏皇后分作兩口，仍鼓起腮幫。

    自從分過豆糕硬糖，皇帝皇后在一起，最常做的事就是吃。

    兩個人一起吃，味道更香。

    糕點，糖果，膳食，每天四五頓，飯量逐日增多。

    好在小夫妻都忙，吃得再多，也不見長rou。

    對此，朝中不是沒有非議。

    天子多吃幾盤豆糕，都有言官上疏。帝后同樣好吃，成何體統(tǒng)，怎能視而不見？

    楊瓚不在京中，謝丕顧晣臣出使，沒人幫朱厚照出主意。好在有李閣老點播，解了天子燃眉之急。

    文華殿筵講之后，朱厚照二話不說，直奔清寧宮。

    “兒子是真餓。”

    五個字，張?zhí)螽?dāng)即怒了。

    一國之君吃不飽飯，這還了得！每天處理朝政，常深夜不歇，多吃兩盤點心，值得這樣？

    靡費內(nèi)庫？

    好，哀家解決！

    愛子之情爆發(fā)，張?zhí)筇С鲢y箱，掀開箱蓋，都是雪亮的銀錠。

    “天子放心，有哀家?！?/br>
    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一天吃八頓也沒關(guān)系。內(nèi)庫錢不夠，哀家這有。一國天子，竟要餓著肚子處理朝政，這叫什么事！

    有人彈劾？

    隨他去！

    “哀家倒要看看，誰敢挑毛病。再敢挑，哀家就去哭先帝，明擺著欺負(fù)咱們孤兒寡母，喪良心！”

    這話誅心。

    張?zhí)鬀]有政治頭腦，卻能刺中“對手”痛腳。

    換成太皇太后和吳太妃，還能講講道理。

    張?zhí)蟆欣硪渤蓻]理。

    不見先帝都被哭得沒法子，將李夢陽下獄？

    事情性質(zhì)不同，結(jié)果卻未必不同。一旦張?zhí)笙露Q心，豁出去，甭管都察院還是六科，都得讓路。

    后宮不干涉朝政？

    幾盤糕點，和朝政沒半點干系。

    奢侈靡費？

    沒動國庫，不用內(nèi)庫，太后的私房錢，朝官有什么資格管，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太后出錢，言官都打了退堂鼓。

    朱厚照一身輕松，前腳接過太后的銀子，后腳就送了兩套舶來的首飾和一斛珍珠。

    張?zhí)蟮昧硕Y物，為兒子孝心感動，母子關(guān)系漸漸轉(zhuǎn)好。

    太皇太后和吳太妃也沒落下，同樣是外邦首飾和珍珠寶石。

    夏皇后沒得首飾，一株珊瑚樹擺在寢殿，晃得宮人內(nèi)侍兩眼發(fā)花。

    有了官員表禮和海匪繳獲，內(nèi)庫日漸豐盈。少年天子財大氣粗，對“自己人”愈發(fā)大方。楊瓚尚未回京，賞下的金銀珍寶已堆滿長安伯府庫房。

    四品文官，沒有宅院，仍借宿他人府中，天子不覺奇怪，旁人自不會多言。

    朱厚照對“自己人”大方，軍餉災(zāi)銀也給得痛快，偏偏對朝中文武吝嗇起來。

    端午佳節(jié)，不賞金銀改賞粽子，就是最真實寫照。

    能說天子做得不對？

    朱厚照必拍案而起。

    “直諫朕奢靡的是爾等，說朕不體恤臣工也是爾等，朕究竟怎么做，爾等才滿意？亦或是朕無論怎么做，爾等都要挑刺？！”

    群臣無言以對。

    由此，天子以洪武舊法為旗，以勤儉節(jié)約為桿，凡是佳節(jié)恩賞，一律削減。查出有官吏貪污，全部嚴(yán)懲。

    發(fā)下軍餉災(zāi)銀，必以東廠番子和錦衣衛(wèi)護送。當(dāng)?shù)毓賳T敢伸手，必要有被剁爪的覺悟。

    “尚膳監(jiān)的手藝越來越好?！?/br>
    分完五個甜粽，朱厚照挾起咸粽，同樣分給皇后一半。

    正要入口，一名中年宦官忽然來報，錦衣衛(wèi)又帶回了消息。

    “可是楊先生？”

