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這個命令實在是難決斷,蘇合猶豫許久,最后還是起了逃避的心思,說:“我再考慮考慮吧。傳令二十七,下一批孩子送過來的時候,加強人手保護?!?/br> 岳清歌冷冷地瞥了蘇合一眼,語氣里含著緊繃地危險,說:“大人是不是忘了說,若是遇上江韶,萬萬不可傷了他?” “岳大哥……”蘇合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求饒地看著他。她心中就算如此想,此時也不能再下這樣昏聵的命令,何況二十七是岳清歌的人,跟她的嫡系畢竟有所不同。事實上,之前處理南渡武林勢力的事情她已經(jīng)夠昏聵了。 岳清歌譏諷地冷笑,含著怒意拂袖而去了。 蘇合恨不能求神拜佛讓江韶消停點了。江湖上的惡人惡事不止她一個吧,江韶這樣盯著她不放,難道真的要讓她親自下令殺了他嗎? 蘇合自知有罪,然而那些炙熱的毫無保留的喜歡,難道最后只能剩下刀劍相向嗎? 蘇合困獸一般在室內(nèi)走來走去,想要找什么打一頓,又隱隱地懼怕。 如果江韶再出手,她會下令殺了江韶的,她知道自己會這么做,就像是過去每一次有事情碰觸到她的底線,她猶豫掙扎痛苦之后卻還是會妥協(xié)一樣。意識到這一點之后,蘇合是如此地懼怕這樣的自己。 蘇合的手隱在袖中微微有些顫抖,她到底是誰?她走到如今這一步,到底是為了什么? 為殺盡暗金堂報仇嗎?仇恨可以支撐她走到這一步? 明明過去一直支撐她向前走的,是愛!可是那些愛,到現(xiàn)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蘇合去了群芳樓探望朱砂。 這一日正好是群芳樓裁新衣的日子,蘇合站在門口,看朱砂跟群芳樓的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衣服搭配,毫不疲倦地討論了一下午。 一直到裁縫走了,人都散了,朱砂才看到角落里坐著的蘇合。 朱砂愣了下,似乎有點猶豫,不過還是走到蘇合面前,有些生疏地說:“師妹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碧K合笑了笑,“我忘了師姐一直都喜歡漂亮的衣服首飾。我會跟封四姐交代,師姐以后想買什么衣服首飾都可以,不必等著這一月一次的裁衣。” 朱砂垂眸,“不過是打發(fā)時間罷了?!?/br> 這幾年朱砂不是沒試過逃走,不過她武功不濟,蘇合又與她同是枯榮谷門下,早防著她用藥,堵住了她一切逃走的可能。 于是朱砂也只好一日一日地在這群芳樓磋磨歲月。那書生她本是極喜歡的,但再多的濃情蜜意,時間久了也就淡了。何況那書生的城府也沒有多深,當蒙蔽眼睛的感情淡了之后,朱砂也終于能看出多少真情多少假意,也就沒意思起來。 師姐妹兩個相對無言。 蘇合沉默了半晌,忍不住說:“師姐沒什么話要跟我說嗎?” 朱砂愣了下,明明是蘇合突然來找她,為什么卻問她有什么話要跟她說? 朱砂驚疑不定地想了想,說:“我最近什么也沒做,師妹,我知道我逃不了?!?/br> “……”蘇合其實沒什么目的,就是想跟師姐說說話。 蘇合想了想,說:“師姐身上這身衣服搭配的真好,不過刺繡有些繁瑣,下次不如試試簡潔些的云紋繡邊?!?/br> “好?!敝焐懊恢^腦,有點拘謹又有點戒備地答應。 于是蘇合也實在想不到要說什么了,明明朱砂之前跟那些青樓姑娘們討論衣飾討論的還挺開心的。也許一個囚禁者想從被囚禁者那里討關(guān)心,這種行為本來就挺可笑的。 