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可蘇mama沒有離開,仍舊垂首站著。伺候了何氏大半輩子,她知道何氏會問的。 “大少爺快回府了吧?!焙问蠜]有問沈卻,而是問起了府里的大少爺沈休,沈休和沈卻都是她的孩子,而且是龍鳳胎。 雖然不懂何氏為何這個時候問起沈休,蘇mama還是照實回答:“回夫人,大少爺再過五日就回府了?!?/br> 沈家的幾位少爺都送到書院里去了。他們平時住在書院里,每隔十日回家小住三日。 何氏點了點頭,又問:“她和大少爺長得像嗎?” 蘇mama這就懂了何氏問大少爺的意思,便說:“回夫人,三姑娘與大少爺畢竟是雙生子。是極像的,可是氣質倒是大不相同?!?/br> “哦?”何氏有些好奇。 “三姑娘畢竟是女兒身,帶著絲柔美,而且身上帶著一種清冷的氣質。而大少爺,則是眉宇之間……英氣十足,并不大一樣。” 蘇mama尋摸了半天,用了“英氣”這個詞兒。然而實際上,作為沈家長房嫡長子的沈休,那就是個囂張跋扈的二世祖! 何氏何嘗不懂蘇mama撿了好聽的詞兒,她那個兒子什么德行她比誰都清楚。 何氏沉吟了一下,又問:“那丫頭……可有不高興?” “沒有,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性子的緣故,依老奴看三姑娘倒是個不計較的性子。是個好相處的。”蘇mama看了一眼何氏緊皺的眉頭,繼續(xù)說:“夫人這么關心卻姐兒,不妨去瞧瞧她。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rou。老奴知道這些年,夫人一直想著她?!?/br> “你不懂啊……”何氏搖搖頭,長長嘆息了一聲?!罢l知道是真的不計較,還是心思太深?!?/br> “罷了,”何氏擺擺手,“歇著吧,明兒就見著了。不急于這一時?!?/br> 沈卻繞到梳妝臺前,直接將短衣脫了,只穿著抹胸的素色里裙,軟綿綿地趴在梳妝臺上。 熱,真熱。 小丫頭囡雪將濕帕子擰干,然后展開,鋪在沈卻的背上。絲絲涼意一點點滲進皮膚,還有淡淡的藥味兒。 囡雪坐在一旁,瞪著個眼睛,嘟著個嘴。 沈卻頓時覺得好笑。 “姑娘你怎么還能笑呢!他們沈家簡直是欺負人!哪兒有這樣迎接自家小姐的?咱們千里迢迢趕回來,一進沈府,居然把轎子停在側門!什么叫有外賓在怕沖撞了?偌大的沈府居然連軟轎都沒有嗎?坐在軟轎里,抬進后院怎么就沖撞了?再說了,居然連夫人的面兒都沒見到,就算是忙著招待外賓,哪怕是抽出芝麻點的功夫望一眼也像個樣子。卻讓大姑娘來接待您!大姑娘要是您嫡親的jiejie也就罷了!可她就是個庶姐??!您再想想晚膳時候大姑娘和四姑娘說的話,誠心給您添堵嗎不是!還有二姑娘飯桌上摔筷子,咱們肅北農家的閨女也干不出這個事兒!五姑娘也皺著個眉,瞧著您像看仇人似的!這么個破地方咱們回來干啥???不如留在肅北逍遙快活!” 囡雪倒豆子一樣一口氣說完,氣得漲紅了臉。 囡雪今年和沈卻同歲,她娘是沈卻的乳娘。在肅北的時候規(guī)矩沒那么多,沈卻和囡雪除了主仆,更多的是相依為命的玩伴兒。 沈卻伸出手,用指尖戳了戳囡雪氣鼓鼓的腮幫子。 她的手指纖細白嫩,然而手背上卻有陳年的燒傷。外衫脫了也就瞧見了。那疤痕有半個手背大,顏色已經很淡了,可是仍舊可以看出當年的燒傷有多厲害。 “是咱們沈家?!鄙騾s糾正囡雪的說法,“以后也不許再說大姑娘是庶出的話了,她早就記在了母親的名下,名義上算是嫡姐了?!?/br> 囡雪頂嘴:“庶出的就是庶出的,不是記在夫人名下就能改變從誰肚子里鉆出來的事實!” 沈卻“哈”一聲笑出聲來,道:“你這模樣和乳娘越來越像了?!?/br>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前年的時候沈卻的乳娘就故去了。丟下了兩個不過九歲的孤苦女娃。 過了一會兒,沈卻垂了垂眼,輕聲說:“這兒是我的家,我總是要回來的。” 