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時(shí)辰了？”

    “回稟陛下，丑時(shí)剛過，您看您要不要再歇息一會兒？”

    皇帝抬了抬眼瞼，望見殿門外漆黑一片的夜空，輕輕嘆了口氣：“那孩子，還在天牢門口跪著么？”

    “是，”徐公公緩聲道，“太孫殿下自清晨便滴水未進(jìn)，不知夜半寒冷，殿下他……”

    “這孩子，朕都說了不會當(dāng)真處置白愛卿……他怎么就是不信？”皇帝拍了拍膝蓋，嗤聲埋怨，“這么犟的脾氣，倒和鎮(zhèn)國……”他猛然噤聲，顫抖著壓下喉間剩余的話。

    渾濁的雙目被燭光印照，眸間血絲一派清晰。徐公公望了一眼，陡然心驚。

    “這不可能，不可能……”皇帝深吸幾口氣，重新睜開眼，“豳州可有消息傳來？”

    “暫時(shí)還沒，陛下毋急，探子回報(bào)最快也得要上半天。若是昨夜兩軍開戰(zhàn)，今晨便能有消息了?！?/br>
    皇帝沉思片刻，突然搭住徐公公的手，站起身?！安唬煌?，”他皺著眉，“朕心里還是不踏實(shí)，去，派人去把蔣家婦孺請到宮中來?！?/br>
    “陛下！”徐公公忍不住揚(yáng)聲勸阻，“陛下，您關(guān)了白大人，京中已是烏煙瘴氣、盜賊橫行，此時(shí)您再如此，便是叫人心盡散啊陛下！”

    “呵，呵呵……”皇帝厲笑幾聲，忽然一把推開徐公公，“叛徒，你們一個(gè)個(gè)的，都要叛朕……”

    “陛下！”殿外一聲清泠的女聲傳來。

    白鷺一揚(yáng)披風(fēng)，單膝跪在殿門口，望向殿中后面色微微一怔，便繼續(xù)報(bào)道：“啟稟陛下，太孫殿下他……暈過去了。屬下已經(jīng)派人將他送回東宮?！?/br>
    “哦，那也好?！被实鄞⒌?，“好生照顧?！?/br>
    白鷺蹙了蹙眉：“還有一事……”

    *

    漆黑清冷的佛堂中，隱隱有一道輕盈的呼吸聲。

    “殿下，”門口忽而有人輕喚，那呼吸頓了頓，化作一聲沙啞的問欲：“何事？”

    “陛下剛剛解除了魏王府的禁令……并將告發(fā)殿下的那名神武新軍將領(lǐng)的首級送來了，說父子重修舊好，不應(yīng)中了小人jian計(jì)。”門外之人的嗓音抑制不住地顫抖，“要恢復(fù)殿下的爵位……”

    “哦？譚伯，您沒聽錯(cuò)？”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緩緩拉開房門，幽暗的燈籠光暈印出一張蒼白的面容。君意沈蹲下身，望向跪伏在地的譚伯：“他真的這么說么？”

    “唔……”譚伯嗚咽著點(diǎn)頭，良久才哆嗦著抬起頭，“他還說，愿把皇位傳給你……只要你肯領(lǐng)兵出城?！?/br>
    君意沈半垂的眼瞼微微一顫：“領(lǐng)兵？”

    “郭臨的叛軍已到京城郊外十里……‘擊殺郭臨，如爾所愿?！弊T伯咬住牙，猛地磕下頭，“殿下！您不愿弒君，這已是唯一的機(jī)會了。娘娘的夙愿，您真的不……”

