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我的那五塊算他頭上吧，你不用找了。”

    收銀小妹反應(yīng)過來，點點頭，揚著手里的五塊錢，對江水喊：“那個要買雞絲面的先生，有人幫您付錢了！”

    江水看過去，傅立業(yè)對他友善地點了點頭。

    這張面孔他認識——西裝革履，戴一副無框眼鏡。

    “謝謝?！苯呋厝?，很快，他的雞絲面就端出來了。

    傅立業(yè)的四碗面也打包完畢，他一手拎兩只打包袋，湯汁又燙又滿，因此提得很小心。江水不免多看了一眼，傅立業(yè)順著他的目光，笑道：“這家面店味道真不錯?！?/br>
    江水點頭，道：“你買四份。”

    他說：“家里有病人，忽然想吃面。我和她父母只好隨她一起。你慢慢吃，我先走了?！?/br>
    他如履薄冰地走出面館，江水端著鐵盤，一時看得入神。

    收銀小妹提醒他：“先生，那邊還剩一個空位。”

    指了指靠門的位置。江水剛要端著走過去，就被別的人捷足先登。

    這家面館生意奇好，不一會兒功夫，所有的位置都坐了人。

    江水對收銀小妹說：“你幫我打包吧。”

    “哦，好的?！?/br>
    面拿回家的時候，有點糊了。

    他換了家里的碗盛面，取了竹筷吃。

    面的味道的確很棒，可他吃了幾口就吃不下去了。說不上是因為什么，明明肚皮還是空的，可偏偏什么胃口都沒有。

    這碗面是和楊梅相親的男人買的。

    人最怕對比，一比較，就變得不快樂了。

    可江水仍舊忍不住想，他渾身上下無論哪一點，都比不過那個男人。而他現(xiàn)在還要吃那個男人買給他的面。

    他吃不下去。

    這么會兒愣神的功夫，那碗雞絲面全糊了。面條吸了湯汁，變得又粗又肥，快要從碗里脹出來了。

    他忽然想笑，此情此景，他想起楊梅。楊梅吃面，總是要把面吃成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越吃越多，最后他沒辦法，只好幫她解決掉。

    現(xiàn)在，他坐在楊梅坐過的位子，吃著楊梅吃過的面，好像什么都沒變，一切恍如昨日。驚醒過來之時，卻猛然發(fā)覺，其實一切早就變了。

    你是一棵樹，要是有人要把你攔腰砍斷，你怎么辦？

    那就來年春天再發(fā)芽，重新長過。

    如果那個人一定要把你砍斷呢？

    那我就再長，一直長。

    這顆飽經(jīng)風霜的樹，在天寒地凍里掉光了葉子，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和傷痕累累的樹干?？煲卟贿^去了。

    他抖著手，機械地又送了一筷子面進嘴。味同嚼蠟。

    他的鼻子已經(jīng)聞不到雞絲的香氣，甚至在某一時候，呼吸都略顯艱難。他回過神來，原來他的鼻子已經(jīng)塞住了，因為它抵抗不住默默淌下的淚。

    那碗面一直放在桌上，好幾天都沒有收拾。

    江水睡了個昏天黑地。

    再爬起來的時候，他都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了。如果不是敲門聲響起來，他大概會一直躺下去，躺到他的枝干斷掉，樹根腐爛掉，整棵樹消失掉。

    敲門的人很有毅力，一下敲得比一下響，頗有你不開門我就一直敲下去的意思。

    江水從廚房的窗戶看出去，能看見大門前站著的人。紅頭發(fā)，竟然被他找到這里來。

    距離上次和他在大排檔喝酒，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星期。

    “開門開門！江水我知道你躲在里面！”紅頭發(fā)敲得拳頭都痛了，休息幾秒揉了揉手，繼續(xù)抬起來敲。

    拳頭還沒落下去，大門打開了。

    兩人對視的時候，一句話都沒說——江水是懶得說，紅頭發(fā)是說不出。

    才短短幾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紅頭發(fā)驚訝地瞪著眼前的男人，連他這么粗心大意的人，都能輕而易舉地看出江水瘦了，皮膚干了，不知道他多久沒洗澡，身上有油臭的味道。

    他現(xiàn)在這幅樣子，把他推進垃圾堆里，也一點也不違和。

    更可怕的是他的頭發(fā)。

    紅頭發(fā)大張著嘴，唇上的肌rou顫抖了幾下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江江江江水，你做發(fā)型去了？”

    江水沒理他，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捋面前人的頭發(fā)，半天，才說：“你照過鏡子沒？”

    如果照過鏡子，他就能看見自己那一頭花白的發(fā)。

    終于回過味來，紅頭發(fā)正了臉色。江水怎么可能去做發(fā)型？他這一頭華發(fā)，鐵定是自己長出來的。

    紅頭發(fā)驚得說不出話，好久過去，他依舊目瞪口呆，嘴上嘀嘀咕咕：“一夜白頭？小說里的吧?！?/br>
    他取出手機，調(diào)出鏡子，擺在江水眼前：“你看，你自己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水看著鏡里的自己，有一剎那的呆滯。但很快，他又恢復(fù)波瀾不驚的死氣。

    一轉(zhuǎn)身，他往回走。

    身后紅頭發(fā)追上來，一邊走一邊說：“江水，你知道自己現(xiàn)在像什么嗎？像糟老頭！我的媽呀，你這是受什么刺激了？那天看你也就鬢角長幾根白頭發(fā)，現(xiàn)在整個頭都長，你發(fā)展夠迅速的呀?！?/br>
    “……”

