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襲玉蘭白袍，清俊絕倫的容顏是令人看不清，猜不透的靜謐。散垂的黑發(fā)被風(fēng)吹得顫動，那清姿卓絕的身影竟看上去透著一股難以訴說的孤單和脆弱。

    但在看見對方容貌后，穆九昭的心驀然一咯噔，一萬匹草泥馬在心中奔騰而過，只因為那個傳說中的晉安王世子竟是她七日前碰到的那位不識好心人的白衣公子。

    靈芝瞧見云璟，討好地朝他叫了幾聲，隨后又蹭了蹭穆九昭，朝著云璟屁顛屁顛地跑了過去。

    現(xiàn)在穆九昭在傻也知道這匹馬的主人是誰了！

    她的心突然慌了起來，只因為這位世子的脾氣實在是不敢恭維，而她前幾日剛剛和他鬧過矛盾，今日還沒禮貌地摸了他的寶馬，萬一他一怒之下，她豈不是分分鐘鐘要挨板子了？！

    “草民穆九昭，見過世子殿下?！狈€(wěn)了穩(wěn)心神后，穆九昭恭敬請安，腦袋卻是低低地斂著，生怕對方認(rèn)出自己。

    “草民不知這匹馬是世子殿下的，多有冒昧，還請世子原諒。”穆九昭頓了頓，又補充道，“今日草民是來給世子看病的?！?/br>
    云璟自然是在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眼前的少年。

    但現(xiàn)在，見穆九昭態(tài)度惶恐緊張，言語間對他全是疏離和陌生，那一聲聲世子殿下刺耳的很，令云璟的唇瓣微微一抿，沉著臉將一只手緩緩地伸到了穆九昭的面前。

    這只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如玉，指腹間帶著習(xí)武的薄繭，以一種伸展的方式攤開在穆九昭的眼前。

    穆九昭以為世子殿下是讓自己把脈，立刻恭敬地上前，將手探上了他的脈搏，然而這時，云璟清冷的聲音卻在她的耳邊一字一句地清晰響起：“你的名字，怎么寫？”

    穆九昭吶吶道：“禾木旁的穆……”

    “將字寫在我的手心里?！?/br>
    穆九昭有些懵，心想著世子殿下果然怪癖多多，但還是乖乖的一筆一畫地在他掌心里寫著字。

    緩緩地閉上眼，溫暖的字跡在手心里一字一句地浮現(xiàn)，是那樣的自然和熟悉。

    而鼻間似有淡淡的幽香緩緩地散開,那股幽香帶著淺淺熟悉的氣息，干凈而清爽，讓他忍不住合上了自己的右手，輕輕地將對方的小手握進了掌心里。

    57|20.

    在云璟掌心上寫字前，穆九昭偷偷地觀察著這位世子殿下的手。

    都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男人，同樣如此。

    眼前的這只手雖帶著習(xí)武薄薄的繭，但手指白皙修長如玉，骨節(jié)分明卻不突出，整個給人一種干凈清幽的感覺。

    畢竟是在世子殿下的手里寫字，穆九昭不敢有任何造次之心。她一顆心緊張地提起，整張臉板得極其認(rèn)真和謹(jǐn)慎，輕輕地落著自己的一筆一畫，只求自己能給世子殿下留個好印象。

    但這一落筆，指尖所觸及的溫?zé)崾悄菢拥娜彳浐褪煜?，讓穆九昭的心忽然一跳，只見云璟寬厚的掌心上，漸漸地浮現(xiàn)出了一層淡淡的米分色。然后，那只修長如玉的手，竟在她的目光中突然彎曲，緩緩地，包裹住了她的手。

    掌心灼熱的溫度，透過緊緊相握的雙手，讓穆九昭的心口突然失了節(jié)奏，完全不明白怎么寫字寫得好好的，突然就握手了呢？而且她現(xiàn)在還是個男人??！兩個男人握什么手啊！

    這樣胡思亂想時，男性溫?zé)岬臍庀⑼蝗淮捣髟诹四樕希p輕的，癢癢的，穆九昭才僵著身子發(fā)現(xiàn)，云璟的腦袋竟突然湊了過來，兩人的距離完全是在咫尺之間！

    若有似無的松香縈繞鼻端，云璟的眼漆黑如黑，寧靜而深邃，卻閃爍著盈盈的光亮，竟是這般灼灼熱烈地望著自己，穆九昭只感覺自己的心臟突然加快了起來。

    更要命的是，云璟的指間有持劍握筆時磨出的繭，竟在握著她手的同時，沙沙地刮著她的指間，輕輕地摩挲，這樣酥酥麻麻的觸覺一點一滴地灼蝕著穆九昭原本鎮(zhèn)定的思緒，令她仿佛被燙到了般，驚慌地抽回了手，一張清秀的小臉?biāo)查g爆紅，心里七上八下地亂跳著。

