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焦嬸喝了口水,又去看祝微星,把話題引到他身上。 “祝奶奶您看,微星恢復(fù)得多好,醫(yī)生說再復(fù)查幾次就能徹底安心了。” 祝奶奶沒抬頭,粗糙的手指熟練地翻動紙張,沒一會兒一個小巧精致的銀元寶就躺在了掌心,轉(zhuǎn)手又丟入床邊的紙箱內(nèi)。 “就是剛回來有點熱到了,一會兒讓他回房睡一覺?!睕]得到答復(fù),焦嬸輕輕推了推微星,讓他表個態(tài)。 微星捧著那水杯已喝得差不多,去廚房洗干凈放回原位后才對兩位長輩道:“我好很多了?!?/br> 焦嬸捧場:“是吧是吧,老太太看看?!?/br> 祝奶奶終于看向了他,又望向那個被洗好了放進櫥柜的杯子。 焦嬸也后知后覺的盯向櫥柜,直到微星說要去休息才不可思議的回神。 “洗個澡再睡,衣服在床頭?!弊D棠痰?,語氣淡淡的。 微星點頭:“好?!?/br> 這破公寓八零年代初造起來時還沒普及抽水馬桶,沒造衛(wèi)生間,九幾年政府重新規(guī)劃空間給每家每戶在樓道里加蓋了一間廁所,所以梳洗的地方都在屋外,撐死兩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就夠放一洗漱臺一馬桶,沒有浴缸,只能淋浴。 祝奶奶收拾得干凈,但到底年代久遠,墻壁瓷磚早已泛黃,邊邊角角擠滿了成年累月的水垢鐵銹。 祝微星拿著換洗衣裳在門邊站了片刻才走進去。門一關(guān),室內(nèi)很黑,摸索著開了盞頭頂?shù)男↑S燈,祝微星頭還暈著,那屋子又悶,中間一度差點腳軟想吐,好在速戰(zhàn)速決挨了過去。 回屋時聽見焦嬸還在和祝奶奶聊天,大多都是焦嬸說,祝奶奶只做著手底下的事。 “在醫(yī)院他很聽醫(yī)生的話,對我也客客氣氣,這個禍事后那孩子完全變了個人,應(yīng)該是真嚇到了,乖了很多,我想以后都會好的,您就再信他一次……” 祝微星站在門外聽焦嬸壓低嗓音替自己求情,可惜奶奶一直沒回答。待焦嬸轉(zhuǎn)了話題,祝微星才推門而入,越過兩人進了大房間。 書桌上的書倒是不少,祝微星上前翻翻,音樂史、古典樂賞析、樂譜,比起稀稀落落的專業(yè)書籍,更多的是各種雜志。 祝微星又走到衣柜前拉開門,瞬間一排絢爛彩虹色扎入眼眶,赤橙紅綠青藍紫,同祝微星出院時穿得風格如出一轍,有些還帶刺繡帶亮片,簡直把整個戲班都往身上扛。 祝微星不能理解自己曾經(jīng)的品位,皺起眉匆匆掃過,目光又落在柜子下方的長方形盒子上。 小心的拖出來打開,未組裝的三截銀色長笛展露在面前。 笛子不新了,能看見縫隙處有氧化發(fā)黑的痕跡,兩塊擦拭的棉布也皺巴巴的。祝微星伸手一摸,邊際一層淺灰,顯然不止一個月的落塵。 自己受傷才多久?這笛子怎么像長遠沒被用過?作為專業(yè)學生,樂器難道不需要天天練? 祝微星疑惑,又把房間環(huán)視了一圈。 奶奶給的換洗衣服放在上鋪。那應(yīng)是他的床,哥哥睡下鋪??煽催@地方……書桌、衣柜、角角落落,不見另一人痕跡,全是祝微星風格的東西。弄堂大媽說自己過去并不常著家,人不住這里,物品卻霸占九成九地盤,這為人……也過于有存在感了。 祝微星記憶缺失,對生活常識卻有著基本判斷,學長笛具體要花多少錢他不清楚,但總覺得以自己目前的家境并不適合這個專業(yè)。學了多久?怎么考進去的?考進去了又為何任由樂器在角落積灰發(fā)黑?有事耽擱還是怠慢偷懶? 放回笛盒,祝微星思考著爬到上鋪躺下了。 奶奶許是考慮到他頭上的傷,涼席是竹制,枕頭還是棉布的,松軟一蓬,能聞到淡淡的花露水味,香味劣質(zhì),卻催人入眠。 祝微星聞著,眼皮疲憊垂落,腦海中依稀閃過今天從羚甲里一路走來種種,比起嫌棄這里的簡陋和貧窮,祝微星感觸更深的是面對住了二十年的家,他只覺陌生,沒有熟悉感,更沒有歸屬感。 我要盡快適應(yīng),祝微星對自己說。 想著想著,他睡了過去。 大概換了新環(huán)境的緣故,微星又做夢了。 