囡雪的氣勢立刻就萎了下去,她站起來將沈卻背上的帕子拿走,帕子下的肌膚有著一塊塊極暗的疤痕。她又皺眉說:“先生說過了這藥一天不能停,姑娘你今早干嘛不肯涂藥!我知道您是怕藥味兒讓夫人不喜歡,可是連夫人的面兒都沒見著……” 囡雪說著,聲音越來越低,眼睛已經紅了。 驚覺自己說的有點多了,囡雪抬著眼皮看了沈卻一眼,小聲嘟囔:“我……是不是又多嘴了?” “嗯?!鄙騾s承認,“也就是我,換個主子早一棒子攆了你。” 可沈卻臉上倒是沒有絲毫怪罪的意思。 囡雪吐了吐舌頭,動作熟稔地將帕子放在水里浸著,然后在檀木箱子里翻出藥匣擺在一旁,拖了一張玫瑰小椅到沈卻身后,自己跪在小椅上,仔細地給沈卻背后的疤痕涂抹藥膏。 從四歲的時候,囡雪就是這樣跪在沈卻身后給她擦藥。那個時候沈卻身前身后都是燒傷,不能躺著,不能趴著,只能站著。囡雪就爬上凳子,跪在沈卻身后仔仔細細給她擦藥。 這一跪就是七年。 那個時候囡雪總是一邊擦藥,一邊哭。 她會哭著說:“不疼了,不疼了,都會好起來的。jiejie以后照顧你,保護你,再也不讓別人欺負你!” 后來她年長了幾歲,知道沈卻是主子,自己是下人,便再也沒有自稱過jiejie了??墒窃谒睦镱^還是把沈卻當親meimei看。 “又淺了些,先生可說過了再過三五年您身上的疤痕可就能全消了。”囡雪皺著眉又叮囑了一句:“以后可得早晚兩遍擦藥,再不能停的!” “嗯,嗯。”沈卻應著,自己給右手手背上的燒傷涂抹藥膏。 八年前,她全身上下被燒傷了一半。一個姑娘家,身上落了一丁點的疤痕都是要影響以后的親事的,更何況像她這樣徹底毀了的。 幸好當時沈老爺外調在肅北,結識了當地有名的洛神醫(yī),便將她送到了洛神醫(yī)那兒醫(yī)治。 可是變化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沈卻被送到洛神醫(yī)那兒不出三個月,沈家又被調回了皇城。沈家被調回并非升遷,而是牽扯到一件貪污大案,是被壓回去的。 而沈卻就被留在了肅北,留下來陪在她身邊的只有乳娘和囡雪。 又過了一年,洛神醫(yī)也故去了。 沈卻永遠都記得四歲的那一年,她泡在藥桶里一整日,洛神醫(yī)故去,乳娘病重,沒有人顧得上她。她身上的燒傷有些被水泡開,火辣辣地疼。望著快要結冰的水,她又冷又餓,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絕望。最后她快要昏過去的時候,戚玨將臟兮兮的她從冰涼的水里拎出來。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攀在戚玨的懷里,一抽一抽地哭。 戚玨解了衣帶,將她小小的身子藏在衣袍里,然后輕聲說:“乖,以后我養(yǎng)你。” 沈卻瞬間就止了哭。 口鼻間都是戚玨身上淡淡的藥味兒。當時的沈卻動一下渾身上下的燒傷都要跟著疼痛不已。可是她還是努力側了側身子,仰著脖子去望戚玨的側臉。 沈卻怔住。 她覺得戚玨的側臉是天下最漂亮的,當時那般認為,后來長大了見了更多人,她就更加這么認為。 就算他看不見。 沈卻趴在梳妝臺上,思緒飛回了肅北。她好像又看見了先生撫琴焚香,落棋聽雪。 “姑娘?”囡雪輕喚了一聲,沈卻并沒有應,她氣息綿長,竟是睡過去了。 囡雪踮著腳下了凳子,輕手輕腳的將藥膏收拾好,又去將帕子洗了,做完這些回來看見沈卻還沒有醒。囡雪算了算時間,就去凈房兌了水。 沈薇說肅北地方寒冷,到了冬日連洗澡水都沒有簡直是可笑。沈卻小的時候,可是每日一半的時辰泡在浴桶里的。 桶里的水兌了藥,整個凈房都飄著淡淡的藥味兒。 “姑娘,醒醒。水兌好了?!?/br> 囡雪輕輕推了一下沈卻,沈卻就醒了。猛一醒來,她還有些不適應,而且眼圈有點紅。 “這是怎么了?做惡夢了?”囡雪仔細打量沈卻的臉色。 “囡雪,”沈卻握住囡雪的手,“你說我們都走了,先生一個人留在肅北會不會孤單?” 