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還有趙炳然,他好像身體不好,前兩年的金律獎頒獎都沒去,連u音的教授職務都辭了,竟然會出現(xiàn)在這里做評委……” “比賽手冊都被我翻爛了,主辦方明明還是去年那幾個,難不成有不署名的大人物贊助,才能請來這么重量級的大牛?哪位無名英雄?圖什么?” “哇,比賽難度一下翻倍,這兩人真的好嚴格,一秒時長都不給超,聽不下去直接喊停。董樹聲那個閻王臉太可怕了,被他盯著怎么彈啊……” “比賽手冊再給我瞧瞧,果然都選貝多芬,我懷疑我和好幾人撞了曲,怎么辦怎么辦,我一定比不過人家?!?/br> “誰讓洪老師最拿手貝多芬呢,很多人入門都是學著她的風格來的。不然就勃拉姆斯嘛,董樹聲也喜好這個,都知道在紀念賽上彈這倆能受評委青睞?!?/br> “但也不至于,你看到?jīng)],里面有個門德爾松?” “哦?真的假的?那不是完了?他不知道洪老師練習時最討厭門德爾松了嗎?” “許是劍走偏鋒?一桌滿漢全席里來盤清粥小菜說不準能拿高分。” 他們的議論倒也無惡意,多是調(diào)侃自嘲為主,祝微星聽了并不生氣,卻不想有人竟對那幾人認真反駁。 “洪老師沒說過討厭誰,她早年風格與門德爾松不合,后來也慢慢開始嘗試別的,去世前的幾場音樂會都有演奏過門德爾松的?!?/br> 祝微星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說話的是一個削瘦的年輕人,戴著有些厚度的眼鏡,瞧著和自己差不多年齡。 說完這句他便站起了身,原來臺上正在喊他的名字。 “14號選手,盧飛齊?!?/br> 這位選手似挺有名,臺下剛受他一懟的幾人本面色不豫,可聽了他姓名后又紛紛感嘆,原來他就是u音的盧飛齊。 u音?u市真正最好的音樂學院,世人眼里u藝拍馬都及不上的學校。 盧同學選擇了李斯特的曲,無論是感情還是技巧竟都超出已演奏的所有參賽者一大截,最重要的是,能聽得出他琴聲中有對洪籽薰的敬意。是敬意,不是模仿,他極大的保留了個人特色,真正詮釋了什么叫“紀念鋼琴賽”。 祝微星看見幾位評委都在點頭,董樹聲還露出了開場以來的第一個笑容,勉強覺得這比賽還不算無聊。 這時,祝微星也被工作人員通知候場,他一起身便引得四周目光。從祝微星進門很多人就在偷偷注意這里。不知他來頭,不妨礙大家猜測,畢竟有些人光氣場就很像高手,哪怕是個生面孔。 祝微星來到后臺邊,在那里看見沉默的宣瑯。 宣老師的表情說不上嚴肅也說不上贊同,猶豫中夾雜著一絲難過,無比復雜。 祝微星知道自己這個決定任性,若老師不能茍同他也完全理解。 宣瑯再一次詢問:“你有一定這樣做的理由嗎?” 祝微星說:“算有吧?!?/br> 宣瑯:“你知道后果的?” 祝微星:“我知道?!?/br> 宣瑯笑了:“行吧?!?/br> 祝微星為難:“需不需要和主辦方報備?” 宣瑯嚇他:“報不報沒差,是你要做好心里準備,很可能上去彈了兩個音就被趕下臺。” 祝微星表示明白,想了想還是說:“老師,對不起……”和可能這次要辜負了他的推薦。 宣瑯卻搖頭:“不用跟我道歉,我說過的,記得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的態(tài)度很好?!?/br> 祝微星靜靜看他。 上臺前,還是沒忍住朝臺下掃了好幾圈。 宣瑯像知道他在找什么,說:“人在樓下打電話抽煙,大概要一會兒上來?!?/br> 祝微星卻只點頭,仍堅持著站在那里往觀眾席看。 沒兩秒,門邊閃出一高大人影,一眼和祝微星對上視線,朝他揚了揚下巴,好像在說:“老子在呢?!?/br> 祝微星面上無甚情緒,在褲縫邊捏緊的拳頭卻微微松緩了些,深呼了口氣后,他挺著背,走上了舞臺。 屏幕上顯出了他的參賽曲,《e大調(diào)無詞歌》——門德爾松。 