不同于過去的一片漆黑,這回的畫面有色彩,卻過于艷麗,拉滿的飽和度刺眼得辨不清具象,調(diào)色盤似的花花一片,像山河,又像建筑,像人,也像動物,綺妙詭譎,朦朧異幻。眼睛失去作用,幸好耳朵還能工作,他聽見了樂聲。鋼琴、提琴、吉他、琵琶,試劑般被一支支的不停往器皿里添加倒入,彼此反應(yīng),疊加噪音,直到眼睛和耳朵都不堪積累重負,轟然一聲…… 夢境炸了! 祝微星艱難睜眼,腦袋脹痛得仿佛2g內(nèi)存硬被塞了1t的資料,半晌才緩過來,看清屋內(nèi)漆黑,已是傍晚。 摸了把臉,平整思緒與呼吸,祝微星蹣跚下地,開門走出去,客廳也是半黑,焦嬸不知何時離開了,只有祝奶奶的房間飄來微黃的燈光和輕輕的電臺戲曲聲。 夢里聽見的樂聲莫非受這個影響?祝微星胡思亂想著來到小臥室門前,看見奶奶還在疊紙錢,地上箱子已被裝得快滿。淺淺的剪影讓她的背沒有在人前看著那么挺直,有一點佝僂。 祝微星正想如何開口,奶奶先說話了,依然低著頭。 “菜在桌子上,不想吃冷的就熱一下。” 祝微星問:“您吃過了嗎?” 奶奶道:“我等等吃?!?/br> 祝微星于是去了客廳。打開燈,桌上果然放了好幾盤菜,有葷有素,還有一道冬瓜火腿扁尖湯。 祝微星思考片刻,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多的常識儲存里沒有使用煤氣的記憶,好在老舊的冰箱上放了一臺老舊的微波爐,這個他會。 把桌上的菜一一加熱,祝微星低聲道:“吃飯吧,奶奶。” 祝奶奶停下了動作,奇怪的看過來。半明滅的光照在門邊少年纏著繃帶的頭臉上,襯得膚白眼凈,格外青澀,也讓他的表情顯得平和誠懇,且有一些陌生。 就在祝微星以為祝奶奶不打算理睬自己,祝奶奶把手里的紙錢放下了,下床洗手,腳步蹣跚著坐到桌邊。 祝微星看看她不利落的腿,跟著在另一頭坐下,給祝奶奶盛湯,等奶奶端起碗他才動了筷子。 兩人都沒怎么說話,也沒發(fā)出大動靜,祝微星大病初愈,胃口一般,好在奶奶做的菜清淡少油,果然和他在醫(yī)院吃的一個味道。 吃飯期間他能感覺到奶奶盯著自己看了好幾回,看他端著的碗,看他筷子的落點。但奶奶不開口,祝微星便沒問,直到喝湯,奶奶才道:“你們輔導(dǎo)員剛打來電話?!?/br> 祝微星放下勺子,認真的聽。 “她暑假在外地進修,今天才回,聽說你的事想過來家訪,我跟她說你已經(jīng)快好了,讓她不用麻煩?!蹦棠唐鹕?,從碗柜里取了兩個干凈的碗,把剩下的飯菜湯倒在一塊,成了一大碗菜泡飯,蓋上蓋子放在灶臺角落。 “她說給你在學校申請了大病補助,讓我問問你要不要,要的話開學之后去辦公室找她。” 有補助不是好事嗎?為什么還打電話問要不要? 奶奶像是看出了他的疑問:“你以前都是拒絕的?!?/br> 拒絕,為什么要拒絕? 奶奶道:“你不喜歡用自己的名字拿補助?!?/br> 祝微星立時猜到,怕是奇怪的自尊心作祟。 “想要補助……就對老師態(tài)度好一點。”奶奶又叮囑。 祝微星不及多想這話深意,就見奶奶站到水槽前打算洗碗,他連忙上前把東西接過。 “我來?!?/br> 奶奶沒有動,那種打量的目光又落在他的身上。 “我來,奶奶。”祝微星聲音輕輕,卻帶堅持。 奶奶的情緒比焦嬸內(nèi)斂多了,眼珠在眼皮下微微擺動幾下,退步讓開了:“要用熱水洗?!?/br> “好的?!?/br> 事實證明,祝微星的常識儲備庫里也缺失了洗碗這項技能,不僅動靜大,好幾回差點脫手,洗滌劑更是淌了一桌一地,幸好最終有驚無險的完成。 把周圍收拾了,又洗干凈了手,祝微星回房。奶奶也已回房闔了門,祝微星路過小臥室,聽到里頭傳來的戲腔唱段: 醉中笑,笑中醉,天地同醉。 笑含悲,悲含笑,人生百味…… 第6章 這一夜 睡了一天,祝微星不困,進房間坐到書桌前,目光盯向那些雜志。時尚娛樂,財經(jīng)八卦,皆紙張劣質(zhì),印刷粗糙,有幾個明星面孔頻繁出現(xiàn),連一邊的日歷上都印著做背景,模樣很好,頁頁不同,卻都是男的。 這發(fā)現(xiàn)讓祝微星眉頭顰蹙,沒做深想,除了日歷留用,其他全扎成一捆扔進了垃圾桶。 又抽了本樂理書看,書很新,沒任何筆記,像第一次打開,展示著它與主人的生疏。 