蘇合輕輕嘆了口氣,說:“師姐,明年我也許會放你走,你想過離開之后做什么嗎?” 明年武林會盟之后,雖然她并沒有把握短時間內(nèi)鏟除暗金堂,不過也許可以讓暗金堂不再盯著枯榮谷傳人。 朱砂愣了下,謹慎地回答,“我沒想過?!?/br> “師姐沒事可以想一想。”蘇合勾起唇,看著朱砂問:“師姐如果走了,還會回來探望我嗎?” 朱砂眼睛微微睜大,有些迷惑,更多的卻是懷疑。 蘇合自嘲地笑了笑,不再等朱砂的答案,“我走啦,師姐有什么缺的就跟封四姐說?!?/br> 蘇合心里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一首不合時宜的詩——今年元月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當年陪她一起看花燈的那個人,已經(jīng)娶妻,不再聯(lián)絡;那個每年都路過金陵,即使她避而不見也不曾氣餒的人,如今恨她,要除魔衛(wèi)道;兩個陪她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爭相對她好的人,一個已經(jīng)在她看不見的時候莫名其妙的死了,一個就在她身邊,卻搜腸刮肚連話都不知道該說哪句。 ☆、第78章 再勝岳清歌 江韶果然沒有消停。 雖然這次送采買的孩子過來時加派了人保護,不過還是被江韶劫了。 而且這次江韶不僅劫了孩子,還把二十七他們抓起來了,留一個人回來報信,讓蘇合去見他。 真是,不怕死啊。 他見她又有什么用呢?勸她放下屠刀嗎?這又豈是言語相勸就能讓她幡然悔悟的。又或者,他真的恨她入骨,打算親自手刃她了?即使她自知罪孽深重,但又怎么可能認命地任他殺掉? 岳清歌坐在一旁擦劍,雖然沒有說什么,但威脅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表露無遺。 二十七他們是他的屬下,若死于任務無話可說,但因上司昏聵而死,岳清歌絕不可能放手不管。 到如此地步,蘇合也不能再露出絲毫軟弱的樣子。 蘇合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被抽離,在一邊默默地看著自己調(diào)動目前能調(diào)動的人手,交給岳清歌,讓岳清歌帶人去殺了江韶。 因為武林會盟在即,她能調(diào)動的人手不多。可即使只有岳清歌一個,決心下殺手的時候,難道還殺不了一個江韶? 蘇合覺得自己從心到血都是冷的。 她依然不是沒有選擇。 她在監(jiān)察處羽翼已豐,對岳清歌的依仗已經(jīng)不如原來那般大。她若執(zhí)意保下江韶,并非不可以。若岳清歌不服,她也可以令自己的嫡系誅殺岳清歌一系的所有人。 這無異于自斷一臂。她終歸還沒昏聵到那個地步,這樣玩弄權(quán)術(shù)。 點齊人手,岳清歌立刻就要帶人出發(fā),蘇合卻有些不大想跟著一起去。 她去,也許可以放任自己再任性一次救下江韶,哪怕囚禁他一輩子,也比死了好。但更大的可能,也許只能親眼看著他被人殺死,畢竟高手過招,生死只在毫厘之間,根本容不得人阻止。 岳清歌有些不耐煩地低頭看還在磨蹭的蘇合。 蘇合嘆了口氣,拉過一匹馬,翻身騎上去,點頭說:“出發(fā)?!?/br> 濕冷的寒風刺骨,蘇合即使圍攏了銀狐皮大氅,還是覺得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把她整個人都吹透了。 她恍惚著想著,不如就依了江韶,她再也不做這監(jiān)察令,與他并騎走天涯。 