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淇抬起頭，陳聿修蹲身彎腰，對他輕盈一笑，微微搖了搖頭。

    那廂郭臨微一揚(yáng)手，利索道：“王子，請……”

    “請”字音還未落，三王子手中的彎刀已然劃出一道光影橫劈向郭臨。

    “啪”的一下，彎刀定在空中。郭臨雙手上下合十，空手接白刃，緊緊地扣住了刀。三王子咬了咬牙，狠狠地和她較起勁來。

    郭臨勾唇一笑，猛地大喝一聲。也不知她手下是如何用力，就見三王子連退數(shù)步，悶哼一聲，那柄彎刀“啪”地一下插在了對面道旁的樹干上。

    郭臨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行禮淡笑：“三王子不必動氣，你且不知，今日前來迎接的，正是大齊的最高規(guī)格。”

    “哦？”三王子抱臂俯首，“此話怎講？”

    他那一口不標(biāo)準(zhǔn)的官話還要生生說出一副學(xué)究樣，聽著忒別扭。向淇扶著護(hù)衛(wèi)站起身，不滿地瞟了一眼。

    郭臨溫聲笑道：“本朝歷來有規(guī)定：‘凡朝貢、宴享、送迎預(yù)焉，皆辨其等位而供其職事?！櫯F寺左少卿居從四品上，位只在鴻臚寺卿之下，供迎三品之上國候之下者即可。敢問三王子，是何品級？”

    陳聿修站在她身后，微微偏頭，忍俊不禁地笑了下。

    向淇掩口直笑，郭臨分明是故意的。三王子初次進(jìn)京，怎么可能有大齊冊封的品級？

    “你說什么！”三王子怒吼道。

    “考慮到來使為可汗之子，身份不同尋常使者?！惫R負(fù)手揚(yáng)眉，“特此，圣上遣派了我朝太孫少師陳聿修大人前來迎接。這一點(diǎn)，不知道您還滿不滿意？”

    “少師……？”三王子啞然失聲。他既了解鴻臚寺卿才是迎接來使的最高級別官員，自然是研究過大齊官階，知道太孫少師這么個職位乃是從二品的高官。二品官員迎接王子從未有過先例，這下反倒是他們突厥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那……你又是誰？”三王子不愿被郭臨就此搶白，冷哼道。

    “在下區(qū)區(qū)京兆尹，不足掛齒。”郭臨拱手后退。

    三王子登時呆立在原地，再也無話可說。原本以為那個矮胖的向淇就是這群人的領(lǐng)頭了，沒想到他反而才是最小的那個官，這下可糗大了……

    “哈哈哈哈……阿古達(dá)木，你就別再獻(xiàn)丑啦！”一聲醇厚的長笑從前路上遙遙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原來一番談話間，突厥車隊(duì)已經(jīng)走到了近前。

    交織錦緞的華貴馬車旁，瘦馬一匹，青衫一件，坐于馬上的是一位蕭肅爽朗，氣質(zhì)清舉的中年男子。

    觀其樣貌容姿，鬢生華發(fā)，面有縱壑，唇上蓄著一圈短須，似已年近不惑。然而渾身上下風(fēng)姿卓絕，直似淑人君子，須臾間便消弭了觀者對他年齡的猜測。又因其氣度太好，處在隊(duì)伍間便有鶴立雞群之感，令人不禁頻頻側(cè)目。

    郭臨也盯著看了好幾眼，只不過在眾人還在觀望時，她便回頭望了眼陳聿修，略略舒了口氣。陳聿修見狀，不由笑道：“怎么了？”

    郭臨輕輕擺了擺頭，不以為然道：“那人雖有文士高雅之派，可觀久了便會覺到，不僅看不透，而且，還隱隱有種神秘得近乎危險的氣息?！彼诸┝搜坳愴残?，腹誹道：當(dāng)然，你我也看不透……

    陳聿修接著問道：“那為何看完他還要看看我呢？”