    “我去?！彼咳黄鹕?，夜風(fēng)拂起額前凌落的發(fā)絲，露出英眉下冷峻的雙目。

    仿若是深潭的沉暗，辨不清絲毫的心緒。他靜靜地朝前伸出手：“取我的劍來?！?/br>
    ☆、第189章 8浮生若

    穿過重重密林，陽光透過枝葉間隙灑落，耀出空氣中的塵埃，星星閃閃。

    他撐著膝蓋“哈哧哈哧”地喘息，潺潺的水流聲輕盈入耳，清風(fēng)拂過，送來絲絲涼意。他昂起頭，神色振奮，大步跑向林中的溪水。

    清澈的水下，游曳的魚群宛如流動的畫卷。他咽了咽口水，脫去鞋挽起袖子，踩進(jìn)溪中……

    半個(gè)時(shí)辰后，他泄氣地退到岸邊，一屁股坐在草垛上。浸在水中的腳丫猛地一抬，甩出一串晶瑩的水花。水中的魚兒受到驚嚇，慌張地亂竄。他噘著嘴，恨恨道：“哼，吃不到你們，也不讓你們游個(gè)痛快！”

    卻聽遠(yuǎn)處一聲輕微的“噗嗤”淺笑，他驀地一驚，正要四處張望，面前忽然一道利風(fēng)襲過，水珠四濺。他慌忙舉袖抵擋，過得片刻小心翼翼望去，波紋散開的溪水上，正靜靜地浮著一條小魚。

    他“啊”地一聲叫出來，趕緊跳進(jìn)水中，大步踏去彎腰捧起小魚。瞧見魚肚上一塊被擊中的傷口，心下頓時(shí)了然。樂呵呵地站直身，抱著魚拱手高喚道：“不知是哪位前輩高人出手相助，晚輩請表一謝，還望相見！”

    “咦？”

    他聞聲回頭，陽光刺眼，他忍不住抬手擋了擋，卻見溪水上游一塊巖石上，正立著一個(gè)紅裙雙髻的女童，一臉疑惑地望著他。

    “哈哈……”女童突然捂住肚子大笑一聲，抬手指向他，“細(xì)腰快來，咱們還以為是個(gè)小和尚青天白日的破戒，沒想到卻是個(gè)正兒八經(jīng)想吃rou的小鬼呢！”

    “哪里哪里？”另一個(gè)身量較高的窈窕少女跳到巖石上，探頭望來。

    他臉一紅，沒想到捉魚不成，反被兩個(gè)姑娘把自個(gè)窘態(tài)捉了個(gè)正著。左手還維持著拱手恭拜的姿勢，他一愣，慌忙放下，裝模作樣地清咳一聲，正欲說些什么……“噗噗”兩聲，身側(cè)水聲忽漸，霎時(shí)澆了一身水。

    “哈哈哈哈……怎么不躲啊你！”女童丟了丟手中的石子，搖頭大笑。隨后她提起裙裾跳下巖石，踩著溪水蹦蹦跳跳而來。柔亮的額發(fā)沾濕在眉側(cè)，露出烏黑的大眼，一眨一眨。他呼吸一頓，怔怔地移不開眼。

    “喂，說你呢！”她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噗嗤一笑，“還以為是個(gè)小和尚，打條小魚逗你一逗，免得被師父們責(zé)罰。既然是個(gè)小鬼頭，那就放心地開葷啦！”說著，她挽起衣袖，彎腰探手，一手一條，抓起兩條明顯比他懷中大上不少的魚。

    她轉(zhuǎn)身走了幾步，沒聽到身后的動靜，詫異地停腳回頭：“小鬼頭，不想吃么？”

    “我……”他猛吸一口氣，仰起頭，“我才不是小鬼頭！”話音一落，原本就紅的臉愈發(fā)漲得通紅。

    “好好好，”她搓了搓鼻子，笑得一臉不以為意，“細(xì)腰那兒可是油鹽醬醋俱全哦，就你手里那一小條，可填不飽肚皮……”

    遠(yuǎn)處一道炊煙應(yīng)時(shí)燃起，飄香的湯味被風(fēng)送來。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吸，肚子便咕嚕地叫喚。她聽得彎眉而笑，笑得雙眼瞇成了月牙。

    “阿寧——”