    難道世子殿下這些年不娶妻的原因，是因為有斷袖之癖？！可上次見面時，他明明對她兇兇的?。?/br>
    穆九昭的臉上毫不掩飾的陌生和抵觸，宛如一張清澈的白紙一看就透，云璟清亮的目光微微黯淡，整張冰山臉再度恢復(fù)為原先深不可測的冷漠，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剛才的行為太過唐突和詭異。

    他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移開定格在穆九昭臉上的視線,語氣清清冷冷地開口：“曾有刺客易容成大夫刺殺我，我剛才是在查探你的內(nèi)力和反應(yīng)能力?！?/br>
    不管穆九昭信不信，他頓了頓，又輕輕地問：“我們以前，有見過嗎？總覺得你有些眼熟?！逼鋵崳静皇茄凼?，而是和記在心里的容貌有著七八分相似。

    這樣灼灼的目光，讓穆九昭不好意思說謊，只好低著頭，乖乖答道：“七日前，草民在酒樓與世子有過一面之緣，那時不知世子身份，多有得罪，還請世子見諒?！?/br>
    話音一落，穆九昭卻見云璟一雙薄唇緊緊地抿起，那逼人的氣場讓她這顆小心臟有些顫顫，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又惹這位敏感多疑的世子殿下不開心了，但想到對方是個病人，自己身為大夫不可無功而返，還是誠懇地補充說：“草民真的不是刺客，若是世子愿意相信草民，草民愿意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醫(yī)治好世子的雙腿?！?/br>
    她認(rèn)真地說完，卻見云璟推著輪椅上的把手突然轉(zhuǎn)身，一張小臉立刻有些失落地垂下。然而這時，一道清冷的嗓音隨著清風(fēng)飄來，帶著一種淡淡的沙啞。

    “你隨我進屋，若是能說得出我的病因，我就信你一回?！?/br>
    穆九昭一怔，就見午后的驕陽下，云璟自己推著把手默默地朝前走著。

    明明是讓驕陽都為之失色的天之驕子，如今的背影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沒落和孤獨。

    穆九昭終于忍不住，伸出手扶住了云璟的輪椅。

    “世子，我推你進屋?！?/br>
    背后溫?zé)岬暮粑?，熟悉的藥香味，讓云璟挺直著背，僵立在了輪椅上。而那熟悉的溫度至今還殘留在他的掌心內(nèi)，令他的眼眶有些酸酸澀澀的濕潤。

    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什么，但最終都化為了一個“好”字。

    穆九昭原本以為，世子府建立得這么雄偉壯麗，云璟的寢宮一定非常氣派，但走著走著，她發(fā)現(xiàn)，云璟帶她來到的院落，并不位于世子府的中心地帶，而是一個干凈整潔的院落，名字也十分簡單，名為“墨居”。

    雪□□墻下佳木蘢蔥，奇花爛漫，處處透著寧靜和安和，是一種讓人舒服的氣息。而郁郁蔥蔥的樹蔭底下，擺著一個圓圓的石桌，同樣是一塵不染，唯有米分米分的花瓣飄落而下，有著一種靜謐之美。

    推著云璟進屋后，穆九昭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同樣整潔干凈。她低頭望了望云璟，卻見云璟同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己，深墨色的眼睛好像隔著一層nongnong的水霧。

    “把脈吧?！痹骗Z率先收回了視線，將手伸向了穆九昭。

    穆九昭點了點頭，伸出三只修長的手指搭在了云璟手腕的脈搏上，隨后對他進行了一番醫(yī)學(xué)上的望聞切問。

    她先是將腦袋湊進，望神察色了一番云璟的面色和舌苔。

    人有五臟，五臟有五色，肝色青，脾色黃，腎色黑，心色赤，肺色白。而脈象的形成與臟腑氣血密切相關(guān)。

    云璟的面色微微有些虛弱的蒼白，脈象緩慢，時見一止，止無定數(shù)，呈現(xiàn)著結(jié)脈的脈象。

    結(jié)脈即脈搏慢而不規(guī)則的間歇，為陰盛寒積或氣血瘀滯，見于氣滯血瘀，痰結(jié)食積，癥積、疝痛等，結(jié)合云璟主虛主寒的面色則是氣虛傷寒，郁結(jié)凝滯在心肺之癥。

