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 方才看到沈鶴之閉著眼白著唇的那一瞬, 她甚至腦子里已經(jīng)想好了, 要如何為他報仇。

    她本就是失去雙親沒人要的小孩, 是沈鶴之將她救下, 給了她一個家。即便他在京城, 她在蘇城，相距千里，但只要知道他在, 她的心里便有著牽絆，若是他也將她拋下，她就徹底成了孤寡之人。

    沈鶴之這次是真的慌了，他渾身都疼，可再疼也比不過秦歡的這一哭，她哭得他心都碎了。他的記憶里，她明明是很好哄的，只要給點(diǎn)承諾給個點(diǎn)心，她就會乖乖的聽話，可今日她的淚水就像是屋外的雨水。

    怎么都擦不光，而且越擦淚越多，真真是水做的人，怎么就這么嬌呢。

    前兩日還說的決絕又疏離，一副長大成人了的架勢，誰能想到今日會哭成這樣，可又有什么辦法呢？人是他養(yǎng)出來的，便是再嬌再橫，也得耐著性子哄著。

    沈鶴之止不住后悔，若是知道她如此在意，會哭得如此傷心，他定是不受這么重的傷，不愿她難過。

    但揪心的同時又忍不住的歡喜，不管如何，她在擔(dān)心他，就說明她心里總還是有他的，并不像前幾日所說的那般絕情。

    “阿妧乖，舅舅給你買花生糖，還是你最喜歡的唐記?！鄙蝥Q之胸前有傷口，手抬不高，只能緩慢地在她背上輕拍。

    秦歡哭得腦子發(fā)懵，這會有種死里逃生的錯覺，哭得抽噎間聽到這句話，腦子有些隔斷，好似還在小時候：“我就知道，前日吃得就是唐記，你就是伙同榮安在騙我，你這個騙子?！?/br>
    沈鶴之哭笑不得，怎么這個時候翻起舊賬來，“是是是，是我騙人不好，是我的錯，阿妧不哭了，好不好？”

    他想像以前那樣摸摸她的腦袋，一時忘了自己還有傷，手上一用勁，就扯著了傷口，下意識的悶哼了聲。

    秦歡頓時也不哭了，眨著眼睛，任由眼淚砸下來，立即上前去看他的傷口，等看到胸口處入骨的箭傷，以及滲出的血水，一時沒忍住，眼淚又涌了出來，滴落在溢開血花的布條上，血淚相融。

    揪著沈鶴之的心，有種難以言說的悸動。

    “我沒事，真的沒事，傷口只是看著深，并未傷著血脈，毒也已經(jīng)清了。大夫說了，只要養(yǎng)個月余就能好?！鄙蝥Q之如此惜字如金的一個人，這會就跟燙了嘴似的，恨不得多說點(diǎn)，可偏偏弄巧成拙，越說越糊涂。

    “騙人，這么深的傷口，怎么可能沒事，他說毒清了就清了？那你怎么昏迷這么久，都流了這么多血，怎么可能月余就好，你不要把我當(dāng)小孩子哄，我自己知道?！?/br>
    “好，阿妧是大人了，什么都騙不過阿妧的眼睛，我們不聽他的，阿妧說什么時候病好，我便何時好?！?/br>
    秦歡哭得沒緩過氣來，這會還在細(xì)細(xì)地抽噎，她的哭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最讓人心疼的哭法，讓沈鶴之千萬個想要抽死自己，早知道這樣，說什么也不能冒這個險。

    但好在，秦歡還有些許理智，尤其是聽到沈鶴之偶爾的悶哼，漸漸地停下了哭聲。

    許是感覺到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臉上有些許的懊惱?？奘遣豢蘖?，卻也不肯說話了，她毫無預(yù)兆的起身，出去不知說了些什么，再回來時，身后婢女手里端了藥和干凈的布條，這是要給他換藥了。

    秦歡的動作并不熟練，但認(rèn)真又小心，只是她這會看上去心情很不好，也不肯開口。就低垂著腦袋，自己做自己的，若是沈鶴之哼哼兩聲，她就會動作放得輕些，但堅決不開口說話。

    和方才那個哭哭啼啼，滿嘴嬌憨的樣子全然不同，就像是變了個人。

    沈鶴之知道，她這是在生氣，和他賭氣，和自己賭氣。

    “我錯了，我不該孤身犯險，不該以命相搏。阿妧，沒有下次了?！彼凶约旱闹鲝?，也有十成的把握不會出事，只是沒想到會中毒，會讓她如此傷心。

    “舅舅是天下最厲害的人，算無遺策，又怎么會有錯。”

    “舅舅武功高強(qiáng)，以一敵百，這樣的小賊又有何懼。”

    “我有什么好氣的，我不過是個小孩，我說的話頂什么用，童言稚語當(dāng)不得真?！?/br>
    沈鶴之：……

    兩年不見，別的沒看出來，她的嘴上功夫倒是見長，這反諷的本事簡直是出神入化，堵的沈鶴之一句也說不出來。

    最后只能干笑了兩聲，將他為何這般做的理由，和盤托出。

    他躲是躲不掉的，他那兩個好弟弟早已成家，朝中黨派牽連甚多，唯有他的身后只有周家。只有假意讓他們得逞，再令他們鷸蚌相爭，方能從中得利，故而他有意的漏出破綻，想要引他們上鉤。計劃是成功的，他也避開了心肺，可沒想到他們會用毒，這才中了招。