    “對比一下，確定你沒有那么危險啊……”郭臨干笑著擺擺手。

    兩人講小話的時間，那位“三王子”已經(jīng)用突厥語和那位青衫男子對話了好幾句。似乎是被訓(xùn)斥了的樣子，他不滿地哼了聲，退回車旁。

    這時就算神經(jīng)再粗，也能察覺到不對了。向淇長大了嘴巴，一臉不置信地指著“三王子”，舌頭幾乎打了結(jié)：“你你你……你不是王子？”

    “三王子”咧嘴大笑。青衫男子翻身下馬，信步走來，爽朗道：“他若是王子，豈不顯得我突厥能才散盡？”他朝向淇拱手行禮，“在下高徹辰，是阿史那可汗派遣入齊的使臣，隨蘇德三王子而來。這那位個高體寬的壯漢，則是王子帳下的勇士阿古達(dá)木。方才他多有得罪，還望諸位大人海涵?！?/br>
    這人聲若磐石，一音一調(diào)皆蘊(yùn)含歲月沉淀下的沉穩(wěn)，令人聽之親切備生。郭臨一直留神在注意他，冷不妨他行禮直身，正好和她視線相碰。

    高徹辰輕輕躬身，青衫飄逸，雅人深致。郭臨微笑頷首，算是做了回應(yīng)。

    向淇走到在馬車旁，恭敬禮道地向車中的王子表達(dá)了會面的敬意。也不知他說了什么內(nèi)容，講完之后，車內(nèi)突然伸出一只手招呼阿古達(dá)木。

    阿古達(dá)木跑到車窗旁站著，二人用突厥語對話幾句，阿古達(dá)木一臉不忿，車中人卻輕笑起來。

    這廂郭臨站得遠(yuǎn)，聽也聽不到什么，單從阿古達(dá)木一人的表情上也難看出對話內(nèi)容。不過她還是敏銳地發(fā)現(xiàn)，站在身旁的高徹辰沉吟片刻后朝她瞟了一眼，抿嘴輕笑了下。

    突厥眾人圍在護(hù)衛(wèi)之中，遙遙走在隊(duì)伍前面，朝著京城行進(jìn)。

    午后的陽光熱辣，郭臨拿起水囊喝上一口清水，便見到本該在馬車一旁伴著的向淇，幽幽地退到了后頭來。

    “怎么，又給你臉色看了？”郭臨擦了擦嘴，好笑道。這位向大人年紀(jì)雖然不輕，但行事作風(fēng)卻頗為率真有趣。

    “唉，別提了。我在旁邊，他們就嘰里咕嚕地講些突厥話，我又不能叫譯官當(dāng)面翻譯給我聽?！毕蜾堪@一口氣，策馬靠近郭臨，“你說他們一個一個長個蠻子樣，偏還取些漢人名，貽笑大方。什么高徹辰、蘇德，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姓蘇名德呢！”

    郭臨擺頭失笑：“你理解錯啦。蘇德是突厥名，意味‘卓越’。阿史那可汗給兒子取此名，可見期待頗高啊！”

    “咦，竟是如此？”向淇咂舌。

    “至于高徹辰，若他不是漢人。那么很有可能是他姓高，被可汗尊為徹辰，也就是突厥的‘賢者’?！惫R輕聲說完，轉(zhuǎn)念想到，如若這么一看，這人倒是沒說出真名。

    “大齊果然人才輩出，郭大人這般的少年官員，竟也懂突厥語？”耳邊突然響起一道醇厚高揚(yáng)的嗓音。

    郭臨猛地抬頭，不知何時，一直行在前方的高徹辰減緩了馬匹的速度，不聲不響地晃到了他們身邊。

    向淇微微縮頭。郭臨朗聲笑道：“這倒是說笑了，下官不過是幼時曾聽人提起過幾句，才知道突厥名中頗有含義，卻不曾學(xué)過突厥語?！?/br>
    高徹辰挑了挑眉，淡然一笑，策馬離去。陳聿修靜靜地瞧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滴個乖乖……”向淇捂著胸口，一臉劫后余生的慫態(tài)。

    郭臨忍著笑，上前拍拍他的肩：“您老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到前邊帶路，咱們早些趕回京城，您就能少受些折磨啦！”

