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節(jié)
余氏猛地一激靈,藥效快過了,渾身的劇痛讓她瑟縮顫抖。 月娘! 月娘! 十年里,從不曾間斷的夢魘! 余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巨大的寒戰(zhàn),忍住周身劇烈的疼痛,瑟縮成一團——曹十月,待她一向挺好的...她爹是落魄秀才,娘是碼頭船老大的女兒,嫁給曹五時,曹五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曹家庶子所出,老太太是當家人,看在她識字、會算賬、家里有人讀書的份上,替曹五聘了她...饒是如此,她也是曹家妯娌里娘家家底最弱的、最容易受欺負的那個媳婦兒... 曹十月很憐惜她,常常把她帶在身邊,讓她躲開那些牙尖嘴利的攻訐。 曹五比曹十月大兩個月,在曹家宗族的排序卻一個行五,一個行十,足見曹家子嗣旺盛、人丁繁多。 無論多少人,曹十月都是曹家最閃耀的那顆星星。 因為她的父親是曹家家主,是將天下漕幫歸順整合的第一人,是江淮碼頭上響當當、說一不二的人物。 因為她的母親是江淮薛家的嫡長女,薛氏歷代皇商,為朝廷供奉絲綢,家學淵博,源遠流長。 因為她有個好爹,因為她有個好娘。 所以,就算她是一個沒什么用處的丫頭片子,她也能騎到曹家所有郎君頭上作威作福。 曹家的一切,憑什么給一個丫頭? 余氏重重眨眼,蠟燭光暈下含釧的臉,終于和曹十月的臉,不再重合了。 剛剛那個大夫給她灌了一大碗湯藥,苦得叫人直哆嗦。 是毒藥吧? 余氏腹部生起一陣陌生的暖流,她揚起頭,耳朵邊卻好像聽到了含寶的哭聲。 含寶... 余氏一眨眼,眼淚滑落下來。 “你...你能信守承諾嗎?” 余氏低聲道。 含釧輕輕點頭,“一言既出,駟馬難追?!?/br> “送含寶回江淮...給她找一個好夫婿...別讓她嫁到有錢人家,就嫁到普通人家去...平安順遂一生便可...” 含釧靜靜地看著余氏,隔了一會兒才輕輕點了點頭。 腹部的熱流越來越強勁,一陣眩暈沖上腦頂門,余氏咬住下唇,眼神迷蒙地看向含釧,好像陷入了難以忘懷的沉思,“...十年前,沉鹽事件發(fā)生以后,你母親和你父親帶著你北上,本是做正事,不想帶著你,你卻很纏人,日夜守在你爹娘門前,不見你娘就哭,就不吃飯,任誰也哄不回來,你母親沒辦法,只好將你帶在了身邊...” 余氏笑了笑,“為了照顧你,我自告奮勇地帶上含寶,要與你母親同行,說是路上多個照應也好——她出去談事情的時候,可以將你托付給我照料,她也能放心?!?/br> 含釧不曾問過薛老夫人這些舊事。 對薛老夫人而言,這些事情是她再也不想觸及的傷疤。 含釧不想揭開老太太早已干枯的血痂,露出鮮紅猙獰的血rou。 含釧點點頭,示意余氏說下去。 “你母親將江淮漕幫諸事托付給了醒哥兒與家中長輩,我們一行五人便出發(fā)了?!?/br> 腦子越來越暈,身上奇怪的感受越來越強烈,余氏強撐著坐直身子,繼續(xù)說道,“五爺先行一步北上善后,月娘和華生留在了沉鹽地徹查此事。” “后來,五爺傳來的書信中寫道,已與買賣官鹽的雙方達成了一致,漕幫盡數(shù)賠償,同時不收任何租子與傭金,幫朝廷運送官鹽三年...” “如此一來,月娘與華生才一路向北,從山東行往通州...就在那條路上,馬車翻下懸崖...” “你在哪兒?” 含釧輕聲問,“事情發(fā)生時,你在哪兒?” 余氏肩膀向后一縮,似有幾分怯意,“我...我提前一天接到了五爺?shù)募視?,讓?..讓我借故第二天別跟著曹十月...當天夜里,我將窗戶大大敞開,讓冷風灌進來,含寶自小身子骨不好,吹了一夜冷風后,不出所料地風寒咳嗽,病倒在床...我說...我說..害怕含寶的病氣過給你,便止住了你娘想將你也留下來的念頭...” 含釧輕輕合眼,“提前一天接到曹五的家書?他主導了這次沉鹽事件與翻車...” 余氏趕忙搖頭,“不不不!五爺絕對沒有cao縱沉鹽事件!你信我!你且信我!沉鹽事件太大了!幾乎將漕幫十年內的收益全都要賠進去!五爺姓曹,他滿心都是曹家的利益!又如何能設計這樣大的一出局,讓漕幫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呢!” 余氏慌忙再道,“更何況!你哥哥和老太太是多么精明的人!如果五爺在沉鹽事件中留下了半分蛛絲馬跡,我們一家人如何還活得到現(xiàn)在!” 含釧抬了抬下頜,笑了笑,“既然小叔叔不是沉鹽事件的主導者,那便是翻車的主導者了?沉鹽事件的主導者另有其人,翻車卻與小叔叔脫不了干系——否則他不會提前給你來信...說吧!沉鹽事件的主導者是誰?不是曹家人吧?” 若是曹家人,薛老夫人與曹醒,不至于這么久,還查不出來。 余氏再一瑟縮。 含釧知道自己說對了,眸光緊緊注視著她。 余氏低下頭,“...我問過五爺,五爺...五爺每次都顧左右而言他...從沒正面清楚地回答過我這個問題...