    秦歡越聽臉色越難看，下意識的低喃了聲，“舅舅怎會如此意氣用事?！?/br>
    沈鶴之扯著蒼白的嘴角不知如何回答，他也覺得奇怪，一向謹(jǐn)慎的他，為何會突然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般魯莽。

    許是看到了李知衍，堂而皇之的站在她身邊，許是想快些解決紛擾，又許是想知道她的反應(yīng)。

    他本是對那皇位并無執(zhí)念，當(dāng)太子不過是順理成章的事，為了庇護(hù)周家，也為了更好查明當(dāng)年的真相。如今他卻不愿放手了，不到那個位置，他如何能保護(hù)他的小孩。

    他若有一日敗了，秦歡周家，沒一個能有好下場，便是為此，他也絕不能輸。

    秦歡嘴里雖是一句接一句的譏諷，可手上動作卻輕了再輕，但凡沈鶴之皺眉，她就會手腳僵硬的停下來看他。

    “我才不管你們朝堂上的事，我只知道你膝下連個子嗣都沒有，你再這般不要命，下回我就該來給你送靈了?！?/br>
    這話說得惡毒，旁人聽了早就暴跳如雷，沈鶴之卻笑了，因為笑得太響，還扯著了傷口，又被秦歡狠狠的瞪了一眼。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在咒你，你都聽不出來嗎？你怎么還笑?！闭f出那樣的話，她自己都難過后悔的不得了，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是高興，阿妧在擔(dān)心我，為我傷心。”

    “你怕不是中了箭傷，而是摔壞了腦袋吧？咒你，你不生氣，還高興。這有何好高興的，你是我舅舅，我擔(dān)心你很奇怪嗎？”

    “這不算咒，我比你大整整十歲，便不是受傷，也早晚會有這一遭。”

    明明說這話的是秦歡，結(jié)果這會眼紅的也是她，渾身發(fā)著顫，“沈鶴之，你干嘛啊，你存心不想讓我好過是不是?！?/br>
    秦歡氣盛之時，也曾在心里這么喊過他的名字，但這是頭次，當(dāng)著他的面，沒有喊舅舅，而是失控地喊他的全名。

    沈鶴之，沈鶴之。

    “怎么又哭了，說說也不行？”

    膽子真大，都敢連名帶姓的喊他了，但他并不覺得不高興，反而這三個字被她咬得格外好聽。

    比舅舅還要好聽，夢里她便是這般喊他。

    “不行，我可以說，你自己不許說，你是太子將來便是天子，天子都是萬歲的，你大我十歲怎么了，我不死你也不許死?！?/br>
    真是孩子話，說是自己長大了，可這哪像個長大的人，沈鶴之忍不住抿唇笑，聲音干澀有些啞，“那看來不當(dāng)皇帝都不行了，為了我們阿妧，我便多努力活十年?！?/br>
    “不止是十年，還有二十年三十年。”

    “好，都聽阿妧的?！?/br>
    相差的這十歲，何止是年齡，還有所經(jīng)歷的事，當(dāng)初他午夜夢回間，遲遲不敢承認(rèn)自己的心思，不止是怕風(fēng)言風(fēng)語，便是怕這十年。若是將來她后悔了，厭惡他年長了，他又如何來彌補(bǔ)。

    在她如花般嬌艷青澀的少女面前，他頭次明白了什么叫嫉妒。

    秦歡哭夠了，藥也上完了，終于人也冷靜下來了，不，應(yīng)該說是清醒了。

    沈鶴之說的沒有錯，橫在兩人之間的還有永遠(yuǎn)翻越不過的年齡。不用旁人提醒，她也早該看清的。

    等回京后，他便會娶妃，惠帝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早晚會登基，她不過是他恩人的女兒，養(yǎng)大便也夠了，她看得清，也斷不會委屈自己。

    若得不到的，便早些斷了念想。

    秦歡的一雙眼睛腫的像棗核，若是不知道的，定要以為受傷的人是她了。

    “時辰不早了，舅舅若是無事，我便回去了?！?/br>
    沈鶴之還以為她心軟了，便是改了之前的主意，可沒想到，她這翻臉不認(rèn)人的本事了得。

    “榮安把東西給你了吧？這幾日時常下雨，天暗了路上不好走，若不然在這住一宿，明日再回去？”

    “多謝舅舅，東西已經(jīng)拿了，等有機(jī)會便會去拜訪劉大人。來回的路這幾日走得多了，早已經(jīng)習(xí)慣，況且有同福在，舅舅不必?fù)?dān)心?！?/br>
    “好。”沈鶴之的聲音中透著失落。

