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在一旁伺候的同福，連氣都要喘不出了，好似從昨夜太傅傳來消息后，太子身上的戾氣便尤為重，他不敢發(fā)出絲毫動(dòng)靜，只能梗著脖子小心翼翼的將紙鋪上。

    待燭光燃盡，微涼的晨光透過窗牖落在筆尖時(shí)，沈鶴之正好收了筆。

    同福長松了口氣，如往常那般上前收紙，太子的字自然是要拿去裱起來的，但沒想到下人剛進(jìn)屋，就聽沈鶴之突得開口道：“全都拿去燒了?！?/br>
    同福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是什么意思，雖然覺得可惜，也還是聽話的讓人全都丟進(jìn)了火盆。

    等火盆里的紙張翻滾變成灰燼后，沈鶴之的神色也恢復(fù)了往日的清冷，不再多看一眼，抽身離開了書房。

    這會正是用早膳的時(shí)候，后廚已經(jīng)備好了菜肴，皆是按著宮中的規(guī)矩來，八大菜四銀碟小菜湯水米粥無一不全。

    沈鶴之沒什么胃口，只簡單的撿了幾樣小菜就擱了筷子，看向同福道：“那邊如何？”

    即便他沒指名道姓說誰，同福還是飛快的明白了過來，“方才吳嬤嬤來過，說是小小姐還未起，夜里也未有不妥。”

    小孩年紀(jì)小，這會天色尚早，多睡會也正常。

    沈鶴之點(diǎn)了點(diǎn)頭，還算是滿意，就準(zhǔn)備要起身，同福便很有眼力見的及時(shí)道：“奴才去讓門房備車？”

    “先不急。”

    同福詫異的抬了頭，他明明記得昨日殿下交代過今日要進(jìn)宮的，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但不等他好奇，門外就傳來了道清朗的聲音。

    “我就知道你定是沒走，還好我趕得及時(shí)，還能蹭上你這的早膳，同福給爺重新上副碗筷?！?/br>
    來人身穿寶藍(lán)色的錦袍頭戴玉冠，高挑清瘦，寶藍(lán)色最是挑人，可穿在他的身上卻毫不違和，反而更襯得他貴氣俊朗，讓人眼前一亮。

    沈鶴之像是對其熟悉的很，見他出現(xiàn)沒絲毫的意外，隨意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同福親自為他拉開椅子伺候他坐下。

    “小侯爺請?！?/br>
    能自由出入太子府，行事又如此隨性張揚(yáng)的，全京城除了定國公府上的小侯爺周淮，再找不出第二人。

    周淮不僅是定國公的嫡孫，同時(shí)他的姑母也是已故的周皇后，他與沈鶴之乃是嫡親的表兄弟，即便性格全然相反，關(guān)系卻十分好。

    沈鶴之雖已回京多日，卻一直待在宮內(nèi)，今日兩兄弟是返京后頭次見面。

    同福親自替周淮將碗筷備好，見兩位主子似有話說，趕緊將屋內(nèi)的婢女都遣了出去，自己也退到屏風(fēng)后低頭垂手。

    “不愧是御膳房出來的廚子，這竹節(jié)卷真是絕了，也就是你這人暴殄天物，不懂得欣賞美味。”

    “你若喜歡，帶走便是。”

    “我是這個(gè)意思嗎？同你說話好生無趣?！敝芑刺袅颂裘迹灶欁缘耐炖锶麞|西，等到兩碗鴨子湯下肚，才停下了筷子，還滿足的瞇了瞇眼。

    惹得沈鶴之哂笑出聲：“既是吃飽了，你便可以走了。”

    “沈鶴之！我才剛吃飽你就急著趕我走，哪有你這么待客的，該不會是金屋藏嬌不敢讓我知道吧？”

    他在這插科打諢，就是半句不提正事，沈鶴之懶得與他浪費(fèi)口舌，單刀直入的道，“外祖父讓你來的。”