    “哎，來嘍！”她轉(zhuǎn)過身，提著兩條大魚，快步跑去。

    紅裙翩翩，發(fā)尾飛揚(yáng)。沾濕袖角的水珠甩躍開，漸成一片晶瑩璀璨的畫面……

    風(fēng)沙散去，徹夜奔襲后的銀甲雖蒙塵，卻依然耀眼醒目。翎羽隨著馬尾飄動在頰側(cè)，韶秀清英的容顏上，是那雙他再熟悉不過的眸子。

    隔著數(shù)十丈重重人影，君意沈靜靜地望著郭臨。這片京郊的官道，他們兩軍對立。那些安然消失的繁鬧嬉戲，盡數(shù)化作了顫抖的牙關(guān)間，艱澀溢出的字句：

    “阿臨……”

    郭臨掄槍一劃，披風(fēng)抖動而起。她沉聲高喝：“魏王殿下，我等大軍千里跋涉，片刻不停地回京，并不欲與宗室皇族為難，只求‘勤王政，清君側(cè)’?！彼f著，舉槍拱手，“還望殿下高抬貴手，放我等入京，必定分毫不犯！”

    “砰”地一聲輕響，有什么東西在心間，悄悄碎裂。

    譚伯聽到身邊的破空聲，還未及反應(yīng)，君意沈已經(jīng)抽出青鋒長劍，喝駕而出。

    郭臨瞇了瞇眼，忽然將手中銀槍朝徐秦一扔：“接著！”說完，拔出腰間寶劍，拍馬迎上。

    “將軍！”徐秦瞪眼看著她的背影，喚之不及。

    “兩軍對壘，武將陣前單挑并非不可，你這么急作甚？”徐庶疑道。

    “可郭將軍為何要換武器？她最擅長的明明就是□□啊……”徐秦舉起手中的那把被扔來的槍。

    徐庶一怔，蹙眉回頭望去。前方一黑一銀兩條人影，早已馭馬激戰(zhàn)在了一處。你來我往，劍光如霧，叫人探看不清。

    “若是用槍，此時(shí)就該橫掃馬蹄，擊落魏王！”徐庶緊緊地盯住戰(zhàn)局，惋惜撫掌。

    “或許正是如此，”沉靜的嗓音自后傳來。陳聿修穩(wěn)穩(wěn)策馬上前，瞭望前方的目光緩緩幽深，“她此舉便是想要送給他，一個(gè)堂堂正正的輸贏?！?/br>
    “咣”地一聲巨響，君意沈猛吐一口氣，扯緊韁繩。握劍的右手微微垂下，掌心酥麻不止。抬眼前視，郭臨挺身直立，執(zhí)劍之姿氣宇軒昂，容色清冷地朝他看來。

    一如那噩夢一般的夜晚，她負(fù)手立在殿中，抵御著所有人對她的指鏑。蕭貴妃的身姿在眼前一晃而過……他咬緊牙關(guān)，大喝一聲沖上去。

    “郭臨！”

    劍氣銳利直撲，分毫間已顯殺招。郭臨神色一沉，彎腰避開。劍鋒拂過發(fā)尾，削去數(shù)截青絲。她撐住馬鞍，正欲抬腳踢去，冷不防前方一道羽箭射來，正中右臂。

    她悶哼一聲，右手一軟，整個(gè)人俯身趴下。密切注視這方的徐庶看到，大驚失色，拔出長刀，大喝一聲：“豎子暗箭傷人！”

    “神武眾將，保護(hù)郭將軍！”徐秦應(yīng)聲高呼。

    譚伯探頭望向場中，見君意沈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郭臨，只能急嘆一聲扔下弓箭，也喝令兵出。

    郭臨聽著耳邊紛雜漸響的廝殺聲，感到有手探來，似要握住她的傷處。她突然反手拽住他，一把將他扯下馬。

    “嗖嗖”地羽箭破空襲來，坐下馬臀中招，駿馬仰頭哀嘶，狂奔而走……

    “將軍！”“殿下！”