    就聽秦歡繼續(xù)道：“舅舅病著，我自然會日日前來侍奉，等明日我再來探望舅舅?！?/br>
    一哭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不說要進(jìn)京，也不肯留下。照顧倒是不落，只是這渾身透著疏遠(yuǎn)，讓沈鶴之有些心慌，是他這次太過了？

    不知怎么，想起了周淮之前說的混賬話，女人啊，你別看她對著你時總是嬌聲嬌氣，實(shí)際人家胸有丘壑，指不定是誰離不得誰。

    以前確實(shí)是秦歡離不得他半步，剛接進(jìn)府時，睜眼要找舅舅，睡前要找舅舅，連養(yǎng)的小兔子跑了也要找舅舅?？扇缃竦故堑袅藗€個，離不得的倒是成了他。

    看著秦歡毫不留戀的背影，沈鶴之止不住的苦笑，這還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誰也別笑話誰。

    屋外，榮安正在焦急地等著，來回轉(zhuǎn)了好幾圈才見秦歡出來，趕緊小跑著迎上去，“歡jiejie，皇兄如何了？”

    “這會已經(jīng)醒了，縣主若是擔(dān)心，不妨自己進(jìn)去瞧瞧?！?/br>
    榮安立即把腦袋撥得像撥浪鼓，“我還是不了，皇兄不喜歡我，見了我怕是病得更厲害?！?/br>
    說著就用崇敬的眼神看秦歡，“歡jiejie是我見的唯一不怕皇兄的人，你都不知道，我們這些小輩，聽著皇兄的名頭都害怕，他那眼刀子過來，連覺都睡不好?！?/br>
    這倒是和以前的周燕珊一模一樣，秦歡想起好友，忍不住的發(fā)笑又有些心酸，兩人從小就黏在一塊，從未有那么久沒見面的時候，她好想燕珊。

    “舅舅只是瞧著兇，實(shí)則心軟的很，別怕他?！?/br>
    “那是對著jiejie才有的，我可是親眼見過，他把我二哥打得下不來床，別說是皮實(shí)的男孩了，便是犯了錯的姐妹，他也照罰不誤?！?/br>
    秦歡抿了抿唇，想說對她特別是因為她夠聽話，可又覺得沒什么好解釋的。

    “jiejie還要回去嗎？天色晚了，不如這次換我招待jiejie？”

    “不了，出來的匆忙，家里還有好多事擱置著，我先回去，明日一早再來?！毕肓讼胗钟X得不放心，輕聲交代了兩句：“舅舅這人好面子，便是不舒服也不會吭聲的，到時讓大夫多注意些?！?/br>
    榮安似懂非懂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等把秦歡送出門還有些迷茫，這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

    猛虎病了那也是猛虎，她可不敢去瞎獻(xiàn)殷勤。

    秦歡沒有多留，趁著天色尚早去了一趟書齋，原本想問問前幾日的畫有沒有賣出去，順便碰碰運(yùn)氣看有沒有她的信。

    可沒想到老板神色有些為難，“先生的畫自然是早早就有人要了，只是這信……上回來送信的人說了，只怕最近都不一定會有，先生還是莫要等了。”

    秦歡最近心里有些猶豫，她有好幾個打算，京城是早晚要去的，但不是為了沈鶴之，可若是去了京城，又舍不得總給她寄信的神秘人。

    沒想到，她還沒做出決定來，對方就先不寄了。

    “您可知道是為何？可是她家中有事？若是我能幫的，我也可以幫忙。”秦歡下意識的以為，老板與那神秘人認(rèn)識，不然也不會一直讓他幫忙轉(zhuǎn)交東西。

    但老板卻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這位客人身處何方，每回都是不同的人來送信，或許只是近來不方便，先生也不必太過憂心?！?/br>
    問不出個所以然，秦歡也不能為難別人，道了聲謝，有些失落的上了騾車。

    這兩年來，她不僅把對方當(dāng)做客人，還當(dāng)做是可以傾述的知己，如今她突然消失了，又怎么會不沮喪。

    回到家中，她將這兩年來，那人寄來的信箋全都仔細(xì)的收攏好，一字一句看了又看。明明從未相見，也不知道對方是誰，卻總感覺心口缺了一塊。

    拿著她最后寄來的那封信，認(rèn)真思索這則字謎的含義。

    獨(dú)臥看山初月斜。

    這到底是何意？秦歡左右的看了十幾遍，還是猜不出其中深意，只能小心地放進(jìn)了錦盒里收好。

    當(dāng)晚居然還夢到了她，夢里她隔著一片霧海，好似看到一個身影站在樹下提筆寫字，但看不清那人的模樣，她想靠近，可兩人之間好似有道屏障，怎么都跨越不了。

    等到醒來，有種悵然若失之感，總覺得夢里的人有種熟悉的親切感，可又看不清她到底是誰。

    真是神秘又古怪。

    秦歡說到做到，第二日起，她便堅持的去縣丞府照顧沈鶴之，喂藥換藥，曾經(jīng)他是如何照顧她的，她便一一的還回去。

    雖然上藥的時候，還是會不適應(yīng)的皺眉手抖，但像第一日那般失態(tài)是絕不會了。

    她真的就像個侍疾的小輩，在照顧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