    這是陳述句，不是疑問。

    被看穿了來意，周淮也沒半點(diǎn)的不自然，還無所謂的聳了聳肩，“要冊立繼后這般大的事，如何能瞞得住，從你離京后，就時(shí)常有人提起，只是陛下一直未承認(rèn)罷了?！?/br>
    聞言，沈鶴之突得冷笑了聲，他的眸色幽深的嚇人，“還需承認(rèn)？他若沒這個(gè)想法，誰又敢造這個(gè)謠?！?/br>
    頓時(shí)連周淮的神色也僵了，周皇后薨逝已有四年多，且好巧不巧的就在沈鶴之遇伏失憶期間，待他被尋返京，得到的便是周皇后離世的消息，他甚至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至今他都不信，一向身體健朗的母后會因?yàn)樗氖й櫠蝗徊∈?，他從未有一日放棄過追查背后的真相。

    可他的好父皇呢，面上深情，口中不舍，可心中卻早就想要另立新后，實(shí)在是諷刺至極。

    “祖父讓我來，就是想讓我勸勸你，且先忍忍，莫要與陛下作對?！?/br>
    “若我偏不呢？”

    周淮瞬間啞然，頓覺得頭疼欲裂，他這表兄看似對什么事都云淡風(fēng)輕毫不在意，實(shí)際上比任何人都執(zhí)拗，他決定的事，八百匹馬都拉不回來。

    他被震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想蒙頭睡個(gè)大覺，這等朝堂大事，與他這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有何關(guān)系？

    正當(dāng)周淮無計(jì)可施準(zhǔn)備跑路的時(shí)候，就見眼前突然跑過一個(gè)小小的身影。

    她跑的很快，不等他看清，已經(jīng)像只小雀鳥朝身邊人撲去。

    定睛一看，竟是個(gè)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臉上掛著淚好不可憐，最讓人不敢相信的，她居然撲進(jìn)了沈鶴之的懷里。

    他愕然的從椅子上跳起，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舌頭，“艸！沈鶴之，你竟真背著我金屋藏嬌?。　?/br>
    第10章 乖啊，不哭了，哥哥給你……

    秦歡昨夜確實(shí)睡得很香，但不知怎的，臨近天明就開始做噩夢。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桃花塢，三月春暖花開桃粉紛飛，天上揚(yáng)著她最喜歡的紙鳶，爹娘還有舅舅就站在桃花林間深處，捧著她最愛的糕點(diǎn)，朝她招手喚她的小字。

    阿妧。

    她歡喜極了，穿著鮮艷的衣裙向著他們奔去，可奇怪的是不管她怎么努力跑，卻始終沒辦法靠近，就在她焦急萬分之時(shí)，身旁的桃林倏地?zé)似饋恚麄兊纳碛皾u漸變得模糊，最后消失在烈火中。

    爹爹，娘親，舅舅。

    不要丟下阿妧一個(gè)人。

    秦歡滿臉是淚的從夢中驚醒，呆滯的看著陌生的房間，不等婢女上前安撫，就抱著懷中的布偶跳下了床榻，連外衣都來不及穿便往外跑。

    她順著昨日的記憶，繞過花園和長廊，一路朝前院奔去，腦子里什么也想不了，此時(shí)此刻，她只想見到舅舅，證明夢都是假的。

    等看到端坐著的沈鶴之，便想起了那夢魘，也顧不上規(guī)矩和害怕，委屈的撲進(jìn)了他懷里，緊緊抱著他的腰，把眼淚水全蹭在了他的前襟。

    嗚嗚，太好了，舅舅沒有不見。

    沈鶴之被抱得措手不及，渾身一僵，頓時(shí)忘了反應(yīng)，任由她這么抱著，直到感覺有溫?zé)岬臐褚馔高^布料燙到他的皮膚，才回過神來。

    低頭朝她看去，卻只能看見小姑娘亂糟糟的腦袋，以及她緊緊攥著的布偶。

    他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小家伙不僅嬌氣還是個(gè)小哭包。

    已經(jīng)在舌尖要出口的訓(xùn)誡，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噎回了喉嚨，再出聲時(shí)已經(jīng)成了無奈的低吟：“怎么又哭了？”

