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老板娘迅速做出反應——手往前一攤,惡狠狠的,“付錢吧!” 含釧把掏出來的三顆碎銀子收了回去,拿了一顆遞到老板娘手上,“您拿好,身契也請您找找給我?!?/br> 老板娘跺了跺腳進屋去了,沒一會兒就出來了,手里捏著一張泛黃的文書紙,似笑非笑地同含釧說道,“您這善心,我佩服著,白拿一兩銀子打水漂——那丫頭咳了快一個月了,瘦筋筋的,如今挪地兒,不過是換個地方死?!?/br> 含釧沒同她多說話,拿起身契走出柜臺,從賈老板處架起奄奄一息的丫頭,看了看身契,才知道這丫頭叫柳二雙,又是二又是雙,多半是家里頭的二女兒。 “雙兒,走吧,咱回家?!焙A輕輕喚了喚她。 小丫頭骨頭小rou少,輕飄飄的,沒比米袋子重多少。 含釧想了想,索性一抬手將雙兒扛到了肩上,又從賈老板那兒把自個兒的竹籃筐子拎了起來,看了看圍觀的人群,心里想了想,提高聲量說了兩句話,“諸位,兒是東堂子胡同‘時鮮’食肆的當家,往后若諸位想下館子吃好的,請一定來‘時鮮’試一試,第一回 不來是您的不是,第二回不來是兒的不是!” 人群里笑哄哄的。 有大食肆家的少當家見含釧貌美且心善,如今趁著人多,出其不意地叫賣起來,心下覺得有趣,亦扯著嗓門回應,“都有些什么菜呀!” 含釧騰出只手把雙兒往上頭托了托,笑著應道,“魯、川、粵、蘇、閩、浙、湘、徽...炒、爆、熘、炸、烹、煮、燉...佛跳墻、扣三絲、開水白菜、神仙雞、東坡rou、蒸鹿蹄兒、扒熊掌...只要您敢點,只要有食材,食肆定讓您用得滿意、用得歡喜。” 一溜兒菜名,都是名菜。 八大菜系,七大做法,跟溜街似的竄出來。 這是壓根沒過腦子吧? 少當家的笑得更厲害了,“您個小娘子,吹牛不打草稿,牛皮快給您吹破了?!?/br> 含釧如今扛著雙兒,沒法兒作揖,只得笑道,“光說不練假把式,十二月八日臘八開門營業(yè),恭迎各位爺前來捧場試菜?!?/br> 好戲收場,人群笑著漸漸散去。 含釧把東偏廂收拾出來,鋪上了厚厚的棉絮和褥子,灌了一個暖呼呼的湯婆子塞進被窩里,在灶屋拿了兩罐兒剛好的豆腐乳,又出門買了兩套麻布成衣,看了看天色,順道拐進了鐵獅子胡同,沒回白家,轉了腳程去了白家隔壁的胡家敲門。 開門的是胡家小廝。 含釧笑著自報家門,還得借白爺爺?shù)拿孀樱?..是白家大廚的關門弟子,請問胡太醫(yī)如今可在家?” 那小廝還沒開口,院子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賀娘子?” 含釧探了頭,見是穿著短打便服的胡文和,笑起來,“叨擾您了!胡大人,您今兒個輪休呢?” 胡文和擺擺手,小廝退到一邊。 “嗯,輪休?!焙暮鸵贿呁T口走,一邊瞧天邊又開始落雪,便招呼含釧進門,“進來吧。待會兒淋了雪該病了?!?/br> 說完便不知該說啥了,胡文和便住了口。 含釧也不知該說啥。 也不知咋的。 每次和胡文和見面,兩個人之間都莫名尷尬。 含釧心里想,自個兒好歹是個開飯店的,人來過往,做的是人的生意,怎么會出現(xiàn)奇奇怪怪的尷尬? 含釧強撐著擺擺手,笑了笑,“不了不了,是來請胡太醫(yī)瞧病的。給家里帶了寒氣,反倒不好?!