可是,這好不容易到手的權(quán)力真的就放棄了嗎?她要重新去當弱者嗎?耗資無數(shù),歷時七年剛剛建成的監(jiān)察處,還未有大的功績,她這個監(jiān)察令就要撂挑子,皇帝陛下會派人天涯海角追殺她的吧?就算是她憑著這些年的情分,繼任監(jiān)察令高抬貴手,陽奉陰違地放她一馬,正道武林能容得下她嗎?暗金堂燒枯榮谷,殺師父的仇,她不報了嗎? 江韶要為了她,拋棄雨花莊的基業(yè)浪跡天涯,被朝廷追殺,被暗金堂追殺,被正道武林追殺,與天下為敵嗎? 江韶能嗎?她相信江韶嗎? 蘇合苦笑,她已經(jīng)可以為了維護手中的權(quán)力去殺江韶了,還想這些有的沒的,掙扎給誰看? 蘇合還抱有幻想,江韶別那么傻,一個人等在那里。他在江南一帶朋友頗多,約幾個幫手也是好的。然而到了約定地點,最后的幻想也破滅,江韶只有一個人,帶著點了xue道捆了手腳的二十七他們等在那里,看著蘇合一行人來勢洶洶,不閃不避不畏不懼。 他一個人站在那里,淵渟岳峙,身上有劍氣透體而出,讓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別開眼睛,仿佛被鋒銳所攝。 人多勢眾,岳清歌也懶得再玩躲在暗處偷襲那一套,直接把江韶圍了起來。 蘇合輕輕夾了夾馬腹,越眾而出,冷冷地揚起下巴,說:“江韶,你數(shù)次阻撓我門下辦事,如今竟敢孤身赴約,你還有什么遺言要說么?” 銀狐皮大氅襯得她膚色如冰雕雪砌,她高高在上地坐在馬上,態(tài)度傲慢又冷漠,言語間又滿含殺意,仿佛真的已經(jīng)放下了過去種種,下定決心殺掉江韶。 然而她身后的岳清歌卻輕輕皺了皺眉。蘇合向前走的太多了,與江韶的距離已經(jīng)近到了一個危險的地步。若是江韶驟然出手,這樣的距離,他恐怕是救援不及。 岳清歌□□的馬向前走了一步,又被岳清歌勒住韁繩。岳清歌微微勾了勾唇,露出一個諷刺的笑。蘇合大約還想讓江韶劫持了她保命,她難道沒想過江韶也有可能殺了她嗎?若是她這一次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死而無怨。 然而江韶即沒有像蘇合期待的那樣劫持她,也沒有像岳清歌惡意揣測的那般試圖殺了蘇合。 他抬起頭,點漆一般的黑眸映著居高臨下的蘇合,態(tài)度有些緊繃地開口,“我很生氣,還有些恨你,所以我去破壞你收攏南渡武林勢力的計劃,又劫了你們采買的孩子。但是我發(fā)現(xiàn)也許我錯了。蘇合,你只要說一句你有苦衷,我就相信你?!?/br> 所以,他冒著生命危險,抓了她的人,獨自約她來這里,就是為了讓她來跟他說一句她有苦衷的? 蘇合心里覺得又荒謬又酸澀,還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 “江韶,你真蠢!”蘇合微微別過臉,語氣譏諷,“無論我有沒有苦衷,你今日都要死在這里了?!?/br> 江韶看了眼將他包圍的人,最終目光落回蘇合身上,“既然如此,就讓我死個明白,蘇合,向我承認你是有苦衷的這么難嗎?你愛過我嗎?” 蘇合終于忍不住憤怒地揚起手里的馬鞭抽了過去,“我?guī)藖須⒛懔?!你問我有沒有苦衷?你問我有沒有愛過你?” 江韶一動不動,任憑她的鞭稍掠過他的頸側(cè),留下一道血痕,執(zhí)拗地看著她,“我只想要一個答案?!?/br> 蘇合拿著馬鞭的手都在顫抖,努力壓抑著,冷冷地說:“江韶,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跪下向監(jiān)察處認個錯,把劫走的孩子放回來,我留你一命?!?