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應(yīng)聲，急忙抬手去拿，不小心牽扯到傷處，胳膊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遞了過去。

    “費斯小姐，你胳膊是否有所受傷，或者拉傷？如果是的話，等下或許我可以幫你看看?！?/br>
    坐在瑪格麗特邊上的那個年輕人是斯特勞斯夫婦一位老朋友的兒子，名叫克拉倫斯。他是紐約醫(yī)學(xué)院的醫(yī)學(xué)碩士。他似乎對瑪格麗特很有好感。從她落座后就一直殷勤地找機會和她說話。她剛才的那個停頓動作沒有逃過他專業(yè)的眼睛，立刻俯身過來，關(guān)切地低聲詢問。

    對面的卡爾正在和新認識的米利特先生說話，漫不經(jīng)心般地瞥了一眼。

    瑪格麗特正好抬起眼睛，對上了他的視線。

    他的嘴角還帶著笑意，眼神里卻含著一絲警告般的意味，并且，仿佛還隱隱有點不快？

    瑪格麗特一凜。急忙放下胳膊，“沒有。謝謝您的關(guān)心。我很好?！?/br>
    “我很高興得知你也即將去紐約工作。如果以后你在醫(yī)療方面有任何疑問或者需要幫助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我很樂意為你答疑解難。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他向站在后面的一個侍者要了張便簽，寫下他在紐約的地址電話，然后推到了瑪格麗特的面前。

    在對面那兩道目光的注視下，瑪格麗特硬著頭皮接了過來，低聲道謝。

    “哈哈，看到年輕人這么快就熟悉起來，我更加感到自己老了?！彼固貏谒瓜壬沧⒁獾搅丝死瓊愃箤Μ敻覃愄孬I殷勤的舉動，笑著打趣，“我應(yīng)該早點介紹你們認識的。明天就到紐約。如果你動作夠快的話，或許還能在下船前請到費斯小姐和你一起吃頓晚飯。”

    “這是我的榮幸。”克拉倫斯立刻說道，“事實上，我現(xiàn)在就可以去定今天晚上的位置，不知道您是否有空，費斯小姐？”

    瑪格麗特的后背開始冒汗了。下意識地再次抬眼看了下對面。

    他正靠在椅背上看著她，表情似笑非笑。

    “我……”

    她困難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再次拿道格勞斯小姐當(dāng)擋箭牌，“非常感謝您的盛情，但是今晚我已經(jīng)和道格勞斯小姐約好了，恐怕不能取消，非常抱歉。”

    “沒關(guān)系?！笨死瓊愃寡陲棽蛔”煌窬芎蟮氖渲?，但很快就笑道,“希望下船后能有機會?！?/br>
    “好的，謝謝您?！爆敻覃愄睾貞?yīng)道。

    “諸位抱歉，我還有點事，先走了?！笨柡鋈惶统鰬驯砜戳艘谎?，說道，“你們繼續(xù)慢慢享用。”他站起來微笑著和同桌的男人道別，向斯特勞斯太太和米利特太太彎腰，視線最后掠過瑪格麗特，隨即轉(zhuǎn)身離去。

    “英俊，風(fēng)趣，又有風(fēng)度?！钡人x去后，米利特太太說道，“可以預(yù)見，布克特小姐將會有一段非常令人羨慕的婚姻。”

    “我親愛的太太，你說這話，將我置于何地？”米利特先生表示不滿。

    滿桌人再次笑了起來。

    瑪格麗特也跟著笑，視線落向他剛消失的那扇玻璃門的方向，心里卻再次沉甸甸地漲墜了下去——

    或許是因為這個昨晚幫了她大忙的男人給她帶來的巨大心理壓力，或許是因為她所知道的今夜泰坦尼克號悲情的結(jié)局，或許……

    兩者兼而有之。

    ————

    午餐終于結(jié)束。與米特里夫婦告別后，瑪格麗特陪著斯特勞斯夫婦回房間小憩?？死瓊愃贡硎疽黄鹚?，而安德魯斯也同路，于是幾個人沿著甲板一起往回散步。經(jīng)過一排倒扣著的救生艇邊上時，瑪格麗特終于忍不住，問道：“安德魯斯先生，這條船上救生艇的數(shù)量是足夠配備的嗎？”

    安德魯斯一怔。仿佛躊躇了下，終于笑道，“事實上，救生艇的數(shù)量是不夠載走船上全員的。不過費斯小姐大可以放心。我想能用到它們的概率微乎其微。”