焙A四下看了看,“若胡太醫(yī)不在,兒就先請善藥堂的大夫先看著,若是沒好轉,再來叨擾胡太醫(yī)?!?/br> 胡文和趕忙說,“在的!”轉身朝著窗嚷了嚷,“爺爺!白家請您去瞧??!” 里屋應了一聲“誒”。 胡文和再轉過頭,看含釧埋著頭,想了想開始沒話找話,“...這幾日沒擺攤兒嗎?早間巡邏,沒在寬街見到你。是有事兒?白大叔如今還好吧?今兒個是給白大叔瞧病嗎?前些日子,聽見白爺爺訓斥崔嬸兒,如今沒事兒了吧?” 好多好多個問題... 含釧愣了愣,一時間竟難以抉擇,到底哪個問題更重要。 第六十章 豆腐乳(下) 風過穿堂,簌簌地吹動了樹葉上、檐角上、青瓦上的積雪,落了院子一地。 胡文和趕忙把含釧拉扯到了門廊里。 剛拉進來,就有一塊兒拳頭大的雪球就砸到含釧剛站立的地方。 含釧回頭看,雪球碎成渣渣,后怕地拍了拍胸脯。 胡文和笑起來,“若是被砸到了,爺爺就得先看你的病了?!?/br> 含釧也笑起來。 這樣一鬧,兩人之前莫名其妙的尷尬消失了一大半。 含釧笑著,一個接一個回答胡文和的問題,“...這些時日為了找房子,便荒廢了小攤兒,如今找著了,前幾日就搬出去住了。往后小攤兒就變成了有鋪面的食肆?!?/br> 含釧想了想,面前這個不就是直轄統(tǒng)管北京城中雜務的京兆尹嗎! 趕緊開口,告他娘的黑狀! “...昨兒個去東郊集市買油,沈記那家油鋪做生意不地道,拿酒肆食館剩下的潲水煉油。事關民眾的吃穿嚼用,您好歹留意看一看。” 信息太多,胡文和不知該從何答起,愣了一愣,剛想說話卻被從里屋出來的胡太醫(yī)打斷。 老人家腿腳不太好,含釧租了一輛牛車侯在門口,胡太醫(yī)聳了聳白須發(fā),“不是去瞧白大郎?” 含釧笑著搖搖頭,“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一直咳嗽不見好,煩您看看。” 又將菜包豆腐乳遞上去交給門廊的小廝,“...帶了兩塊菜包豆腐乳,您吃吃看,若覺得好,兒每每做了便給您送來嘗?!?/br> 豆腐乳好吃耐吃,卻講究技藝精巧,要選用干制青色大豆,豆粒要求顆粒飽滿、干爽,不能有缺損,辣椒、香葉、八角也要選取西域或是東南的上好之物,最最關鍵,是要取四方井中澄清、清甜的井水。 豆腐坯子經過半榨干后,放在精心燒制后的稻草灰里慢慢吸干豆腐坯里的多余水分,使其豆腐坯內部中空,更容易腌制入味。 待豆腐塊表面發(fā)出白色的絨毛或是紅黃色的粘液,就代表豆腐塊兒霉好了。在燒刀子里滾個澡,涂上辣椒面、麻椒粉、白糖、香料粉末,用蘿卜葉子包住放在地窖中幾日,就算做好了。 上好的豆腐乳外皮綿軟彈牙,內里嫩白細膩,混合上香料、辣椒的甜辛,小小一個方塊配上噴香勁道的白米飯,是辛勞一天最好的饋贈。 含釧打聽過,胡太醫(yī)祖上是廣西橫山人,估摸著愛好這一口,便投其所好取了兩包來。 從古至今,無論哪朝哪代,大夫這個行當,都是開罪不起,且要曲意迎合的。 若是能選擇,當初做個醫(yī)女,含釧也覺得挺好。 胡太醫(yī)樂呵呵地收了,“明兒個早上,我配黏糊糊的白米粥一起吃!” 胡文和默默跟在身后,見轉過坊口停在了東堂子胡同里,待看清是哪一家后,輕輕蹙了眉頭。 跟著進了院子,入目可見,四下無塵、處處規(guī)矩干凈,原先的雜草叢生變成了草木蔥蘢,墻角柿子樹旁移栽了一株品相一般卻生機昂揚的君子蘭,迎著雪光很有一番青青雪地的感覺。 