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輕紗被風(fēng)團團卷起，斜照進的溫和日光，印出她俊秀的側(cè)顏，絨毛暈染出的柔光線條柔和美好，欣欣暖暖地刻進他心底。

    ☆、第149章 咫尺不知2

    周泉光也就口上說說，一旁伴著的巡察使見了便只一笑：“牡丹盛會，也只是將東都的牡丹送往京城前，一個小小的選花禮罷了。丞相若是不嫌棄，尊邀您前來一賞。”

    陳聿修頭也不回，只有聲音幽幽飄來：“地址在哪？”

    巡察使垂下了眼：“南道沁香園……河南尹的丈人，傅員外的產(chǎn)業(yè)?！?/br>
    陳聿修側(cè)過身，和周泉光對視一眼，意味深長地一笑。

    *

    馬車緩緩?fù)Ｏ拢犞衅蛷目拷挖w尋雪說些什么。郭臨靠在車壁上，微微喘息，滿頭的汗水被雙寧手中的帕子拭去。

    趙尋雪幾聲吩咐過后，便要來抱她下車。她一把甩開他伸來的手，厭惡地喝道：“不用你管，我自己走！”

    雙寧被嚇得一顫，抬眼怯怯地望了下趙尋雪，又望了眼身旁的郭臨。隨后一咬牙，攙扶起她走向車外。

    頭頂?shù)年柟鈨A瀉，郭臨只覺得眼前一片混沌亮光，滿額的汗都在往下滴，肺腔中的氣息愈發(fā)不足?？梢豢吹窖矍暗男≡洪T，想起方才馬車中的事，羞憤就一層層蔓延心間。她突然抬手撐住雙寧的肩膀，戰(zhàn)栗著直起身。抬腳一步一步朝前踏去。

    趙尋雪下了車，眸光無波無瀾，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良久，他幾不可查地輕嘆一聲，側(cè)身正欲吩咐什么，卻聽院內(nèi)一聲破鑼嗓大笑：“哈哈，尋雪小子來了么？”

    郭臨無力地扶著門框，渾身汗?jié)?，幾乎下一刻就要倒下。眼前卻不知何時蹦出一個糟老頭攔住了去路，她咽了咽喉嚨，剛發(fā)出一個“你”字，右腕一緊，已被幾根干瘦的指節(jié)握住。

    “咦……？”老頭把頭一擺，擰眉道，“脈象艱澀不暢、緩而時止，這般陰邪固結(jié)、寒毒內(nèi)積的脈象，倒像，倒像……”

    趙尋雪走上前，拉下郭臨的手，將她攬在懷里。這才朝老者躬身道：“徒兒見過師父?！?/br>
    老者仰起頭，照著撲面的烈日光輝，咧嘴一笑。雙寧忍不住驚呼一聲，捂住了嘴。她這才看清這老者的雙目結(jié)著老舊的痂，已然瞎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崩险邏褐畦屔?，嘿嘿地笑了聲。出手如電，突然又扣住了趙尋雪脖頸的大xue。

    血管被按得突突直跳，趙尋雪面不改色，依然笑如春風(fēng)?！皢?，花了兩年，自己累虧了不少，人就被你救成這樣？”老者笑瞇瞇地收回手，在下巴亂糟糟的胡子上磨了磨，難聽的嗓音卻極為冰冷。雙寧聽著便打了個寒戰(zhàn)，連忙縮了縮頭，躲到藥童背后。

    “徒兒叨擾師父，還請師父責(zé)罰?！?/br>
    老者負(fù)手朝院內(nèi)走去，聞言徑直哼道：“看在你給那勞什子親王的手下布的迷香配方有進步的份上，我暫且不罰你。”

    郭臨淺淺地呼吸幾下，終于挨不住一頭栽下，面色蒼白如雪。趙尋雪腳下一沉，連忙站穩(wěn)將她抱起。

    老者耳朵微動，須臾回過頭，“見”此情形連連搖頭，不滿地嘖嘖嘴：“救人就成這樣鬼樣，老夫著實不想認(rèn)你！”

    “求師父出手……”趙尋雪擰眉闔眼，蓋住滿眸的晦暗，猛地跪下身。

    “不過這女娃子身骨好，你救好了她，生個徒孫什么的老夫還是很歡喜的?！崩险哌@話一說，又嘻嘻笑起來，回身朝他們走去。

    ☆、第150章 青龍臥墨1

    老頭臉色一沉，突然朝趙尋雪挑了挑眉，揚唇譏笑道：“倒是個刺頭，那老夫就奇了，兩年前你生死未卜，腹中……”