沉鹽是朝廷要的,就算是江淮其他的漕運碼頭嫉妒天下漕幫的勢頭,也不敢打官鹽的主意——漕幫再匪再痞再大膽,民不與官斗,又怎會拿官鹽來做文章?若是被查到,是要誅九族的!” “五爺只說過一句話...那批官鹽是朝廷運送到京城,充作北疆西陲軍糧草物資的...只有買鹽的東家,有膽子動這批官鹽...” 含釧腳下一軟。 買鹽的東家... 誰買的鹽? 是朝廷... 是朝廷買給北疆西陲軍的軍備... 第三百四十九章 蘿卜酥餅(下) 官家買的鹽,只有官家能動... 朝廷的東西,只有朝廷能打劫... 這批沉鹽給曹家造成了巨大的損失...曹家掏空了家底,百萬兩白銀,全都賠償給了國庫... 含釧腳下一軟,差點沒站穩(wěn)。 沉鹽事件,所以是朝廷自導自演的一場戲嗎??? 是嗎! 含釧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個風度翩翩又儒雅沉穩(wěn)的當今圣人的身影。 是朝廷為了緩解北疆之急,借沉鹽事件,企圖將曹家掏空,充盈國庫嗎? 含釧胸口再現(xiàn)劇烈的疼痛,心尖尖像是被人緊緊攥住又一把松開丟棄,一口氣急促地沖上天靈蓋,險些憋悶在胸膛,叫她一下背過去。 含釧的神情在燈下晦澀不明。 余氏腰間的熱流與腦袋的眩暈越發(fā)強烈。 她急促而慌張地向下說,“...你那三個問題,我挨個兒回答你...” “沉鹽事件,五爺真真切切什么都不知道??!” “翻車事件,五爺...五爺或許是個幫兇...可五爺只是漕幫小小的一個管事,面對朝廷面對官府,他又能做什么呢???他除了聽話,又能做什么?。俊?/br> 第三個問題是什么來著? “第三,曹家,還有其他人卷入沉鹽事件嗎?” 余氏眼前陡然浮現(xiàn)出那些曾經欺負過她、侮辱過她、嘲諷過她的人的身影。 “曹家,沒有幾個好人!” 余氏哭泣道,“他們捧高踩低!他們見利忘義!他們心里只有錢,只尊敬有錢有勢的人!對我們這樣出身不高又沒有銀子的人,壓根沒有放在眼里過!我們這個樣子!我們對月娘恩將仇報,罪該萬死,可我們?yōu)槭裁匆@樣!為什么要這樣???你想過嗎!” “我才嫁進來,五爺只是碼頭上小小的記貨送貨的...我雖是老太太親自定下的親事,可誰都瞧不起我們!” “他們罵我窮酸秀才的種,問我一個字值多少銀子...” “后來我生了含寶,他們說我想錢想瘋了,生一個丫頭片子,也配叫寶?” 余氏仰著頭哭,“無論是窮是富,我都將我的女兒視若珍寶,我到底哪里錯了?” “無論我做什么都是錯,無論我說什么都是窮酸...你母親看不過味,又見五爺做事踏實沉穩(wěn),便將五爺提拔作碼頭管事,將我與含寶帶在身邊...從此以后,那些嘲諷我的人,譏笑五爺?shù)娜?,見到我只敢笑,他們只敢笑了!?/br> “權力和錢...權力和錢是多么美妙的東西呀...” 余氏神態(tài)里露出了幾分悵然,“小時父親教導我,貧寒苦樂,順遂安穩(wěn)..可當我嫁進曹家的那一刻,貧寒就是卑賤,權勢就是順遂,窮酸就是苦,利益就是樂...什么都變了...都變了...”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縱然她與五爺,安貧樂道,無所求。 可曹家那些眼高于頂?shù)娜?,總是見他們壓到泥里、摁到水里,死命踐踏! 她想活得更好,不是為了她自己啊! 是為了堵住那些賤人的嘴啊! 余氏猛然抬頭,眼中迸發(fā)出的精光,“他們全都是幫兇!錢也是幫兇!若不是求財求進,若不是受夠了旁人的欺凌,五爺如何會做出此等滅絕人性的事情!含釧!你若要為你父母報仇,你把他們也都殺了!都殺了吧!” 含釧悲憫地看著余氏,隔了許久才輕輕搖了搖頭,端起燭臺,轉身而去。 含釧走到門廊前,停住了腳步,半側過身,輕聲道: “錢,在好人手里,可賑災濟貧,可興盛運道,可治國安邦;” “錢,在壞人手里,可殺伐無度,可酒池rou林,可泯滅良知?!?/br> 含釧輕輕一嘆,“錢,從來都不是壞東西?!?/br> “壞的,只是人而已。” ...... 含釧回到木蘿軒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含釧呆呆地坐在床畔,水芳輕手輕腳地進來,小聲道,“...祖母已經將余氏送到關押陸管事的馬廄,余氏喝了藥,陸管事也喝了藥,兩個人...” 含釧眼眸空白地移向水芳。 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水芳聲音漸漸弱下去。 含釧伸手隨意擺了擺,低聲安排道,“等天大亮,安排幾個管事撞破,按照家規(guī),把余氏和陸管事拖到城外浸豬籠,安排幾個人在京郊的香山、義莊,還有通州、冀州都散播一下余氏和陸管事的香艷丑事,還請孫太醫(yī)常住家中,一是日日為祖母請平安脈,二是請他老人家徹查家中用器,看一看還有什么東西被余氏和陸管事做了手腳...” 含釧聲音越說越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