囡雪皺了皺眉,說:“應該不會吧……先生那個喜靜的性子,平日最討厭我吵了?!?/br> 沈卻不說話了,她松開囡雪的手,繞過繡著綠翎孔雀的屏風去了凈房。她要泡了澡早些睡,明日又是一個大陣仗等著她闖呢。 這次回來可不僅是因為這里是她的家。 當年的大火燃得蹊蹺,她可不信那只是意外。這次回來她一定要查清楚當年的真相,那個人讓她受了這么多年的苦,她當然要把那個人揪出來。 先生可曾自小就教她: 活得光鮮氣派,站在敵人頭頂上笑著說沒關系,才是真正的鈍刀子磨rou。 ☆、第3章 演技 沈卻翻來覆去一整夜也沒有睡著,薄汗將她的衣裳打濕,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天邊染上一抹魚肚白,她迫不及待就起了。 囡雪伺候她梳洗,問:“姑娘,今兒涂藥嗎?” 囡雪可還記得昨日沈卻擔憂藥味兒讓人不喜,故意沒有涂藥。 “涂,”沈卻頓了一下,“涂三層?!?/br> 蘇mama一早就過來請了,她一進屋子就看見沈卻端端正正坐在梨花椅上,就著玫瑰茶,小口吃著蓑衣餅。 “老奴聽下面的說折箏院一早就要水了。姑娘真是起個大早,昨夜可是睡得不好?”蘇mama行了一禮,畢恭畢敬地垂手立著。 沈卻不緊不慢將口中的蓑衣餅細心嚼了,又抿了一口玫瑰茶,這才開口:“蘇mama快坐。” “不敢!不敢!”蘇mama擺擺手推辭。 沈卻就真的沒再讓她坐,而是說:“鄂南的七月真是難熬,尤其是夜里,悶得很?!?/br> 蘇mama笑笑,道:“姑娘畢竟是鄂南人,這是初回不適應,再過幾日就好了。咱們鄂南可是好地方,比起肅北那樣偏遠的地方好得可不只一星半點。”蘇mama言語中不自覺沾染了一分自豪,她去看沈卻的臉色,就看見沈卻垂著眼望著桌上的玫瑰茶。 蘇mama心頭就是一沉。 沈卻望著皓白的茶碗里輕輕蕩著的玫瑰花瓣,勾了勾嘴角。鄂南正是大戚王朝的皇城,鄂南人總是有一種優(yōu)越感,尤其是面對肅北、牧西那些氣候寒冷的地方。然而在沈卻的眼里,這天下再也沒有比肅北更好的地方了。 蘇mama轉了話頭:“夫人讓老奴來請姑娘過去。昨兒太忙了沒顧得上,今兒還是趁著其他幾位姑娘請安之前,先過去說說體己話。等下還要跟著夫人去老夫人那兒磕個頭?!?/br> “理當如此,只是麻煩蘇mama又跑了一趟。我是想早些過去的,可是……并不知道母親的住處?!鄙騾s彎了彎眉眼,乖巧可愛。 這話,蘇mama就不敢接了。 沈卻拿起小碟里最后一塊蓑衣餅,小口小口吃了。又讓囡雪伺候擦了手,這才隨蘇mama往正屋去。 沈家也算是簪纓世家,只不過是前幾年因為冤案的事兒沒落了一陣。如今倒是蒸蒸日上,眼瞅著又要恢復往昔的氣派來。 沈家已經分了家。沈老爺并三個兒子都有自己的院子,都在熙棠街上。有人偶爾也會稱熙棠街為“沈街”。 沈卻的父親是沈家的大房。 進了正屋,沈卻終于見到了分離八年的母親。暢想了很多種重逢的場面,然而真正見了,沈卻才發(fā)現自己出奇的冷靜。也許是昨兒莫名其妙的下馬威將本來就涼薄的親情又沖淡了些。 將心緒收起來,她乖巧地走進去,停在何氏的身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下,說:“這些年不能在母親身邊侍奉,女兒不孝?!?/br> 她的聲音清靈帶脆,聽了就讓人舒心。 “受苦了?!焙问辖K于將端了一早的茶放下,親自去扶沈卻。又不動聲色打量了她一番。 “來母親這坐。”何氏握著沈卻的指尖拉著她在軟塌上坐下。沈卻只坐了個邊兒,腰板挺得筆直。 “這些年辛苦了,還好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要不然我這做母親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樣疼?!焙问衔罩騾s的手,感嘆著,聲音里染了絲悲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