    林間的路徑漸窄，駿馬驚惶奔馳，伏著馬背上二人顛簸搖晃。郭臨將韁繩纏在手腕上，探手到右臂，猛地拔出箭。

    君意沈一驚，慌忙揮起劍，“嗤”地一聲，羽箭被一切為二，劍尖劃過郭臨手背，一道血痕。她迅速松手，揪住他的衣領(lǐng)，拍鞍而起。

    二人跌落馬背，分散滾開。郭臨抓著雜草穩(wěn)住身形，模糊視線中有一處晃動的人影。她毫不猶豫地起身奔去，卻在站起一霎，被左腿劇烈的疼痛打斷行動，跌回地面。

    先機(jī)頓失，君意沈已舉劍襲來，她望著那劍光亮若白晝，幾乎就要閉上眼……

    寒氣冷冰，塵埃靜謐而落。她呆怔地眨了眨眼，直到頭頂上方落下的汗珠滴在額頭，緩緩劃過眉梢，她才方回了回神。側(cè)過眼，那把青鋒長劍正插在耳邊的地面。

    “你……輸了，阿臨?！本馍虺猿暂p笑，嘴角漸漸彎起，依然是俊逸飛揚(yáng)的弧度，卻沒有一絲笑意含在其中?！澳悴辉搸麃淼摹彼p輕撫過她的左腿，笑的幾近癲狂，“我們，都不是原先的我們了，阿臨。”

    郭臨望著他逐漸氤氳的雙眸，心中大慟：“意沈……”

    他長吸一口氣，伸手遮住眼，片刻后站起身背對她：“到此為止了郭將軍，請你就此返回吧，不要妄想‘清君側(cè)’了……”

    馬蹄聲自遠(yuǎn)處靠近，卻是郭臨的坐騎沿路返回了。君意沈拔彎腰拔出劍，不再看她。拉住韁繩翻身上馬，喝駕奔去。

    “原先的我們……”郭臨望著蒼茫一片的天空，喃喃自語。左手慢慢抬起，捂住右臂的傷口，“你是想說這個(gè)卑鄙的偷襲么，意沈……”

    “真是小鬼頭，”她闔上眼，一道晶瑩的淚珠順著眼尾劃過，“哪些才是你的本心，我又怎會不知呢……”

    重新睜開眼，被眼淚清洗后的世界明透自然。她彎起唇角，左手伸到唇邊……

    清亮的口哨聲穿過叢林，君意沈一愣，卻見坐下駿馬立即調(diào)轉(zhuǎn)了頭，任他如何鞭策也不肯聽命，執(zhí)著地往回撒蹄疾奔。

    郭臨背靠著道旁的大樹，側(cè)頭含笑望向這方?？此裆珡?fù)雜地牽馬走來，“意沈，從前我便提醒過你……”

    “坐敵人的坐騎，是最愚蠢的行為?！彼蝗骋还盏卣镜铰分醒?，抬手撫摸乖巧停步的馬兒。君意沈蹙眉凝眸，目光晦澀地看著她，卻見她輕聲而笑：“你依舊這么笨，不是么？”

    手心的劍柄滿是冰涼的汗水，想要握緊，卻漸漸重逾千斤。仿佛有個(gè)聲音再說，狠下心，刺過去，不需要?dú)⒘怂挥米屗龝簳r(shí)動不了……江山、美人，一切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還在等什么，她沒有武器、也沒有力氣了！

    就是現(xiàn)在……

    “阿臨?！?/br>
    她仰起頭。

    “咣當(dāng)”一聲，長劍落地，他展開雙臂，將她緊緊摟進(jìn)懷中。

    “我從來，從來不會傷害你！”他潸然長泣，“畫舫上的刺殺，是父皇和母妃……我知道時(shí)，母妃……已經(jīng)派人去了。不是我……”

    郭臨渾身一顫，抬臂回?cái)埶骸拔颐靼?！”明白他長久的煎熬，明白他掙扎的坦誠……

    “我亦不曾殺你母妃，你可信我？”

    他含眸淺笑，柔聲呢語：“怎會不信呢……”他輕輕松開她，垂眸癡癡地凝視這張眉眼。從九歲的后山溪水，看到如今的京郊戰(zhàn)場。這浮生若夢，怎容他所有的癡情？

    “阿臨，你是我生命中的光。沒有你，這經(jīng)久的歲月，便連自己也看不清……”

    她眼瞼顫了顫，彎唇微笑：“可你卻是所有人的光，意沈。”遠(yuǎn)方滾滾馬蹄接近，她彎腰拉起他的手，帶著他大步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