    宦官品級不夠，無法入內(nèi)殿，只將詳情告知谷大用。后者聽天子詢問，立即道：“回陛下，不是楊御史，是出使倭國的謝郎中送回文書?！?/br>
    “哦？”朱厚照放下筷子，擦擦手，“拿給朕?！?/br>
    “是?！?/br>
    谷大用呈上文書，朱厚照直接翻開。

    夏皇后起身，端著空盤離開榻邊，借故避入側(cè)殿。

    “陛下，妾先告退?！?/br>
    朱厚照點點頭，認(rèn)真翻閱官文。

    越看眼睛越亮，到最后，控制不住驟然升起的喜意，嘴角差點咧到耳根。

    有錢了！

    朕有錢了！

    整座銀礦，開采十年，足夠再堆滿五座承運庫！

    “谷伴伴。”

    “奴婢在?！?/br>
    “傳牟斌戴義乾清宮覲見。”

    “是！”

    谷大用退下，朱厚照下榻，喚來宮人，道：“告知皇后，朕回乾清宮，晚些再過來?！?/br>
    “奴婢遵命?！?/br>
    宮人雙頰緋紅，盈盈下拜。腰帶刻意束得緊，恍如成熟的水蜜桃，誘惑。

    朱厚照惦記銀子，壓根沒看一眼，大步流星奔出寢宮。

    這一幕落在女官眼中，立即皺緊眉頭。

    待宮人稟報皇后，退出內(nèi)殿，立即被兩個中官扭住。

    “奴婢犯了何錯？”

    “犯了何錯，你不知道？”

    女官表情冰冷。

    不提皇后本就是個美人胚子，得天子寵愛。長春、萬春宮的沈妃王嬪吳昭儀，哪個不漂亮？哪個不是一等一的美人？

    一個小小的宮人，竟妄想接近天子，一步登天，簡直是找死！

    越近仁壽宮，宮人臉色越白。

    到宮門前，雙膝發(fā)軟，連聲音求饒，只求女官能放過自己。

    “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

    “堵上嘴！”

    后悔已晚，無論王太皇太后還是吳太妃，都不會輕饒她。

    經(jīng)歷過萬氏之禍，兩宮對宮人媚主尤其忌諱。

    殺雞儆猴，并不只適用于前朝。

    “皇后正位，綿延嫡嗣，方為國朝之福?！?/br>
    逗著鵓鴿房送上的鸚鵡，王太皇太后淡然道：“皇后年紀(jì)小，怕下不了手。哀家半截身子入土，沒那么多忌諱?！?/br>
    “娘娘說的是?！眳翘?，“好在發(fā)現(xiàn)得早。以天子的性子，也不會再有萬氏那樣的禍害。”

    “這倒是?！碧侍簏c頭，“外八道的，沒得壞了內(nèi)宮清凈?！?/br>
    鸚鵡歪著腦袋，忽然開口，叫道：“娘娘萬福！”

    “瞧這小東西。”

    兩人都笑了，逗著鸚鵡，好似忘記跪在殿門外的宮人。

    伺候的女官暗中嘆息，明日，怕又要馳出一輛宮車，卷走一張草席。

    皇宮大內(nèi)，本就是最無情之地。

    認(rèn)不清自己，貪圖富貴，妄想飛上枝頭，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幻夢。

    朱厚照為發(fā)現(xiàn)銀礦狂喜，謝丕將啟程歸國，嚴(yán)嵩尚要留一段時日，繼續(xù)和倭人打交道。

    出使朝鮮的顧晣臣和王忠，未必好過到哪里去。

    朝鮮沒有半禿將軍，黑牙美人，但一日三餐，頓頓都是泡菜，實在要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