場下現(xiàn)出一點小唏噓,原來演奏小清粥的就是這位一出現(xiàn)就被全場偷偷矚目的小仙男。那看來分數(shù)不會太低,畢竟長得好也能加分嘛。 不過評委似乎并不是以貌取人者,好幾個都靠上椅背,并沒有特別期待的樣子。聽了十五位參賽者了,雖都是專業(yè),但在常出沒國際大型音樂賽事的大師耳里,這樣的場面,除了盧飛奇,仍屬小兒科。董樹聲和趙炳然顯然都累了,尤其趙炳然,大半時間都用手撐著額頭,像睡了過去。 直到臺上的男生坐下,手懸至琴上,落下第一個音符。 趙炳然一下抬起頭,董樹聲也變了臉色。 當然不是因為他彈得好,才一小節(jié)哪里去分好壞,而是因為,他彈得根本不是門德爾松的《無詞歌》。 是巴赫,巴赫的《賦格》。 趙炳然皺眉問董樹聲:“什么情況?” 董樹聲也莫名其妙。 這學生是太緊張出了錯?或記岔了曲調(diào)?不管哪一個都不可能是臨時換曲吧?只要參加過比賽的都知道,這種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小把戲無論什么理由都只有一個下場。 中斷演出,取消資格。 果然,已有評委冷著臉對臺上人比出了暫停的手勢。 第112章 賦格 某個年輕評委在席上對他做出了暫停的手勢, 祝微星看見了,卻沒有停下。 三歲那年,他第一次走進琴室, 聽海先生給他介紹:“明玥, 以后, 你就在這里和師姐師弟一起練琴?!?/br> 十歲那年,他第一次離開琴室,因為手抖得握不住琴弓,走時被洪籽薰一把抱進懷里, 笑著拍背:“明玥,不怕的, 動完手術就會好, 我們都在這里等你?!?/br> 十二歲那年,他隔著電腦看屏幕里的琴室,聽宣瑯高興地祝賀:“手術那么成功, 五年觀察期一過,明玥,你就能回來?!?/br> 十七歲那年,他沒來得及走進琴室,卻先踏上了去往別市的飛機。洪籽薰嫉妒地給他打電話:“憑什么你回來的第一份作業(yè)竟然是出去玩?先生也太偏心了!” 十八歲那年, 他終于回到了琴室,回來……卻是為了告別。 從來沒見過這么無視評委的選手, 席上有人明顯不快,指著一邊的工作人員, 示意他們上臺處理。 那天, 他在那把彈了十五年的琴前坐了三個小時,才有勇氣再次抬起僵硬的手落于鍵上。 他彈得磕磕絆絆慘不忍睹, 甚至引來琴室一位陌生客人的不滿。那男生走到他面前,質(zhì)問他彈得是什么鬼東西。 他很認真地回答對方:我在彈貝多芬。 男生不能理解,怎么會那么難聽。 他說:因為我永遠彈不好貝多芬。 男生走后,又有人坐到他身邊。待他回神才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演奏貝多芬,貝多芬的《月光》。 是洪籽薰。 工作人員一臉為難地被喚上臺,正欲將祝微星制止,一人在遠處讓他站住,是大牛評委之一的董樹聲。 他望著師姐微笑的側(cè)臉,聽她溫柔地喚自己名字:“明玥……” 她驕傲自負,對很多人都控不住脾氣,可對自己,永遠溫柔,永遠疼惜。 她說:“明玥,你記不記得先生說過,有些曲子我們彈不了,不是因為我們糟糕,是因為我們的人生經(jīng)歷還沒有到?!?/br> “你那么冷靜,我那么感性,你彈不了貝多芬,我彈不了巴赫。” “彈不了并不是壞事,我倒寧愿一輩子都彈不了。如果哪天我們能彈了,或許是因為我們變得不再像自己了。” “別說放棄,明玥,你不是放棄,你那么愛琴,那么愛這里,音樂就是你的世界,你不會舍得放棄的。我們只當暫時做個告別,做個調(diào)整,對不對?” “不如我們定個約定,我在這里送你一首貝多芬,如果有天你決定回來,如果有天我們能再見……哪怕時隔十年二十年。明玥,你還我一曲巴赫,好不好?” 董樹聲震愕地看著面前的男生。 若硬要在西方音樂史中分個上下階層,皇冠是莫扎特,權(quán)杖是貝多芬,而王座就是巴赫。 巴赫,極致華麗的古典主義巴洛克復調(diào),又有著極致工整的平衡規(guī)律性內(nèi)核。