    “師父！”

    一聲暴喝乍然響起，郭臨被隔著衣料傳來的胸腔震動駭了一駭，指尖上不由一松，放開了老頭的手。

    “師父……她累了，徒弟先帶她回屋休息?！?/br>
    趙尋雪垂下眼，抱緊郭臨奮力站起。跪久的膝彎酸澀無比，他踉蹌?wù)痉€(wěn)，艱澀地朝前邁步。

    老者沒再為難他，只凝望著他的背影，伸出那只被抓出血痕的手磨了磨亂遭的胡須。冷不丁，回頭“瞟”了雙寧他們一眼。

    雙寧實在怕他明明看不見卻洞察徹明的“眼睛”，輕手輕腳地繞開點路，提著裙子快步朝前跟上。

    郭臨這番耗力過猛，腦間神思渙散，沒多久就沉沉昏睡過去。這一睡，便睡過了一日。

    清晨的小鳥才叫喚了幾聲，雙寧趴在床榻上睡得正香，朦朧中感到有人走近。她吸了吸鼻子，聞到熟悉的藥香。便皺了皺眉，揉開眼睛。

    “公、公子，早??！”她微微展開雙臂伸個懶腰，從郭臨榻前挪開些位置讓趙尋雪好靠近。不經(jīng)意瞟了眼窗外，幾乎要被暗沉的夜色嚇醒。

    “這么早，公子，現(xiàn)在……什么時辰??？”她咂舌喃喃道。

    “寅時三刻?！壁w尋雪伸手貼過郭臨的額頭，眼瞼輕緩垂下，溫潤的雙眸久久凝視著她的睡容。須臾，他將被角捻好，側(cè)頭看向雙寧：“今日你不如隨我一道出門？”

    “?。俊彪p寧輕聲驚呼，躊躇道，“那jiejie怎么辦，雙寧跟著公子……會不會添麻煩？”

    趙尋雪眨眼輕笑，搖頭安撫：“無事，我?guī)闶侨に?，正好可以教教你醫(yī)理?！彼寡勰?，“寧兒她約莫還須休養(yǎng)固元，等她醒來，我們也該回來了?！?/br>
    雙寧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一路暈乎著跟上了馬車。好一會兒才思定，多學(xué)些藥識，說不準(zhǔn)能給jiejie的恢復(fù)幫上忙。這般一想，心下便雀躍起來。

    可惜她到底是個孩童，跟著在山林間認(rèn)了一兩草藥后，再回到車中便是呵欠連篇，不過半刻便已睡熟。等到透過窗紗的旭日白光火辣辣地照在臉上，她才猛地驚醒，回過神，起身去挽車簾。

    車外喧嘩一片，街道上人頭聳動，酒肆里嬉笑聲不斷。店肆林立，綠柳周垂。樓閣飛檐碧瓦朱甍，有如飛雁凌英，又似翠枝攀頭。

    繁華熱鬧的大都城中竟，看得雙寧一下子呆了，直到車旁一戶古簡的木門中走出一個帶著斗笠的藍(lán)衣公子，她才將將回過神，等他走到眼前，歉然道：“公、公子，雙寧貪睡……”

    趙尋雪抬手微微揚起斗笠，深眸下彎，朝她笑道：“無妨，你且看看我這盆牡丹。”

    雙寧手腳并用，從馬車中探出身，瞪著烏亮的大眼細(xì)細(xì)地瞅著他手中的花。

    盆中枝身綠葉間，就掛了一朵花。開得半闔半展，通身墨紫，花瓣狹長微卷。品賞之下，獨有一種雍容華貴之美，不過……她湊上前，擰眉道：“公子，這花瓣中央怎么有片嫩葉？”

    “便是此花特色所在。你看，這片青綠蕊瓣，圍著層層的墨色絳紫，是否正如一條青龍悠然盤臥墨池？故此花名為青龍臥墨池?！?/br>
    “哦哦?！彪p寧雖然從未見過，但到底知道時人喜牡丹之貴之稀。凝神仔細(xì)接過花盆，穩(wěn)穩(wěn)放在車上。再抬頭時，趙尋雪已經(jīng)鉆進了車廂。

    “公子是要回去了嗎？”