    一進房門，紅頭發(fā)噤聲不語了。這陰沉沉的房子，讓他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zhàn)。

    江水從柜子里取出一瓶農(nóng)夫山泉，遞給紅頭發(fā)，紅頭發(fā)被這氣氛嚇得夠嗆，大腦沒下達指令，手就擰開瓶蓋，咕咚喝了一口。

    江水看也不看他，繼續(xù)往里走，又說：“你看下保質(zhì)期?！?/br>
    紅頭發(fā)一口水噴了出來。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笔置δ_亂去翻保質(zhì)期，幸好，還沒過期。

    他把礦泉水丟到一邊，跟著江水走到床邊。

    床板上鋪著一層棉被——實際上就是棉絮，是那種沒有套被套的棉被。

    江水直接就這么躺在上面，床邊的地板上扔滿了折掉的煙蒂。

    紅頭發(fā)覺得自己都快要沒處落腳了。

    他想罵江水幾句，但一看他的臉，涌到嗓眼的話又咽了下去。

    最后，他只是輕聲說：“江水，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云姐看見了，會難過的?！?/br>
    ☆、她的愛氣勢如虹

    江水和紅頭發(fā)坐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

    李云讓紅頭發(fā)辦的事，就是帶回江水。她在電話里沒明講，但紅頭發(fā)還是聽出來了。他在李云身邊待這么多年了，猜透她的意思還是很容易的。

    這么多年，他是頭一次看見李云對一個男人這么上心。這讓他有點嫉妒，但他對李云的感情，更多是被解救于水火的感激，而李云對江水的感情，是真正的男女之情。

    這樣一想，那丁點嫉妒好像又沒什么必要了。

    這次過來，李云給紅頭發(fā)的錢還挺多的，這筆錢足以讓他們挑選最好的航空公司，選坐最貴的頭等艙。不過江水死活不愿意，最后他們選擇了火車——這慢悠悠的火車。

    仿佛在這一段漫長的路程里，江水能隨時反悔一樣。

    紅頭發(fā)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對李云是忠心耿耿的。

    江水坐在他對面，右手夾著煙，左手捏著手機。捏得很用力，掌rou用力得都發(fā)白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紅頭發(fā)想，他必須得斷絕江水猶豫的念頭。

    一不做二不休，他猛一出手，搶過江水的手機，往車窗外一丟。甚至沒發(fā)出一點聲音，那只手機就消失在茂密的樹叢里了。

    江水抓不回手機，只能抓住紅頭發(fā)的手腕：“你干什么！”

    紅頭發(fā)背往后一靠，竟然吹起了口哨：“不好意思，手滑。”

    江水死死盯住他，臉上沒什么太大的表情。但這樣的神情，看得紅頭發(fā)心里直發(fā)毛。他下意識抓緊自己口袋里的手機，生怕面前的男人一發(fā)瘋，就把他手機也丟出去了。

    然而江水并沒有發(fā)瘋，他手上的力氣很快松下去。仿佛泄洪一般，無力地靠在椅背上。

    紅頭發(fā)暗自放心，故意安慰他道：“你那破手機，丟了就丟了。北京是什么地方？那里可遍地是黃金！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一天換一只手機?！?/br>
    見江水一聲不吭，閉著眼睛像是陷入沉思，紅頭發(fā)再接再勵：“去北京就是重新開始，你得和過去說聲拜拜?！?/br>
    江水緩緩睜開眼，耳邊已經(jīng)聽不見任何人說話的聲音。紅頭發(fā)的嘴巴一張一合，像一條聒噪的鯉魚。他兀自望向窗外，綠油油的樹叢飛速劃過，rou眼捕捉不到它們的細節(jié)。

    他的手機就埋藏在那片綠色當中，他的過去也是。也不知道會不會深陷入泥里，會不會被風吹被雨淋，會不會被太陽照，會不會在塵埃里開出一朵花來。

    他再次閉上眼，心中默默嘆息著。五官漸漸明朗，能聽見外界的聲音。

    紅頭發(fā)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閉嘴了，江水聞到紅燒牛rou面的味道，睜開眼，看見紅頭發(fā)正低著頭吸里呼嚕地吃一碗泡面，裊裊的香氣被風吹過來，吹得他肚皮忽然就空了。

    突然間，紅頭發(fā)抬起頭，嘴里還塞著面，說話口齒不清：“想吃嗎？”變戲法似的從一旁的行李袋里摸出一碗新的，摔到江水懷里：“紅燒牛rou的沒了，來個老壇酸菜吧你。”

    江水泡好面開始吃的時候，紅頭發(fā)已經(jīng)吃好在擦嘴巴了。他看著江水，笑了笑，忽然說：“喂，你吃了我的面，這一路就得聽我的。懂不？”

    “……”江水抬頭看他。

    他一拍大腿，理所應(yīng)當?shù)卣f：“怎么，你以為面是白吃的？”

    “……”

    “要不是我?guī)Я嗣鎭怼奔t頭發(fā)腳往座椅上一踩，老氣橫秋地說，“你知道火車上泡面賣多少錢么？”

    “……”

    “你渾身上下全給人家也買不起。也就大爺我心好，免費給你吃。你還不得感恩戴德，聽我的話?。俊?/br>
    “……”

    等江水吃完，紅頭發(fā)遞過去一瓶礦泉水。

    江水接過，揚了揚瓶說：“水也不是白喝的？”

    紅頭發(fā)打了個響指：“聰明！還懂得舉一反三啊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