是花大心思打理了的。 再看院子里,耳房與偏廂大門緊閉,無旁人生活的痕跡。 胡文和心頭贊了贊,這個姑娘實在是能干,自己養(yǎng)活自己,一個人擺攤兒、看房、盤鋪子... 胡文和抬起頭。 嗯... 除卻能干,還很漂亮。 細瘦的粗麻布襦裙掛在她身上,顯得臉小頭小、腰肢纖細、身姿挺拔,雙眼細長上翹如同神來之筆,恰似墻角那株向陽而生的君子蘭。 是的,賀娘子很像一株蘭草,五官不甚艷麗,形容舉止皆淡淡的,舉手投足之間就像輕描慢寫的工筆仕女圖,自有一番愜意閑得在身。 胡文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含釧一轉頭便見到了胡文和的笑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笑道,“胡大人喜歡蘭草?這是我前幾日在東郊集市旁,自己挖的野蘭。等這株下了崽,我把根包好給您送去?!?/br> 一開口,工筆仕女形象被毀得體無完膚。 胡文和實在無法想象。姿容高雅的仕女蹲在集市旁邊挖野蘭的樣子。 仕女大約也不會說“下了崽”三個字吧? 胡文和低著頭,笑著搖了搖頭。 挺可愛的。 一個出現(xiàn)在東郊集市買豬頭rou的仕女,比在花園里裝腔作勢的仕女,更可愛。 胡文和的眼神閃爍不定。 含釧蹙了蹙眉,這胡大人怎么跟頭黃鼠狼似的,一進屋子就抵著別人家的物件兒瞅,瞅來瞅去的意思,不就是想要嗎? 胡太醫(yī)把了小雙兒的脈,又讓含釧把小雙兒從背后撐起來,拿扁平的木片撐開小雙兒的喉嚨,抬起下頜瞇著眼仔細看了看,又湊近聽小雙兒的呼吸聲。 想了想,大筆一揮,寫了一副方子遞給含釧,略有責備,“...著了風寒,卻疏忽大意沒治,如今小病成重疾,喉嚨、心肺紅腫難受。若是早些治,不過是泡陳艾水和姜茶就能痊愈,如今先照著方子吃吧,能好全是大好事,若是沒法子扛過去,那也是命?!?/br> 也就是說,還是生死不明? 含釧有些難過,眼瞼低垂,床上的小姑娘面色潮紅,滿頭是汗。 她才八歲呀... 許是感覺到含釧情緒低落,胡太醫(yī)正準備開口安慰,卻眼尖地看到自家長孫略帶擔憂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白老頭兒那美貌年輕的關門弟子身上。 胡太醫(yī)沒作聲了,把藥箱子遞到胡文和手上,又轉頭交待含釧了幾句,便出了門。 胡同雪巷狹長逼仄,胡文和趕著牛車走在中間。 胡太醫(yī)咳嗽一聲,胡文和偏過頭去,關切道,“爺爺,風涼嗎?” 胡太醫(yī)抱著藥匣子,開了口,“文和呀,如今幾歲了?” 胡文和笑起來,“翻過年頭,二十四了!” 胡太醫(yī)看人高馬大、品容端方的長孫,心里是熨帖的。 二十四歲的六品官兒,縱然是蒙了恩蔭,可在京兆尹的實績確實一手一腳打出來了,在北京城里也算數(shù)得上的好兒郎了。 “二十四歲,也不小了。”胡太醫(yī)樂呵呵的,“你娘正給你相看門當戶對的姑娘——瞿醫(yī)正家長女就很不錯,哪日搓條線讓你兩見一見?!?/br> 門當戶對... 胡文和眼神黯了黯。 開小食肆的小娘子,應當不算是門當戶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