/br> 就算底下的人心里再不服,這樣的場合,她既然把話說出來了,他們總是要服從的,先過了眼前再說吧。 “這批孩子既然我見到了,總不能再還給你。但我今后不會再阻撓你辦事。”江韶有些失望地低下頭,低聲說:“我知道南渡的武林勢力四處游蕩,會是個禍患,收攏在監(jiān)察處也許更好。這些戰(zhàn)亂中被賣被拐的孩子,即使不被送到監(jiān)察處,在北邊也很難活下去。蘇合,你并沒有變,你為什么要在我面前將自己表現(xiàn)的那般不堪?是讓我知難而退嗎?” 蘇合心煩意亂,她想的是生死的大問題,可江韶卻一直在這些細枝末節(jié)上糾纏。難道在這個時候,在她這么多屬下面前,她還要跟他承認苦衷,告訴他她心里一直愛他,然后哄他服軟嗎?她如何說的出口! “江韶,把劫走的孩子放回來,跪下向監(jiān)察處認個錯。否則,今天你就死在這里吧?!碧K合盯著江韶重復了一次方才的話,身上殺氣四溢,努力讓他明白她此話的認真與決絕。 江韶知道自己問不出想要的答案,深深地看了眼蘇合,揮了揮手,“不肯回答就回去吧,你們這些人……”他挑了挑眉,掃了眼岳清歌以及周圍的那些殺手,“是一個一個來,還是一起來?” 這么囂張?岳清歌冷笑了聲,下馬一步一步走向江韶,“上次是我疏忽,這次……再來領(lǐng)教?!?/br> 放開手腳不吝殺人,岳清歌要對付江韶根本就不必幫手。 蘇合抿了抿唇,忍不住對江韶說:“之前不過是我覺得你還有幾分有趣,吩咐手下人對你手下留情罷了,你倒真以為自己的功夫很好嗎?” 江韶沒理她,也不知道聽進去沒,只是專注地盯著岳清歌。寒風呼號,江韶身上的氣勢越來越盛。四溢的劍氣讓蘇合□□的馬敏感地覺察到了不安,不等主人下令,就仿佛被驚嚇了一般轉(zhuǎn)頭跑走。 然而岳清歌一步一步走向江韶,每一步身上的氣勢都更加收斂,最終整個人都仿佛融入到環(huán)境里,如果不是一直盯著看他,甚至很容易將他忽略掉。這是隱匿之術(shù)的巔峰。 蘇合控住馬,看著逐漸接近的兩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依然是江韶先出手,鋒銳無匹的劍意斬向岳清歌。 “還想故技重施嗎?”岳清歌冷笑,側(cè)身避過,一劍刺向江韶咽喉。 江韶不語,岳清歌的劍快,而他的劍更快,反手擋住岳清歌的劍,兩人的力量使軟劍彎成弓形,江韶冷冷地看著岳清歌,微微振臂,將軟劍彈開,然后竟然毫不猶豫地反攻回去。 兩人身影交錯,只聽細小的碰撞聲不絕,瞬間已經(jīng)交手十余招。劍氣縱橫間在地上留下交錯的溝壑。 此時此刻,岳清歌沒有半分留情,然而江韶在他的攻勢下竟然能做到與他平分秋色。 蘇合遠遠觀望,不由地震驚,短短幾個月間,江韶的功夫竟然進步如此之快。而他此時用的劍法不是悲秋,不是春曉,不是盛夏,而是雨花莊四時劍法的最后一套——嚴冬。劍意間滿是滴水成冰的寒意。他是終于將四時劍法的劍意都領(lǐng)悟了嗎? 江韶孤身邀約她見面,果然是有所依仗。蘇合握緊手中韁繩,心中升起幾分期盼,江韶也許不會死在這里。 岳清歌自然也察覺到了江韶的一日千里,殺意更盛,招招不離江韶要害,只要江韶稍有疏忽,就會斃于他劍下。 然而岳清歌卻發(fā)覺自己的動作漸漸滯澀起來,內(nèi)息流轉(zhuǎn)都有些不順暢。似乎是速成內(nèi)力的隱患作祟,又似乎是什么無形的氣場在桎梏他。 天空忽然飄落雪花,江韶的劍法卻仿佛如虎添翼。雨花莊四時劍法,本就是順應天時,與天地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