    所謂肝氣郁結(jié)，指的是情志抑郁，久郁不解，故急躁易怒。而云璟的舌苔微白，說明他脾胃寒了，茶飯不思，雙唇蒼白則是體內(nèi)氣血不足、營養(yǎng)不良，這一切都說明云璟需要養(yǎng)胃養(yǎng)脾，凝神靜氣。

    看來雙腿殘疾，對這位高貴的世子殿下來說，打擊不是一般的大……

    五臟六肺似乎都很虛弱……

    仔細(xì)診完脈后，穆九昭見云璟垂著眼瞼安靜沉默，便在請示他后，卷起了他雙腿的褲腳管，將長褲卷至了膝蓋上。

    映入眼簾的是，沒有想象中多么猙獰扭曲的傷疤，云璟腳踝上只有著一條約為兩寸的細(xì)小傷痕和十幾條針線縫合的暗紅印跡。

    穆九昭一瞬間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小心翼翼地?fù)崦艘槐?，輕聲問道：“世子，這是針線縫合的痕跡，你以前動過刀嗎？”

    云璟呼吸一窒，目光深深地望著一臉認(rèn)真研究的穆九昭，輕輕道：“兩年前我的腳筋曾被人挑斷，當(dāng)時做過縫合手術(shù)。但她離開后，我的病情復(fù)發(fā)，就再也沒好過。”

    西秦的醫(yī)書的確記載過使用一些簡單的手術(shù)及外治療法治療體表外傷的古代外科醫(yī)生——瘍醫(yī)。但現(xiàn)在瘍醫(yī)早已在西秦失傳，所以穆九昭完全沒想到現(xiàn)實中，她竟真的碰到了一位接合斷骨和筋脈的病人！

    在沒有麻醉和手術(shù)工具的古代，眼前這個人究竟是怎么熬下來的？！

    穆九昭認(rèn)真地觀察著云璟的腳踝，發(fā)現(xiàn)手術(shù)的傷痕上的確有多次撕裂的舊傷，隱隱還有些微微的紅腫。

    她輕輕地按了按，專注地問：“現(xiàn)在傷口還疼嗎？”

    “很疼?！痹骗Z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將手輕輕地放在胸口，又一次說道，“不按也疼?！?/br>
    穆九昭的眉頭蹙了起來，有些緊張地問：“是完全不能下地走路嗎？”

    瞧著穆九昭越發(fā)認(rèn)真的模樣，云璟的目光微微一柔，但很快淡漠了下去。

    “雙腿刺痛無力，只能勉強走兩到三步?！?/br>
    穆九昭的神情更加嚴(yán)肅，她沉默地判斷了一會，認(rèn)真地說：“草民觀察了一番世子的傷勢，認(rèn)為世子曾經(jīng)的手術(shù)是成功的，斷骨和筋脈的確已經(jīng)愈合。而現(xiàn)在出現(xiàn)疼痛的原因，很可能是術(shù)后沒有恢復(fù)好，造成關(guān)節(jié)骨折后出血，形成創(chuàng)傷性關(guān)節(jié)炎，或者是負(fù)重性的撕裂運動導(dǎo)致關(guān)節(jié)組織瘢痕粘連，凝聚的淤血引起著關(guān)節(jié)的腫痛?！?/br>
    來西秦這半個月，穆九昭聽到不少小道消息，大部分關(guān)于晉安王世子的，都是和兩年前的那次內(nèi)亂有關(guān)。

    兩年前，云璟被人挑斷腳筋，但茶館的說書人曾說他與禁衛(wèi)軍一戰(zhàn)時砍斷城門吊橋鐵鏈，一路逃亡北上，可見這一路奔波逃亡的途中，并沒有讓云璟斷裂的雙腿有機會完全愈合，過度負(fù)重的奔波使得云璟本該愈合的傷口不斷得撕裂，正是造成云璟如今無法站立的罪魁禍?zhǔn)住?/br>
    “而世子優(yōu)思甚重，氣血瘀滯，同時是病情遲遲不樂觀的原因之一?！?/br>
    聽著穆九昭頭頭是道的分析出自己的病情，云璟似乎并不怎么關(guān)心，他抬著眼凝視著穆九昭，問道：“可有治愈之法？”

    其實，這種慢性損傷很難盡快復(fù)原，大多數(shù)與患者的情緒有關(guān)。穆九昭想了想，決定先緩解云璟腳踝處可能瘀滯的淤血，于是以醫(yī)者的口吻，認(rèn)真地說：“草民能以針灸輔以按摩之法，為世子驅(qū)寒化瘀。同時，藥浴也是一種防病治病的有效方法。”

