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秦歡在外人面前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但從小到大在他面前卻格外的嬌,偶爾賭氣也會說要離家出走,再也不理他,這樣孩子氣的話。 沈鶴之一向都當做笑話,一笑置之,昨夜她酒醉后說的決然,他也只當她是孩子耍性子,卻沒想到這一回她是當真的。 他坐在馬上,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道,手心竟在冒汗,甚至不知該往何處去。他殺伐決斷二十余載,從未有如此心悸的時刻。 他承認他慌了。 只要秦歡現(xiàn)在出現(xiàn),他定會收回之前的話,她不想嫁人那便不嫁了,他給她另開個府。她喜歡桃花,便為她栽上滿院的桃樹,她喜歡畫畫,便為她搭個世上最好的畫坊。 只要她回來。 沈鶴之就著以往的記憶,四處在尋,到這會他才感覺到,自己對秦歡的了解是多么的匱乏。 他知道她喜歡吃糕點,卻不知道她最喜歡唐記的荷花酥。他知道她愛畫畫,卻不知道她最喜歡的是畫人而非景。他知道她不喜歡人多復雜的地方,卻不知道她也討厭一個人待著。 這八年來,他是養(yǎng)著她,給她最名貴的吃穿用度,讓周燕珊陪著她讀書??蛇@些都是在投機取巧,他從未真正的空出時間來陪過她。 秦歡想要去騎馬,想去郊游踏青,他每次都是應付的答應下來,再以別的方式推卻。 每回她都會失落的看著你,會嘟囔著撒嬌,但只要你簡單的哄上兩句,她馬上又會滿足的乖乖聽話,再沒比她更聽話好養(yǎng)的小孩了。 如今她不見了,他甚至不知道她會去哪兒,就連周淮都能猜出幾個她常去的地方,他這個所謂的舅舅,卻無從下手。 沈鶴之冷著臉抓著韁繩,在街上漫無目的的找,越是時間過去,他的心底就越是發(fā)虛。他有種不安的預感,若是今日找不到她,或許他將永遠的失去秦歡。 直到一駕馬車從他們的身旁擦過,車內(nèi)的人輕輕地咳了兩聲,沈鶴之倏地拉住韁繩回頭,厲聲道。 “攔下那輛馬車。” 同福雖然不知道那馬車怎么了,但還是領命的上前攔了下來,車夫沒見過這樣大的場面,看上去有些驚慌。 “你們是什么人!憑什么攔我們的馬車。” 沈鶴之一夾馬腹,從侍衛(wèi)中穿過,到了車馬前,他不必多言,光是渾身的氣度,就足以讓車夫老實的聽話:“車內(nèi)坐著是何人?” “是我們府上的小主子?!?/br> “掀開簾子?!?/br> “這?我們家主子偶感風寒,不能見人?!?/br> “掀開?!?/br> 沈鶴之握著韁繩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明知道秦歡是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等馬車內(nèi)的,但就是不愿意放過任何的可能。 他眼睜睜的看著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半掀開了布簾,隱約可以看見里面坐了一個小姑娘,還有她的婢女,雖看不清那姑娘的樣子,可足以知道,那不是秦歡。 沈鶴之冷著臉道了聲抱歉,駕馬退后讓出了道,眼睛卻還在四下的探尋,就見有人從街口的方向快馬而來。 “殿下,西北軍營八百里加急的密函到了,陛下急召您進宮?!?/br> 沈鶴之臉色微變,上個月就聽聞,西北外族勢力有所動作,沒想到會來的這么快,正巧今日又碰上秦歡失蹤的事,他周身的戾氣頓起。 眼里閃過些許嗜血的暴怒,手握腰間的佩劍,冷聲道:“同福,你帶著人繼續(xù)找,便是將這京城挖地三尺,也要將她找到?!?/br> 而后駕馬朝前奔去,只是在和那馬車擦身而過之時,他像是有所感覺般的,又回頭看了一眼。 恰好一陣寒風拂過,揚起了布簾,里面坐的依舊是那個面生的姑娘,沈鶴之手指圈緊韁繩,一夾馬腹,不再回頭。 同時馬車內(nèi),布簾未完全掀開的另一側,被陰影所遮蔽下的角落里,靠坐個單薄的少女。她緊咬著下唇,如玉的小臉漲得通紅,卻不敢讓自己發(fā)出絲毫聲音。 眼看著沈鶴之的背影消失在盡頭,她才渾身發(fā)顫著漏出幾聲咳嗽。 “你沒事吧?車夫,再快些,天黑之前必須出城。” 秦歡劇烈的咳了幾聲,靠坐在馬車壁上,待緩過來了又忍不住的朝外看了眼,確定那人是真的離開了,才戀戀不舍的收回目光,“多謝姑娘,姑娘的大恩大德,秦歡永世難忘?!?/br> “不必如此,這是家兄所托,我一定會好好的將秦姑娘送到城外的?!?/br> 聞言,秦歡的思緒瞬間又回到了今日早上,她聽見了沈鶴之與周淮的談話,只覺心如刀絞,他說得對,他們這輩子都沒有可能在一起了。 