    還不是因?yàn)榫司瞬灰娏恕?/br>
    秦歡說不了話，抱著他的手卻更加用力，抽噎聲也愈發(fā)的可憐，不論他怎么說就是不肯抬頭。

    沈鶴之見她如此，猜測她可能是魘著了，夢魘之癥可大可小，曾經(jīng)還有人被夢魘活活嚇?biāo)赖?，他不敢輕易將秦歡拉開，眉頭擰緊又松，松了又?jǐn)Q，最后僵在半空的手，輕輕的落在了她的背上。

    皺著眉，無奈又生硬的開口道：“不過是個(gè)夢，有何好怕的，不許哭了?！?/br>
    人有沒有安撫好，周淮是不知道，他此刻只想出門瞧瞧是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這表兄自小不愛與人親近，被人碰過的東西不會再動(dòng)，就連他小的時(shí)候也挨了不少教訓(xùn)，真沒想到有朝一日能看到沈鶴之哄孩子。

    周淮就站在他的身后，探著脖子擠眉弄眼的往他懷里看，前幾日祖父還在擔(dān)心他的婚事，誰能想到他這不聲不響的連孩子都有了！

    沈鶴之要應(yīng)付懷里的小姑娘，本就焦頭爛額，再看到周淮那怪笑，頓時(shí)臉就黑了，冷冷的掃了他一眼，直將人盯的抬手求饒，閉嘴退后不敢再看。

    好在秦歡并沒有哭太久，感覺到沈鶴之的存在，漸漸地冷靜了下來，紅腫著眼羞赧地站了起來。

    等她站好，沈鶴之才看到她單薄的衣服以及發(fā)青的唇色，眸色一沉，冷著眼朝她身后的婢女看去。

    感覺到他的目光，婢女們雙腿一軟，立刻跪成了一排。

    “你們便是如此伺候的人？”

    “拖出去?！?/br>
    秦歡不是頭次見到沈鶴之懲處人，但卻是頭次與她有關(guān)，如果不是她心急跑出來，也不會連累她們。眼看著那幾個(gè)婢女被人帶走，秦歡下意識的扯了扯沈鶴之的衣袖，睜著烏黑的眼滿是著急和不解的看著他。

    沈鶴之低頭見她無礙，提著的氣才松了松，至于那些下人，卻不是她該管的。

    他冷淡的掃了眼，面無表情地掰開她的手指，“不論有何緣由，做錯(cuò)事便要罰。記住，你是主她們是仆，你若做錯(cuò)事，她們一樣要受罰?！?/br>
    秦歡剛被扯開手指，本是想要再纏上去，但觸及到他的目光和那冷冰冰的聲音，頓時(shí)就不敢動(dòng)了，眼眶里有淚珠在打轉(zhuǎn)，也被生生的憋了回去，盯著大門的方向，咬著下唇滿臉寫著自責(zé)和難過。

    她，她不是故意的。

    “欸，我說你這人會不會說話，沒瞧人家小姑娘都哭了，怎得還這般兇！乖啊，不哭了，哥哥給你求情，那些人不會真挨罰的?！?/br>
    突然的聲音響起，才讓秦歡注意到屋里還有別人在，驚慌的抬眼就撞上了在笑的周淮，她不習(xí)慣面對陌生人，像是小兔般迅速的往沈鶴之的身后躲了躲，好似這樣就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了。

    周淮有雙勾人的桃花眼，平日最招姑娘家喜歡，此刻笑眼彎彎，饒有興致的打量著往后縮的小人，忍不住的笑道：“表兄，這小孩怎么半點(diǎn)都不像你，膽子如此的小?！?/br>
    秦歡承認(rèn)自己是膽子小害怕，但她聽不得有人說她不像舅舅，不知怎的就有了勇氣，氣鼓鼓的探出頭來瞪著眼前人。