    針灸按摩和藥浴這六個字讓云璟的心猛然一顫，手指微微張開，又悄悄地在蜷縮在了衣袖里。但面上，他卻依舊云淡風(fēng)輕地說：“現(xiàn)在就給我試試針灸和按摩吧?！?/br>
    穆九昭點點頭，立刻打開醫(yī)藥箱從里面拿出了自己的那套針灸工具，仔細(xì)地用著酒精棉消著毒。

    云璟雖是裝作一臉淡漠，但那目光卻時不時地偷偷飄進穆九昭的藥箱里。那里面有很多他聞所未聞的器具，但此刻他卻開不了口詢問，便默默地看著穆九昭捏著手中的銀針，準(zhǔn)確地插在自己腳踝上的幾處大xue。

    將幾處要xue插上后，穆九昭便開始在云璟的雙腿上進行著推拿和按摩，自然才采用的是自己最熟練的滾揉之法。

    她先用拳頭在小腿處由下往上不停地滾揉，來回十次直至膝蓋后，再將手做成鉗狀，由小腿拿捏到膝蓋，再有膝蓋拿捏到大腿根部，貫通各處經(jīng)絡(luò)，活血理氣。

    嬌嫩細(xì)膩的手掌，帶著一股暖流瞬間涌進心田，云璟的心一瞬間被揪緊，身體宛如被石化般，僵硬了了輪椅上。

    半晌，他看著穆九昭俊秀認(rèn)真的側(cè)臉，貪戀的目光漸漸變得酸酸澀澀了起來，仿佛自己一直努力豎立起的防線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似乎再怎么不相信，他都找不出理由懷疑，眼前這人若不是阿玖，又會是誰呢？

    察覺到云璟身體緊繃，穆九昭的動作漸漸放柔，小聲地說：“世子，是不是太重了？如果覺得疼，一定要告訴我，可能那個部位有淤血阻塞著。”

    這樣小心翼翼的動作和毫不掩飾的關(guān)心，和曾經(jīng)的阿玖一模一樣，云璟連忙移開自己可疑的目光，輕聲道：“好?！彼f完，輕輕地勾了一下唇線，緩緩地閉上了自己濕濕潤潤的眼睛。

    這一刻，當(dāng)那雙熱乎乎的小手在他雙腿上滾來揉去時，云璟仿佛回到了兩年前的時光。

    那時的他什么也看不見，只能感覺到那一陣陣輕柔的安撫，仿若一種直達(dá)心底深處的溫暖，像一陣和煦的春風(fēng)，無聲地?fù)嵛恐淮痰们Н彴倏椎纳硇?，而現(xiàn)在，那雙手同樣如此地觸碰著他受傷的身心，和兩年前一模一樣的方法，安撫著他漸漸死寂的心魂。

    淡淡的藥味清香在鼻尖縈繞，此時的云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胸口有著明顯悸動的心跳。

    那一聲一聲的跳動，全部轉(zhuǎn)化為了一句無聲的詢問。

    ——阿玖，是你嗎？

    若是穆九昭此時把脈的話，一定發(fā)現(xiàn)，云璟現(xiàn)在的心律不齊與虛勞久病所造成的氣血虛衰完全的不一樣。他的脈搏在時而有時而無后，突然漸漸加快了起來，脈來急數(shù)，細(xì)促而無力，竟變?yōu)榱伺c結(jié)脈為相反的促脈。

    58|20.

    推拿按摩約一炷香的時間后，穆九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將最后的七根銀針結(jié)成叢針，小心地對準(zhǔn)云璟腳踝上的xue道一一刺入。

    針下得氣后，她輕輕地捻轉(zhuǎn)銀針的角度，先深后淺，輕插重提，做著最后經(jīng)絡(luò)的通暢。

    待停留片刻后，穆九昭拿出一塊干凈的熱毛巾敷在了云璟的傷患上，小聲地囑咐道：“世子，你肝失疏泄，氣機郁滯，平日里不可動怒，不思飲食，要舒暢心情，平日里多笑一笑……”

    她一邊說著，一邊抬頭，正巧瞥見云璟兀自垂眸沉睡的側(cè)臉。

    縷縷陽光透過窗欞，暖暖地映照在云璟的臉上。斑駁的光影泛起淺淺的金暈，為他輕輕垂落的睫毛綴下點點漂亮的星芒。

    現(xiàn)在的云璟，不再是先前肅穆冷然的冰山臉，他美如冠玉，眉如墨畫的臉上，是一片溫暖的柔色。

    穆九昭的呼吸瞬間一滯，連忙不再說話，卻又忍不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目光定格在了云璟這張雋秀清雅到無可挑剔的臉上。

    這也算是穆九昭第一次，這么正面大膽地觀察著這位板著臉一臉嚴(yán)肅的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