    陳聿修側(cè)眸望向郭臨，淺淺地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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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突厥王子一行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送到四方館住下，已經(jīng)是日頭西下，熱溫散去，夏風(fēng)適宜。郭臨這才優(yōu)哉游哉地趕回郭府。

    門口的小廝正掃著地，不經(jīng)意大老遠(yuǎn)地看到她。突然把掃帚一扔，連呼帶喊地跑進(jìn)府：“少爺回來啦！”

    郭臨被這陣勢嚇了一跳，緩緩下了馬走進(jìn)府內(nèi)，卻見阿秋當(dāng)頭，笑瞇瞇地迎上來：“奴婢見過少爺，阮姨娘已經(jīng)給少爺備好了酒菜，就等您回府啦！”

    她說著，一把挽住郭臨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把她往府內(nèi)拖去。

    “阿秋……”郭臨不明所以，附耳悄聲道，“你這是唱哪出啊？”

    “別問了?！卑⑶锩嫔蠋е?，嘴巴完全沒動，卻在低聲說道，“你跟著我們做就行了！”

    “嗯？我們？”郭臨一頭霧水。

    跨入后院的花園，一眼就看見世子正抱著玉鏘在石桌旁嬉戲玩耍。世子抬頭見是她，連忙招呼道：“阿臨回來了?！痹挷耪f完，他笑著笑著，就有些不自然了。目光漸漸閃爍，時不時狐疑地打量下她，又故作鎮(zhèn)定地低頭逗弄著玉鏘。

    怎么今天人人都怪怪的……？郭臨的眉頭越皺越深，完全摸不著頭腦。

    “這樣綁怎么樣？”昌榮趴坐在床上，雙手環(huán)過阮云的腰，手中的白布在她背后輕巧地打了個不起眼的結(jié)。

    阮云蹙了蹙眉：“有些緊……”

    “吱呀”一聲，房門被人推開。王妃站在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望了眼阮云的肚子，登時驚愣在了原地。

    “娘，怎么樣？”昌榮從阮云身后探出頭，一臉邀功像，“我給做的！”

    王妃掩好門，快步走近，皺眉道：“你給她塞了什么？”她不及昌榮回答，便伸手摸去。

    觸手堅(jiān)硬，隱隱能感覺到一個寬大的園弧形。

    “嗯……碗？！”

    “是?。　辈龢s重新打了個松一點(diǎn)的結(jié)，側(cè)過身來看向阮云的肚子。

    “呃……”她不忍直視地捂住眼。

    “就算是魔鬼懷胎，肚子也不是這么棱角分明的！”王妃揚(yáng)手賞她個暴栗，催促道，“還不快把布條拆下來?！?/br>
    “可是娘，到底塞什么進(jìn)去，才能像是懷了三個月的寶寶??？”昌榮嘟嘴道。

    “這個！”王妃掏出袖子里藏著的小絨巾，“剛剛到玉鏘的柜子里偷的?！?/br>
    阮云坐在二人中間，聽著耍寶的母女對話，簡直哭笑不得。

    “三個月……”王妃使勁回憶了一下自己懷孕時的樣子，可惜年代久遠(yuǎn)，壓根想不起啥來，只能含糊道，“大概就一點(diǎn)點(diǎn)，不明顯……”

    “哎呀娘，不明顯的話，萬一大哥不信呢？”昌榮攤手，“那我們不是白費(fèi)力氣？”

    “也是……那就稍稍明顯點(diǎn)，不然就找那大夫說是懷了雙子，這樣總能圓過去了吧！”王妃一臉狡黠，嘿嘿直笑。

    “有道理！”昌榮點(diǎn)點(diǎn)頭，動作麻利地拆著阮云腰部的白布條，把按在肚子中間的那個闊口大碗取了下來。

    “唉，也不知你哥哥發(fā)什么瘋。自己才新婚呢，居然就偷偷找我，神神叨叨的，要我趕緊給阿臨定下一房媳婦?！蓖蹂饺碌?，“還說是怕阿臨走了歪路，染上什么斷袖之癖！”