    “那么有可能讓船減速，或者稍微改變一下航道嗎？”瑪格麗特明知會得到怎樣的回答，依然還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我想這不大可能，”安德魯斯先生大約把她的提問當(dāng)成好奇心在驅(qū)使，耐心地解釋，“全速前進是伊斯梅先生的意思。至于航道的經(jīng)緯度方向，這是經(jīng)過嚴格測算后得出的最合理結(jié)果，沒有特殊情況的話，不允許做出任何變動?！?/br>
    瑪格麗特沉默了。

    “瑪格麗特曾被一個沉船的噩夢困擾，所以總是放心不下?！彼固貏谒瓜壬χ鵀樗牟粚こＲ蓡栂虬驳卖斔菇忉?。

    瑪格麗特也為自己的疑慮向他道歉。

    “沒關(guān)系。我知道確實有少部分人會從心底對乘坐類似于輪船之類的交通工具感到恐懼，”安德魯斯看著瑪格麗特，微笑道：“費斯小姐，我以泰坦尼克號總設(shè)計師的身份向您保證，您腳下的這條船可以算得上目前為止世界上最安全的快速交通工具之一。明晚您會安全抵達紐約的。”

    瑪格麗特表示感謝。

    與安德魯斯先生分開，送斯特勞斯夫婦回房間后，瑪格麗特的邊上就只剩下了看起來似乎還興致勃勃的克拉倫斯。

    “費斯小姐，甲板上的風(fēng)光很不錯。想不想繼續(xù)去走走？”他邀請道。

    瑪格麗特正想婉拒，身后上來了一個侍者。

    “費斯小姐，這里有您的一張便條?！?/br>
    侍者遞過來一張折疊起來的便條，朝她欠了欠身，轉(zhuǎn)身立刻走了。

    瑪格麗特接了過來，慢慢展開。

    她的心猛地一沉，呼吸也跟著一窒，下意識地扭頭張望，什么人也沒看到。

    “你怎么了？臉色忽然不大好？出什么事了？”克拉倫斯覺察到她神色的變化，問道。

    “沒事，我沒事——”

    瑪格麗特緊緊捏起那張仿佛咬住了她手指的便條，勉強穩(wěn)住已經(jīng)變得紊亂無比的心神，看向克拉倫斯，“很抱歉可能昨晚沒睡好，我現(xiàn)在感到有點累，我想回房間休息……”

    “好的。但請允許我送你回去。因為你的臉色看起來真的不大好。”克拉倫斯立刻說道。

    瑪格麗特幾乎已經(jīng)失去了說話的力氣，沒再拒絕，轉(zhuǎn)身任由他護送自己。

    “費斯小姐，你真的沒事嗎？”送她到房間門口前的時候，克拉倫斯看了眼她緊緊捏住那張便條的手，不放心地再次和她確認，“如果感到不舒服，請告訴我。我或許可以幫你。”

    瑪格麗特再次表示自己沒事。終于送走克拉倫斯后，她回到自己房間，坐到床邊，發(fā)呆了片刻后，慢慢展開那張已經(jīng)被她捏皺的字條，盯著上面那一行沒有落款用黑色水筆寫出來的字跡潦草的斜體字：

    “今晚九點，到我房間?！?/br>
    ☆、chapter 31

    這是瑪格麗特開始有記憶以來渡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午后，也是最短暫的一個午后。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外面走廊上傳進她耳朵的任何響動——乘客經(jīng)過時說笑的聲音、某個調(diào)皮孩子發(fā)出的尖叫，甚至是一聲輕微的咳嗽聲，都會讓她感到心驚rou跳，仿佛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了一般——到了最后，她覺得要是再這樣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用等到天黑下來，她可能已經(jīng)就失去了理智，但好像又沒有勇氣走出這個房間——就在她陷入無比焦慮的時候，一陣突如其來的敲門聲讓她整個人一下感覺到毛骨悚然。

    會是誰？

    她抑住因為這突如其來敲門聲而加快的心跳，大口呼吸了好幾次，慢慢地走過去。

    才打開一道縫隙，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縫里傳了進來。

    “請問，費斯小姐是住這里嗎？”

    謝利！

    瑪格麗特松了一口氣，急忙打開門。

    站在門外的確實是謝利。他一看見瑪格麗特，立刻露出笑嘻嘻的表情。

    “我說過我會來找你的。所以現(xiàn)在我就來了。你看，我沒有騙你?！?/br>
    “是的。我很高興你來找我！”

    謝利老道地自行參觀房間，順帶告訴她一些自己這幾天遇到的趣事或者他對新來的照顧自己的保姆搞的小小惡作劇，手舞足蹈，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瑪格麗特心思重重，雖然已經(jīng)勉強打起精神陪他說話，但依然還是有點心不在焉。