    “不，雙寧，”趙尋雪抬起眼，嘴角漸漸噙上笑意，“隨我去南道沁香園，觀賞……牡丹盛會?！?/br>
    *

    ☆、第151章 青龍臥墨2

    “繡球團團落，瓣葉不分色?！敝苋鉁惤^賞一盆綠香球，那直花朵到莖葉一水的翠綠，看得他眼珠都不轉(zhuǎn)，“牡丹國色，當(dāng)真不假。萬紫千紅的這些色兒，居然讓她給占了個遍?！?/br>
    “周大人自此間小小的綠肥紅瘦出口成詩，真是讓草民等大開眼界??！”一聲蒼老的笑聲自后傳來。

    周泉光回過頭，見走來的鶴發(fā)老者一身錦袍玉帶，微顯富態(tài)。正是此間主人，東都有名的財主傅員外。他手中杵著一根龍頭拐，正笑吟吟地望來。周泉光朝前一瞟，大笑回道：“不敢當(dāng)員外一聲‘出口成詩’，在行家面前班門弄斧。豈不獻(xiàn)丑？”

    傅員外耳朵一動，連忙側(cè)身朝陳聿修行禮：“老夫年老體弱，招待若有怠慢之處，還望陳公子勿怪?！?/br>
    稱的是一聲“公子”，可無論聽者喚者，二人身份俱是心知肚明。陳聿修擎著折扇，淺然一笑：“有勞。”

    “此次從洛陽選花入京，圃主們特意催開了些新品種。斗膽請公子屈尊擇賞一二，好叫老夫心中有數(shù)?！备祮T外緩緩讓開幾步，示意陳聿修望向下人們剛剛擺出的花。

    周泉光正背著二人獨自觀賞，聽了這話不由心中暗笑，感嘆這傅員外城府之深。他女婿河南尹剛死，居然尚能悠哉悠哉地辦起白花宴，小心謹(jǐn)慎地和當(dāng)朝丞相套近乎?？v然因河南尹的死疑點頗多，刑部暫且將消息壓下不發(fā)，可當(dāng)真就傳不回東都？

    他嘖嘖舌，目光從一株清瑩卓約的白玉上移開，落入一團深沉無光的墨紫中。色澤濃郁，雍容雋朗。他忍不住“咦”了一聲，驚呼道：“這是什么？”

    傅員外聞聲回頭，瞇了瞇眼，遲疑道：“似乎……是墨樓爭輝？”

    “青龍臥墨池?！标愴残耷逶揭恍?。他上前幾步，眸光一掃，便注意到這花花盆不同于旁邊的紋路。“員外可熟此花？”他扭頭道。

    傅員外低下頭，聽著心腹小廝耳畔幾句急語，隨后連聲嘆息道：“老夫慚愧。此等好花，卻是一文士欲進園觀賞，便以花作函，將這盆青龍臥墨池交予管家代為展出?！?/br>
    “泉光，你可知這花的傳說？”陳聿修收了扇子，突而垂眸笑道。

    周泉光眼珠一轉(zhuǎn)，呵笑著抱拳：“愿聞其詳?！?/br>
    “傳說昆侖瑤池為西王母之居所，一直由東海龍王之孫青龍鎮(zhèn)守。此青龍偶然前往曹州賞牡丹，卻見此處大地干涸，城鎮(zhèn)荒涼。皆因自此地移種龍宮的十株牡丹不肯開花，東海龍王大怒之下截掉雨水，令曹州大旱。眼見花園老漢寧可渴死，也要將最后一滴水澆給紅牡丹的慘狀。青龍心緒激蕩，干脆將瑤池水搬來給曹州降了一場潑天的雨。此舉犯了王母天怒，騰云駕霧前來捉拿青龍。紅牡丹見狀，搖身一變化成少女，飛往泰山墨池將自身浸黑，告青龍語：‘藏奴心間?！帻埶於闳牖ò型跄冈僖矊げ恢?。此后，昆侖瑤池少一龍仙，人間卻多了一株有情有義的牡丹。”陳聿修緩聲說完，眸光幽暗，靜靜凝視住那墨紫含青的花瓣。