巴赫的音樂,是藝術,是科學。其中尤以十二平均律寫成的《賦格》為其作品的精髓之一,它是音樂里的數(shù)學,數(shù)學里的音樂,常與簡單的前奏曲一起出現(xiàn)。它好聽有節(jié)奏,卻是很多鋼琴專業(yè)人的噩夢。復雜的對位法公式讓人抓不到聲部抓不到音符,左右手練起來能在琴上打結(jié)沖突,巴不得四臺鋼琴一起奏,而一旦中段停下,又會忘了要怎么繼續(xù)。 死記硬背熟能生巧或許能讓你在琴前顯得游刃有余,卻難免因它的工整聽起來毫無感情,像臺機器。可當你代入太多個人色彩,又仿佛會將他拉下神壇,破壞樂曲的美感,顯得世俗輕浮。不能輕不能重,難掌握難表達,這讓巴赫必定出現(xiàn)在大型鋼琴比賽的指定曲中,卻往往消失在自選曲里。他是一個鋼琴演奏者的基礎,是高度,樂手無不敬畏,可相比其他大熱音樂家,又沒多少人自認能在舞臺上完全有資格掌握他。 然這些問題臺上的男生都沒有,他的曲調(diào)克制,沉穩(wěn),嚴謹,小處唯美規(guī)整,大處溫柔沉靜,每一個音符都有著精雕細琢的厚重美麗。 其他評委一開始還不能理解董樹聲為何叫停,可聽著聽著,又像明白了什么,紛紛陷入沉默。 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大學男生,琴聲里為何會有閱盡千帆的淡泊冷靜,也有看淡生死的高貴神性。 神性,就是神性,巴赫音樂的精神所在,碰撞人性,超脫軀殼的靈魂共鳴。多少音樂家都奏不出的感情,竟然在這個男生手下聽見了? 他身著修身的黑色禮服,沒做太多的妝發(fā)打理,也沒許多鋼琴家過于豐富的肢體表情,可挺拔的身型,舉手投足間的氣質(zhì)儀態(tài),賞心悅目之余,連人都一道融入曲中,成了一景。 直到音樂止歇,評委才發(fā)現(xiàn)他已奏完?!顿x格》很短,兩三分鐘一曲,而那男生竟連彈三首,他自己不停,竟無人再打斷。 一場死寂中,他起身向臺下人鞠躬。 “非常抱歉,給各位選手和評委老師們帶來困擾,”祝微星開口,嗓音出乎意料的平靜,“任性的做出了臨時換曲的決定,我愿意承擔后果,退出評選資格?!?/br> 他本欲轉(zhuǎn)身下臺,評委席上一直扶著腦袋的趙炳然不知何時站了起來,他問祝微星:“你為什么這樣做?” 祝微星頓了下,只是搖頭。說了也無用,他沒辦法告訴對方,自己是因為看了洪籽薰的展覽又打開了一點記憶儲存,想起了除樓家人外的大半過往,他的親朋好友,他最留戀最無憂無慮的那段時光。任何理由在規(guī)則面前都會顯矯情,他只要認錯就行。 最后對老師們鞠了個躬后,祝微星在一片詭異的氛圍里,反倒輕松自如地下了臺。 見到宣瑯,對方第一句話是:“我收回之前的發(fā)言,在紀念賽上聽到你這樣的作品,她應該不會高興,她會生氣,因為這是她一輩子都彈不出的巴赫?!?/br> 祝微星一怔,又無奈微笑。 同宣瑯告別,祝微星在后臺門邊看到了靠那兒沒個正型的姜翼。 姜翼一巴掌撫在他額頭上,搓了搓,干的,又抓過手,一捏,果然有點小潮。 姜翼疑惑地問:“人家下臺都有掌聲,怎么就你沒有,是場內(nèi)人沒禮貌還是你彈崩了?” 祝微星知道他裝傻,反問:“你覺得呢?” 觀眾和評委的注意力剛都在臺上,只有祝微星看見,有個人不知不覺堵在了舞臺階梯前,一旦那個工作人員真要對他強行驅(qū)趕,有個人絕不會袖手旁觀,怕是場內(nèi)能立馬發(fā)生暴力動亂。 又要顧臺上,又要顧臺下,祝微星能不緊張嗎? “嘁,你也有這天?看著穩(wěn)如狗,其實心里緊張得要死吧。”姜翼不放過一切機會嘲笑他。 祝微星無言,權(quán)當承認,還要反過來感謝對方暗地里的幫護,沒明說,只問:“吃不吃龍蝦?有自助?!?/br> 又搶白:“知道你最討厭吃,我吃好了,你吃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