    -壞人，你才不是我哥哥呢。

    “周淮，閉嘴?！?/br>
    沈鶴之鮮少會直呼他的名字，這是說明耐心已經(jīng)耗盡了。周淮不敢真惹怒了他，趕緊收起了調(diào)笑，捂著嘴退回到了椅子上，“行行行，我閉嘴我不說了，您忙您忙的，當(dāng)我不存在?！?/br>
    他方才是要走的，但小姑娘的出現(xiàn)，讓他又不急著走了，這么有意思的事情，怎么能少了他呢。

    秦歡頭次發(fā)現(xiàn)，竟然有人能在沈鶴之面前如此嬉皮笑臉的插科打諢，她忘了害怕也忘了賭氣，眨著眼好奇的打量著他。

    可惜不等她多看兩眼，腦袋就被人掰了過去，頭頂傳來聲音道：“此人的話不必聽，以后見了他便繞著走?！?/br>
    “沈鶴之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的話不用聽？我又不是毒蛇猛獸，至于繞著走嗎！”

    秦歡從沒聽過如此有趣的人，一時(shí)被逗得破涕為笑，沒忍住又偷偷的看了一眼，這個(gè)穿得奇奇怪怪的少年，好像不是個(gè)壞人。

    而沈鶴之像是對他的大吵大鬧習(xí)以為常，對此充耳不聞，面無表情的喊來同福將人交給了他。

    秦歡不舍得走，但也知道自己突然跑來惹了沈鶴之生氣，不敢再耍性子，乖乖的跟著同?；睾笤喝ゴ┮路?。

    踏出門前，正好聽見那藍(lán)衣的少年在說話，“快快老實(shí)交代，哪兒撿來這般水靈的小孩兒，難不成沈鶴之你真是養(yǎng)了個(gè)小媳婦？”

    “但凡有腦子的人，都不至于說出如此離譜的話來?！?/br>
    “誰讓你后院藏了個(gè)人也不說，要不是我今日撞見，怕是還要被你瞞在鼓里許久。”

    沈鶴之懶得與他糾纏，況且這事也沒什么可瞞的，由周淮說出去，反而能免了他的麻煩，便直接了當(dāng)?shù)牡溃骸扒貧g?！?/br>
    “秦歡什么秦歡，我問你這是誰，沒問你她叫什么，等等，你說她姓秦？”周淮聞言頓時(shí)收起了玩鬧之意，就連語氣也正經(jīng)了許多：“哪個(gè)秦？”

    沈鶴之只是看著他沒說話，卻讓周淮瞬間明白了，秦家遭難的事早就傳進(jìn)了周家，他又怎么會不知道。再回想起秦歡的反應(yīng)，便都說得通了，這世上也就她能讓沈鶴之為其如此破例了。

    連周淮也不免對那瘦弱的小孩起了惻隱之心，突得想起了什么，“我聽聞秦家剛鬧了個(gè)大笑話，你可不能為了省事就把人往火坑里推。若是你實(shí)在不愿意養(yǎng)，就送到府上來，家里孩子多，她也能有個(gè)伴?！?/br>
    沈鶴之也不是沒動(dòng)過這個(gè)念頭，周家是他外祖家可以完全信賴，家中小一輩的孩子也多，唯獨(dú)就是怕秦歡不愿意，她的膽子可比貓鼠都小還是先養(yǎng)個(gè)幾年在說吧。

    “不急，這事等她大些再議。你若是無事就別在我跟前礙眼?！?/br>
    周淮不過是隨口出個(gè)主意，沈鶴之不同意也就算了，他今日來的任務(wù)都完成了，是沒留著的必要，便起身要走，他得把今日之事告知家中長輩才行。

    “行行行，我這就走?！?/br>