她感激沈鶴之養(yǎng)育她八年,將來若是有機會定會報答他,但現(xiàn)在這個叫她傷心難堪的地方,她是片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趁著屋內(nèi)無人,偷偷的從窗戶翻出,從小徑回到了院子,即便她再小心,也還是碰上了蘭香。 蘭香自小就伺候著秦歡,她的心思根本瞞不住,“蘭香,如今只有你能幫我了,我想暫時離開幾日。” 是蘭香將布偶偷出,又替秦歡引開了后院的門房,這才順利的離開了太子府,分別之時蘭香還將身上所有的銀錢都給了她。 至于要去哪里,秦歡也早就想好了,周家是絕對不行的,且不說周燕珊能不能藏得住秘密,便是周家人多眼雜,也太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了。 她只能回到秦家,找她堂兄,前幾年秦文修科考中了二甲進士,現(xiàn)今在吏部任主事,他可以幫她找一處容身之所。 但秦歡沒想到的是,沈鶴之的動作如此之快,她才剛走,他就追了出來。 如此一來,周家和秦家便都不安全了,她只能先找個地方落腳,再想辦法回到桃花塢。 她本就沒有家,是沈鶴之給了她一個家,現(xiàn)在她又變回了無家可歸的可憐蟲,她想回到桃花塢,回到有爹娘的地方去。 爹娘出事的時候她只有七歲,年少懵懂不經(jīng)事,以為真是匪徒來襲。直到前兩年她偷聽到沈鶴之說起過,她爹娘以及桃花塢十幾口人的性命,并非錢財這么簡單,是有人蓄意謀害。 秦歡后知后覺的想起來,那個水缸是早就準備好的,她之前也被爹娘藏在那好幾回,說明他們也是早就有預感會出事,而且背后之人,是讓他們沒辦法逃的人。 之前她是還小沒能力,甚至天真的覺得可以倚靠舅舅。 可事實上,沒有誰能永遠的依靠另一個人,她能完全依靠的爹娘已經(jīng)不在了。沈鶴之照顧她是為了報恩,她卻沒辦法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繼續(xù)消耗他的好意,如今她也該自己立起來了。 她要回到桃花塢,找到當年的真相。 但她一個弱女子,突然離開了保護屏,絲毫都沒有防備能力的出現(xiàn)在街頭巷尾,實在是不安全。 秦歡沒走出多遠就被人給盯上了。 在她為了避開沈鶴之的人馬,而躲進一條小巷后,就遇上了幾個不懷好意的男子。 這會她才明白自己有多天真的可笑,小時候自己偷跑出府,又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好在天不絕人,危機之時有人出現(xiàn)替她擋下了一切。 “真的是你,我看著你從太子府出來,還以為是認錯人了,你還好嗎?” 秦歡還在受驚的狀態(tài),聽到熟悉的聲音響起時,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有一瞬間心中甚至想要逃回去,再丟人也比出事要好。 她隔著淚簾,模糊的看到了面前的少年,驀地哭了出來,后來是被李知衍給扶著站起的。 “多謝你,不過幾日,你便救了我兩回,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好?!?/br> 李知衍也是碰巧,剛從馬場出來準備回府,途經(jīng)太子府時,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日穿著男裝的秦歡,沒想到人就真的出現(xiàn)了。 她這回倒是沒穿男裝,而是穿了身簡單的布衣,未施粉黛干凈素雅,但不管她打扮的再怎么普通,襯著她那張臉都沒辦法讓人忽視。 李知衍覺得奇怪,正好與他回府的方向同路,這才會跟在后面想看看她要做什么,等發(fā)現(xiàn)她有意的躲避開沈鶴之的人馬,就隱約的明白了些什么。 “無妨,對我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換了其他人我也會如此,只是我看你,好像遇上了什么困難?” 李知衍的聲音很溫柔,就像是春日融化的積雪,讓人下意識的想要信任他,但喜歡沈鶴之卻被拒絕這樣的事情,還是讓她難以啟齒,只能支支吾吾說是犯了錯,不想回家。 這就能說得通了,小孩子鬧離家出走,是再正常不過的,“可你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你有想去的地方嗎?不如我送你過去。” 秦歡的眼睛頓時就亮了,而后又暗了下來,“我想回家?!?/br> 她的眼睛一定是李知衍見過最美的,尤其是當它閃著亮光的時候,就像滿天星河皆墜在其中,讓人不舍得她難過,他真是無法理解,有個這般乖順的小孩在身邊,怎么可能會有人對她說重話。 “你家在哪里?” “在蘇城。” 李知衍當然不可能送她回蘇城,但他恰好有認識的人要出城,過幾日或許也要下江南。 “但他的脾氣有些古怪,不一定愿意帶上你,我可以帶你去試試?!?/br> “我有銀子,我也不會惹事的,我很聽話只要能順路帶我一程就好?!鼻貧g說的很急,生怕會被拒絕,卻聽的李知衍莫名有些酸澀。 她就像是怕被人丟下的小獸,又慌又急,這讓他也好似心被揪緊。 下意識的放軟了聲音安撫她:“若是那位先生不愿意帶上你也沒事,你可以先與我meimei住在一塊,等開了春,我也要去趟江南,到時也能送你去。” 秦歡的眼睛又亮了,眼里滿是期待的看著他:“我身上的銀子,你定是看不上的。我別的不會,就會寫字畫畫,若是你不嫌棄,我可以畫兩副送你?!?/br> 李知衍從不知道,原來真有人可以笑起來這么甜,尤其是她眼睛彎彎得像月牙,嘴角翹起來的時候還會有淺淺的酒窩,簡直甜到了心里。 本來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不用,又收了回去,也彎著眼笑了,輕輕地說了一個多謝。 而后秦歡就見到了他所謂的meimei,李知衍的meimei與他長得有兩分相似,性子也像,溫溫柔柔的大家閨秀,聽說她要出城很是熱心的答應了。 秦歡一夜宿醉,今日又是翻窗又是離家出走的,早就累了。如今終于塵埃落定,除了心里空落落的外,一切都很完美,松懈下來就覺得困了,靠坐在馬車上沒多久便閉上了眼。 李知衍的meimei名叫李靜宜,看了眼疲憊的秦歡,不禁升起了些許同情,讓丫頭們放輕了聲音,不許擾了她休息。等到她再醒來時,馬車已經(jīng)順利的出城,在一處雅致的庭院外停下。 “你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先喝碗茶潤潤嗓子,那位先生便在這小院內(nèi)?!?/br> 秦歡也不是拘泥扭捏的性子,大方的點頭說了聲多謝,就接過了茶碗,清了清喉間感覺人都清醒了,便等不及的要上門求見。 “我兄長應是與你提過這位先生吧?他的脾氣有些古怪,我只是機緣巧合下幫了他的忙,這才跟著寫了幾日的字,連弟子都不算,能不能留下都得看你自己的緣法了?!?/br> 秦歡自然明白,他們兄妹幫她的已經(jīng)很多了,連連點頭,下馬車后一路到了門外。 丫鬟上前去敲門,過了會有個小童懶洋洋的來開門,見了是李靜宜才打了個哈欠,“進門的時候小心些,師父今日心情不好,別怪我沒提醒你?!?/br> 小童哈欠打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李靜宜身后還跟了個人,頓時眼睛亮了,“這位仙女jiejie來了,或許師父的心情會好些?!?/br> 別說是秦歡了,就連李靜宜也有些不解,兩人跟著小童一道到了院中,直至屋外停下。 就見屋中出來個蓬頭的老者,衣衫上蹭著許多的墨汁,手中還抓著好幾只的畫筆,又長又白的胡子翹著,看上去精神倒是不錯。 “不是讓你別吵我嗎,怎么還帶人進來了?又是你這丫頭,說了你的天分不高,能寫到那個程度已經(jīng)夠用了,別再天天來吵我老頭子,再畫不出來,我就該去投江了?!?/br> 這么冷的天,老者卻一只腳穿著鞋,一只腳穿著襪,可見確實是心情不佳。 李靜宜對他所言并未生氣,還好脾氣的哄著他,“學生明白,是祖父知道您老人家要下江南,特意叮囑學生來送些盤纏,好讓您路上用。” 這期間秦歡根本沒機會說話,見此有些心急,碰巧老者掛在腰間的另一支筆掉了,滾落在門邊,秦歡下意識的撿起,想要送上去。 “放下就走。”老者丟下句話正要回頭,就看到了捧著畫筆的秦歡,突得回過身來,直勾勾的盯著秦歡道:“等等,你留下?!?/br> 秦歡有些受寵若驚的進了屋,一踏進去就聞到了墨香,屋內(nèi)到處都很雜亂,但墻壁上掛滿了畫,每張的內(nèi)容雖然都不相同,但畫的都是不同的女子。 或如寒梅高潔,或如牡丹華貴,或如玉蘭柔美,每一個神態(tài)也或有不同,卻都美得驚人。 足可見這位先生的畫功了得,不僅僅是古怪二字可形容的,但看著看著,秦歡突然覺得這畫有些眼熟。 直到她在被丟棄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副寒梅圖,以及角落的印章,才猛地瞪大了眼。 “您是玄青先生?” “噓,我老頭子耳朵還沒聾呢,小丫頭長得好看,怎么嗓門這么大呢。這樣,你坐那兒,讓我老人家先畫個畫,其他的事晚些再說。” 那個一幅畫價值千金,號稱千年難遇的畫圣玄青先生,竟然是個愛畫仕女圖的怪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