    “啪啪啪”三聲輕泠的掌聲，打斷眾人的沉思?！肮用钫Z連珠，傳說亦比傳奇精彩?！钡统恋纳ひ繇懺诳占诺膱@內(nèi)，獨有一種寬濟穩(wěn)厚之感。

    陳聿修回過身，撞見一雙無波無瀾的深眸。

    傅員外聽了下人來報，杵著龍頭拐撫須而笑：“公子故事說得好，連花的主人也引了來。這位是……”他蹙眉望著眼前的藍(lán)衣公子，一時忘了下人方才的提示。

    “趙尋雪，”陳聿修闔眸一笑，握著扇子的手垂到身側(cè)，“自城墻上一別，于今不止七年了吧？”

    趙尋雪微微俯身，唇角輕揚，絲毫不意外：“陳公子好記性。”

    周泉光愣了半晌，終于有了些印象：“哦，你是趙……”他猛地捂住嘴，死命將“醫(yī)正”二字吞了下去。長吁口氣，看著這二人，不由想起那年的除夕宴，他們單獨對飲了三杯酒，還讓他生出些許八卦來。抬眼見趙尋雪佇立不動，似不單只為寒暄而來。周泉光心下領(lǐng)會，上前拉著傅員外，半扯半扶地將人帶遠(yuǎn)。

    “大夫在東都行醫(yī)？”陳聿修伸手摩挲那株青龍臥墨池的墨紫花瓣，“可愿回宮任職？”

    “丞相還是一如往昔的干脆?！壁w尋雪瞇眼淺笑，卻不作答，只側(cè)頭喚道，“寧兒，過來見人?！?/br>
    “啊？！”一直跟在身后的雙寧一驚，連忙從花叢上收回目光，小跑上前，“公子喚我嗎？”

    寧兒……這不是jiejie的名嗎？她滿心的莫名，卻還是怯怯地仰起頭。陽光輕然一斜，她望見一張風(fēng)華無雙的俊容，剎那間的凝神，甚至靈敏地捕捉到對方一瞬的黯然失神。

    雙寧呆呆地睜著眼，就那樣直接地盯著陳聿修。她從未見過這么美的人，美到連呼吸都不忍再放肆……

    陳聿修從她臉上移開視線，緩緩閉上眼，傾瀉的陽光將他兩彎纖長眼睫印得金亮。他盈傷而笑，朝趙尋雪望去：“她，很像……”

    “‘藏奴心間。’真是美到不行的故事?！壁w尋雪垂首輕嘆，似想起了什么般，唇角蘊染出一片溫柔。片刻后，他抬眸發(fā)問，“陳公子，可有心間人么？”

    陳聿修負(fù)手遠(yuǎn)望花園，忙忙碌碌的灰衣仆從們穿行花叢，將各色美艷香絕的花卉擺置其間。雖錯落有致，花香四溢。可當(dāng)琳瑯入眼，早也不知看的是何處芳華。

    “吾之心間人，亦將吾藏于心?！彼D(zhuǎn)過頭，靜淡的容笑，悄然將滿園沁香盛滿。

    雙寧久久才聽出話中的含義，這聲似嘆非嘆的獨白，膽大又堅定。連她這個聽客，也禁不住紅了臉。羞赧地垂下頭，卻不經(jīng)意望見靛藍(lán)袍袖中逐漸握緊的拳。

    “斯人已逝，閣下的鐘情，尋雪深服?！壁w尋雪輕笑一聲，忽而長舒一氣，彎腰牽起雙寧的手，躬身告辭，“如此，后會有期。”

    直到人影走遠(yuǎn)，周泉光才重新走回，探頭好奇道：“趙醫(yī)正就這么走啦，那他的花……”他垂頭盯著那盆青龍臥墨池。

    陳聿修抬眼看他，神情似笑非笑。卻在這時，一人不動聲色地踱來二人身后：“查出來了?！?/br>
    周泉光回頭，見是常服打扮的巡察使。不由相視一笑，滿面的玩世不恭頃刻從容收起。他挺直身，自袖口中掏出一枚煙火。

    一道沖天的火線伴著驟然巨響，霎時劃過烈日晴空。無數(shù)府軍提著槍戟從門口闖入，將傻了眼的府中眾人團團包圍。

    “吾等奉刑部之令查封傅府，誰敢阻攔，就地格殺！”

    ☆、第152章 曾念腹中1

    郭臨在一陣麻木的疼痛中轉(zhuǎn)醒。

    額頭神經(jīng)繃緊著跳了跳，她深吸一口氣，掙扎著仰起頭。日光明亮，她望見自己□□在被角外的左腿上扎滿了銀針。還未細(xì)瞧，便見一只枯槁的手從腿上拂過，銀晃晃的針一瞬全數(shù)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