    “噗……哈哈哈哈哈！”昌榮實(shí)在忍不住，捂著肚子笑得撲倒在床上。

    ☆、第67章 阮娘懷孕

    “怎么不見大嫂??？”郭臨換了身衣裳，順帶洗了把臉，清除掉這一天行路下來的灰塵，這才返回花園。

    世子扒拉著玉鏘的小手，說道：“她身子有些不適，便沒有跟著出門?！?/br>
    “哦?！惫R點(diǎn)頭應(yīng)道。

    世子朝她看了一眼，嘴巴張了張，最終還是到口的話吞了回去。他專心盯著玉鏘的小臉，好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尷尬。

    突然伸過來一雙手一把將玉鏘提起，世子一愣，抬眼望去，只看到郭臨直直盯過來的探究眼神。

    “世子，你是不是有話要說？”郭臨一手扶穩(wěn)玉鏘，一手?jǐn)[開桌上的茶盞，利索地提起茶壺倒茶。玉鏘坐在她的肩頭，雙手抓著她的發(fā)冠，玩的不亦樂乎。

    “我……”世子吞吞吐吐。他一向?qū)τ谟H近的人藏不住話，可唯獨(dú)此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去徹底釋清心底的疑惑。

    說起來，他為此事著急得上火，身邊的人都瞧出了他的異樣。楚王還私下里問他，是不是婚后哪里過得不順意，簡直啼笑皆非?？烧嬲木売?，他哪敢給楚王說啊。稍稍試探地問了問阿臨何時能定下婚事，楚王就哈哈直笑，答曰阿臨年紀(jì)還小，婚事不急。

    他向前想好，半晌，終于擠出了一句話來：“阿臨，你在京城認(rèn)識了很多新朋友啊？”

    郭臨莫名其妙：“這……肯定啊，都做官了，自然會認(rèn)識不少同僚。”

    “那……你和陳聿修什么時候那么要好了？”世子冷不丁脫口道。話音剛落，他就后悔地捂住嘴。本是想繞著圈兒，不讓人察覺地問出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一個心急，心底最想問的話自然而然就問出來了。現(xiàn)下，他腸子都快悔青了。

    “呵呵……”郭臨因著被玉鏘揪住了耳朵，一直仰頭和玉鏘做鬼臉，沒有注意到世子的小動作，嗔笑道，“不就是小時候輸了詩詞歌賦，被楚王爺說了幾句，你到現(xiàn)在還這么在意??？”

    “唉不我是……”世子有些哭笑不得。

    “也沒有多要好，”郭臨低頭看到世子窘迫的表情，以為提及了他的糗事面上有些掛不住，不由微微一笑，“你官職特殊，經(jīng)常要離京辦事。上朝時能碰到的同齡人就他們那幾個，當(dāng)然會聊得來一些。而且，”她垂眸，“他還幫過我不少忙，禮尚往來一下，就熟悉嘍！”

    好吧，最直白的問話，結(jié)果半點(diǎn)有用的信息都沒問出來。世子在心底沮喪地嘆口氣，只能換個話題：“我聽說秦侍郎家的女兒……和你走得很近？”

    郭臨愣了愣，神色漸漸沉靜下來。

    秦慕櫻在世子婚宴上約她私會一事，知道的也不過是蘇逸、七皇子和陳聿修。七皇子雖然好生感興趣，但他不是個亂說話的人，其余兩人也不會往外說，所以并沒有為人所知，

    但前段時間，秦慕櫻上元相約，和舒貴妃賜婚無果的事，在京城貴族中淺淺地流傳了下。名門閨秀和青年官員的緋事，自然有好事者加以編纂傳播。只不過還忌憚雙方都是權(quán)重的人家，傳播的力度并不廣。既不到需要二人為此力證清白，卻也讓很多人聽說了這個傳言。

    既然已經(jīng)無法彌補(bǔ)秦慕櫻心中的創(chuàng)傷，這些身家名聲，力所能及便多少補(bǔ)償些吧。郭臨思慮已定，便清清嗓子，開口道：“實(shí)際上，是我……”

    “哎呀，來遲一步，大哥和臨哥哥都餓了吧？”花園口突然傳來一聲輕快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