    “費斯小姐，你是不是也討厭我了？”

    終于，在她第三次沒有跟上他的話題時，他仿佛覺察到了她的情緒，臉上的笑慢慢定格住，最后消失，看著瑪格麗特的眼睛里甚至開始漸漸流露出一種類似于悲傷的神氣。

    “我知道我mama對你做的事了。你一定恨她。你也討厭起我了，是不是？”

    他咬了下嘴唇，問完這句話，用怯怯的，甚至帶了點討好她般的眼神看著她。

    瑪格麗特終于意識到，從前天和他在甲板上分開后，一直到剛才他出現(xiàn)之前，因為深陷于自己的麻煩和焦慮，她幾乎就沒怎么想起過他。現(xiàn)在見他情緒變得這么低落，心里頓時涌出一陣糅雜了愧疚和感傷的情緒。

    “不，謝利。大人的事和你沒關(guān)系。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你?！?/br>
    “我知道你在騙我。你只是怕我難過，故意這么安慰我而已，我知道的，”他搖了搖頭，“我知道我是個壞孩子，沒有人會喜歡我的。吉拉特、還有被我mama趕走的照顧過我的所有保姆們，她們中沒一個人喜歡我。就連我的mama……剛才她和我爸爸在房間里吵架的時候，我聽到她也在咒罵我，她說我是個令她崩潰的討厭鬼！就像我的爸爸一樣……”

    他的眼睛里慢慢地閃爍出淚花的影子，卻極力忍著，不想讓它落下。

    瑪格麗特終于從折磨著自己的恍惚心神里徹底清醒了過來。自責(zé)無比。

    “謝利，你別亂想！我真的沒有討厭你。我只是遇到了一件困擾我的麻煩事，所以剛才有點心不在焉。對不起，我保證……”

    瑪格麗特朝他伸出手，但他避開了，抬手迅速抹去已經(jīng)掛在他臉龐上的一道淚痕。

    “再見了，費斯小姐?！?/br>
    他猛地轉(zhuǎn)身，打開門跑了出去。

    瑪格麗特急忙追了出去，在走廊上快追到謝利時，卻意外地看見布萊克太太和另個眼生的女仆模樣的人匆匆趕了過來。看到瑪格麗特，布萊克太太一把抓住還在跑的謝利，厲聲叱道：“我就知道你會來這里！你這個不聽話的討厭鬼！我是怎么教你的？你給我回去！沒有我的允許，哪里也不準(zhǔn)你去！”

    謝利一聲不吭，垂著腦袋，像一只被雨水打濕了羽毛的小鵪鶉。

    瑪格麗特停住了腳步。

    “你要是再敢和這種低賤的人說話，我保證，下船后我立刻送你去教會學(xué)校！”

    布萊克太太拉著謝利轉(zhuǎn)身，臨走前，用充滿了恨意的敵視目光掃了眼瑪格麗特。

    謝利始終垂著腦袋，被布萊克太太半拉半拽地帶著走，小小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視線里。

    瑪格麗特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低落。

    她陷入了新的深深的后悔和自責(zé)。

    為什么沒能及時調(diào)整好心情，以致于讓謝利感覺到他在自己這里也受到了不歡迎。

    他其實一直是個敏感而別扭的孩子。現(xiàn)在她明白了。一定是他聽到了父母吵架，心里原本已經(jīng)非常難過，所以才跑到自己這里來想尋求他熟悉的那種安慰感。但她沒有給他這種熟悉感，所以他以為自己也討厭起他了。

    她想找到他向他解釋。

    但是……

    還有這樣的機會嗎？

    瑪格麗特拖著像灌了鉛的腳步再次回到房間，面對舷窗，一直坐到日影西斜。當(dāng)夕陽開始照射進舷窗，在她腳前的地板上拖出一道長長影子的時候，她終于走出房間，來到了甲板上。

    在心里，她希冀能像那天一樣，謝利會突然冒出來扯扯她的裙角，笑嘻嘻地沖著她露出笑臉。

    但不過是希冀而已。

    甲板上到處都是享受著落日余暉的乘客，很多孩子嬉笑著跑來跑去，但他們中間，沒有謝利的身影。

    天空漸漸變暗的時候，瑪格麗特的思緒再次不可避免地回到了泰坦尼克號的命運上來。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了駕駛臺的邊上，隔著玻璃，注視著里面正在值班的幾個船員。

    cao控著這艘巨大輪船的機輪和工作臺面就在這個房間里，和她隔著一扇門。

    只要能夠改變航向，或者減速，哪怕是一點點，或許也能改變這艘船和船上幾千個人的命運。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