抬頭看向窗外,祝微星出神,他的前路就像羚甲里此時望出去的風景,大塊的黢黑夾雜了幾家零星的燈光,映出的光明是一片破爛,散亂又渺茫。 忽然,窗外正對的那家亮了起來。 微星家住七號樓401,窗戶正對著六號樓的407,兩家各屬不同幢的頭尾,彼此相望,祝微星是大臥室,對面是小間。 很多上世紀的老式公寓建造的時候都沒有合格的安全和光照距離,兩樓之間五米已算寬適,隱患不小。而這點距離,足夠祝微星將對面看個一清二楚。書桌、床、儲物柜等等家具,包餃子似的大葷大素全塞進四面老舊的墻皮里,撐得室內(nèi)鼓鼓囊囊沒下腳處,裝修倒比他們家新一點,但主人不會收拾,衣服褲子亂丟一氣,連門把手上都吊著件背心。 瞧了兩眼,祝微星覺得不禮貌,正起身要把百葉窗放下,那扇晃著背心的門把被從外面扭動開了,一個高大的男生腦袋頂著條毛巾走了進來。 像是剛洗完澡的樣子,他上身沒穿衣服,下面套了條黑色運動褲,松松掛在胯上,沒系的褲腰帶隨著步伐在那兒晃蕩。整個麥色的身條結(jié)實修長,胸肌背肌腹肌有且完美,不知是水漬未擦干還是皮膚自帶的青春濾鏡,燈光下閃著一層隱隱水光,充滿了蓬勃的力量感,和單薄的祝微星完全是兩個極端。 男生一進門,身后有呼喊聲追來。 “姜翼!你老娘我問你話呢!聽見沒?你腦袋怎么回事?” 下一刻門被推開些,一個穿著大花睡衣的女人走了進來。她身高只到男生肩膀,外表顯年輕,嗓子倒有些年紀了,帶著一種老煙槍的刺耳。 被稱作姜翼的男生不耐煩轉(zhuǎn)身,一把扯下頭上的毛巾。 “熱,剃了。” 個子高的人嗓音都偏低,像在體內(nèi)按了個混響,好聽之外又飽含少年人的跳躍感,像極了一炸兩響的炮仗,不點光擺那兒,也能知道竄起來的威力。 “你腦袋讓人開了花?不然剃什么頭發(fā)?”姜家老媽指著揭掉毛巾后露出的一顆禿毛腦袋,要戳他腦門,“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早上又跟誰打架了?” “嘖,”姜翼不爽側(cè)臉,擺脫那根手指,“不是你他媽啰里吧嗦跟我說買了注水的魚要去找那個賣貨的算賬?還有,別碰我頭。” “我說找他是讓你去講道理,讓你跟人家動手了嗎?人家反過來找你賠錢怎么辦?”姜家老媽態(tài)度比他更惡劣,“你是不是長了個豬腦子,跟你爸一樣沖一樣笨!” 姜翼不以為意的把毛巾扔到一邊,從桌上拿了根煙叼在嘴里。 “又抽煙!上回床單差點都被你燒了!下次給我滾出去抽了再進來!”盡管苗香雪滿身憤怒,可她的念叨全被姜翼左耳進右耳出,唧唧歪歪良久,她只能煩躁地返身走了,“你什么時候能不要我cao心?我生你有什么用!” 對面的門被砰得一聲摔上,周圍又回到死寂,祝微星見那背對著此地的男生懶散的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牽動背肌,又撈過桌上的打火機,把叼著的煙點燃了。 重重的吸了一口,吐出兩個煙圈,那男生忽然側(cè)頭,直直朝這里望了過來。 “看夠了么?”姜翼輕問,眉頭不耐煩的皺起。 暑熱窒悶,屋內(nèi)又沒空調(diào),兩家的窗戶半敞,只用紗窗作欄,外頭的聲音自然順暢傳送,毫無隔擋。 祝微星出其不意的被發(fā)現(xiàn),又被詢問,還一下對上那人目光,不由一怔。 但不是他想偷聽偷看,而是方才就想放下的百葉窗簾不知何故卡在半空,一頭高一頭低,怎么扯都放不下來,祝微星在這兒干耗了十分鐘,被迫圍觀人家家私,他面上鎮(zhèn)定,心里也是無比尷尬。 找不到回答的話,只能低頭移開視線,手上默默繼續(xù)用力。 沒想到上午在流動市場里鬧事的那個男生之一就住在自家對面,小攤前他還頂了一頭亂亂短發(fā),此刻卻只剩一茬青皮覆著,還是祝微星憑著身量把人認出來的。至于長相,也才看清。 額骨頂骨飽滿,眉骨鼻骨挺括,面龐削瘦,眼窩卻深,一雙眼和嘴唇一樣薄且鋒利,意外優(yōu)秀的一張臉,是覺得不該輕易評價旁人外表的祝微星都不得不在初識就承認優(yōu)秀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